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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通人——饶宗颐 | 社会科学报

2018-02-06 胡晓明 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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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国学大师饶宗颐先生

于今天凌晨在香港去世

享年101岁


饶宗颐生平

饶宗颐教授,香港著名学者.1917年出生,广东潮安人。海内外著名的史学家、经学家、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文学家和书画家。现为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荣休讲座教授,兼任中国文化研究所荣誉讲座教授、北京大学客座教授、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顾问等职。1962年获法国儒莲汉学奖(PrixStanis]_asJulian),又曾为法国科学中心 (C.N.R.S)远东学院研究员,1980年被选为法京亚洲学会(SocieteAsiatique)荣誉会 员 ,1994年获法国巴黎索邦大学高等研究院荣誉人文科学博士,并获法国文化部颁授的艺术文学勋章。饶宗颐教授著述甚丰,有《楚辞书录》、《老子想尔注校笺》、《殷代贞卜人物通考》、《海外甲骨录选》、《甲骨文通检》、《长沙出土战国缯书新释》、《选堂集林》等专著四十余种和论文三百余篇。



2002年11月28日,社科报曾经做了一期饶宗颐先生的人物专版报道。


《最后的通人:饶宗颐》

文/胡晓明


饶氏治学原创力强


饶宗颐评龚自珍:“定庵喜奇诡”,“于道咸间,异军苍头突起”(《龚定庵集书后》),这恰也是他的夫子自道。要说饶宗颐学术之“奇”,首先有一点是大家公认的,他长于开风气、出奇兵,在许多陌生的领域开荒播种,在许多新鲜的风景中着人先鞭。姜伯勤教授曾撰文指出饶宗颐在多个课题中表现出的首创精神。如:

  


目录学上,率先编著词学目录、楚辞书录等;治楚帛书之第一人;率先研究楚辞新资料唐勤赋,一九八0年首次发表于日本东京;率先把印度河谷图形文字介绍到中国;研究敦煌本《老子想尔注》之第一人;研究《日书》之第一人;在南国学人中,是第一位翻译、介绍、研究《近东开辟史诗》的学者;率先编著殷代贞卜人物通考;首次辑《全明词》;首次编录新马华人碑刻,开海外金石学之先河。首次研究敦煌白画:在日本东京出版《敦煌法书丛刊》,亦为首创;首论南诏禅灯系统。

  

其实这里的列举远远不够。以下是笔者在香港期间所作的一个统计,此一统计在上述内容基础上大有增加,并曾经饶宗颐先生看过,认为大体全面。兹稍以类次,钞录于下,或有助于治学术史者参考:


(一)上古史、甲骨文

  

最早在国际学术会议上提出“礼经”的问题(一九八六年);将殷礼与甲骨文联系起来研究之第一人(一九五九);系统研究殷代贞卜人物之第一人(一九五九);讲巴黎所藏甲骨、日本所藏甲骨之第一人(一九五六至一九五七);研究仰天虎楚简之第一人(一九五四);首次将陶文+证明为“羊”的象征(一九九0)。



(二)文学艺术史

  

讲敦煌本《文选》、日本钞本《文选》五臣注之第一人(一九五六);撰写宋元琴史之第一人(一九六O);首次将敦煌写本《文心雕龙》公诸于世,并撰作第一篇研究论文(一九六三);首次提出刘勰文艺思想受佛教影响(一九六三);首次研究陆机《文赋》与音乐之关系(一九六一);首次在古代文论研究中揭出“势”的范畴;首次从文献根据上揭示韩愈诗歌受佛经文体影响(一九六三);研究敦煌写卷书法之第一人(一九五九);讲词与画关系之第一人(一九七四);讲中国艺术史上墨竹刻石之第一人(一九七四);介绍、研究潮州瓷之第一人(一九五五)。首次证明中国绘画史上吴韦发明指画在高氏之前(一九八五);利用奏简首次证明“纳音”与“五行”之关系(一九八五);首次将《磐古图》的年代推到东汉(一九八六)。



(三)宗教史、中外文化交流史

  

首次提出“海上丝绸之路”一概念(一九七四);首次利用日本石刻证明中日书法交流源自唐代(一九八0);利用一词牌《穆护歌》参见火袄教史实之第一人(一九七八);利用吴县玄妙观石础,讲道教变文之第一人(一九七四);首次据英伦敦煌卷子讲禅宗史上的摩诃衍入藏问题(一九六四);讲有关越南历史的《日南传》之第一人(一九六九);首次提出六祖出生地(新州)(一九八九);首次从牙璋提示古代中国通往东南亚之路的可能性(一九九四)。


(四)地理学、地方史、文献目录版本学

  

辨明新加坡古地名以及翻译名之第一人(一九七0);在中国现代的地方学编纂史上,首开现代科学编纂体例(一九四九);首次提出“楚文化”(一九七O)、“昊越文化”(一九七一)作为学科名;讲《太平经》与《说文解字》关系之第一人(一九七二);首次考证《说郛》很早的一个本子,并译成法文(一九六六);利用《太清金液神丹经》讲南海地理之第一人(一九七O);讲金赵城藏本《法显传》之第一人(一九七四);利用中国文献补缅甸史之第一人(一九七五);讲敦煌批流年书之第一人(一九七九)。

  


这里不包括饶氏论文中与他人商榷、或以旧题出新意的篇目。由以上可见,饶宗颐学术特点即尚新尚奇,几乎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几乎是村村点火,处处饮酒。饶宗颐学术生命力创造力如此之旺健,以至于相形之下,别人在学问之山途跋涉,犹如蚁之负食,而他则如《圣经》中所谓“叩门,就给你开门”(Knock,anditshallbeopeneduntoyou)借说部戏娱之语拟之,其取径之别、腾踏之势、异军之拔戟特出,至少是天勇星大刀关胜,或天猛星霹雳火秦明、天威星呼延灼一流人物。

  

原创力是中国学术发展一个生死悠关的重要问题。现在的中国当代学坛是陈陈相因的东西太多,更何论辗转抄袭之风!下个世纪国学的真正生机不仅在于存旧统,更在于开新域。学术生命的旺健才能有文化生命的畅通。饶宗颐其人在学术思想史上的启示意义之一或正在于此。


饶氏治学的通大义、持正论


如果学者只觅崎岖野径,而不循大道正途,则只能进到山坳坳的小庙里,谒见些次一级的罗汉,而终不可抵达学术巅峰上的庄严圣殿,见到真正的菩萨。再借说部戏娱之语说之,譬如读武侠书,人们大概喜欢降龙十八掌,胜于蛤蟆功;喜欢《易筋经》,胜于《葵花宝典》。这也是同样的道理。初读饶宗颐的人,往往会误认他为旁门左道的高手。其实越是多读了,越是以为不然。饶宗颐非危侧趣诡之流,非炜烨枝派之辈。他骨子里是能通大义、识大体、立根本的学人。可以说是“酌奇而不失其真”,可以说是“执正以驭奇”。首先,他虽学贯中西,却灵根自植,反对强中学以就西学,反对以外国名词轻率安在中国学问的头上。最有代表性的例证是他在《中华书局八十年纪念论文集》中提交的论文,《历史家对萨满主义应重新作反思与检讨――“巫”的新认识》。该文认为,近年大陆学界流行的西方人类学中“萨满”观念,是夸大和误读中国古代精神生活。文中明确指出:“魔法绝不等于宗教,殷周有他们立国的礼制,巫卜只是其庞大典礼机构中负责神事的官吏。巫,从殷以来成为官名,复演变为神名”。更具体地指出:“巫咸是殷的名臣,……在屈原心目中,巫咸应是一位代表真理的古圣人。和巫术毫不相干”。饶氏对殷文化的看法,与另一著名礼学专家沈文焯先生对海外某些汉学家的私下批评,不约而同。而饶先生对屈子与巫咸关系的分析,比起某些甚而认屈原本人为巫师的昏话,无疑要平实、可靠、清醒得多。

  


其次,尊经重道,不树新义以负如来。饶宗颐先生青年时代是深受古史辨派影响的。他曾应顾颉刚之约,编《古史辨》第八册。但是第八册终付阙如。这一事实,正意味着饶氏治学旨趣的一个不大为人所察觉的转向,即由疑古,转向信古、释古。我读他的《固庵文集》,即发现此一转向的若干证据。譬如论龚定庵“冶经但揭诸大义,不屑为襞积委琐之学。所撰阮尚书年谱第一序,可谓乾嘉学术之总结。其论古文尚书之不可废,谓辨真伪为术浅且近,尤足为近世好言辨伪者之针砭也”(《龚定庵集书后》)。不仅于定庵之学所得者深,且更含有对由今文经学而康有为,由康氏而古史辨的“近世学风”,明示针砭之意。又《殷贞卜人物通考序例》中,明确提出考史与研经合为一辙的卓见。饶宗颐先生对于古史几乎越来越抱有一份近乎宗教般的敬意,而视疑古思潮几近一种对于“国本”的亵渎。饶先生与笔者的谈话中,有一段很重要的话,兹抄如下:

  

章学诚是“夷经为史”,是很不对的。“经”应是“史”的升华与提炼,是更高级的产品。“史”是事实的原本,“文”是事实的记录,“经”是由事实中提炼而出的思想。现代人做学问是离经叛道,毁经灭道的时代,经义都没有人讲了,这是个很大的问题。

  


我的《春秋中的‘礼经’问题》就是讲微言大义,微言大义是存在的。沈文焯先生讲中国文化的主体是经学,我很赞同这个说法。

  

现代人多立新义,有什么贡献?有什么价值?应“不负如来西来意”,应顺着中国文化的脉络讲清楚。我并不疑古。相反我很爱惜敬惜古义。


饶氏治学的史识


史识不仅是一个真正的史学最为可贵的品质,而且是一个国学大师的基本条件。近现代学人中,熊十力先生、梁漱溟先生、冯友兰先生,作为思想家,无愧为第一线的人物;但作为国学大师,则在史识方面,不免令人有慊然不足之憾。对于历史文化的博大通识,应是饶宗颐治学的一个重要特点。由于他语言工具好,尤长于上古思想史文化史的考论。他的撰成于七十年代末的两篇长文《天神观与道德思想》、《神道思想与理性主义》,以及更早撰成的《王道帝道论》、《稽古稽天考》、《大同释义》,可视为一组有关联的上古史论礼,其主题正是揭示中国历史文化源头的文化理想与社会结构性格,意义十分重大。这里限于篇幅,仅以对于墨子思想中所包含的思想史脉络为中心作一评述。

  


五四前后,讲中国思想的学人,由于受西方科学主义实证主义的影响,看中了《墨子》,尤其是《墨辨》。因为此篇含有一点粗浅的物理学的知识,又含有一点名学与知识论,于是研究《墨子》《墨辨》,一时蔚成风气。钻研于单词碎义之中,校正训诂,转相比附。其实那些钻研的人,对于逻辑学与西方哲学,并无真知;而从《墨子》里也发现不了真正的科学与逻辑学的规模,更对于《墨子》的精神,相去甚远。正如柳冀谋先生当时所指出的:“疑经蔑古,即成通人;扬墨诋孔,以传西教。后生小子,利其可以抹杀一切,而又能尸国学之名,则放恣颠倒,无所不至”(见《柳诒徽复章太炎书》)。饶宗颐没有赶这个时风。他独立地探索《墨子》的真义。在《大同释义》一文中,着重拈出墨子《尚同》篇,认为是对《礼运》大同――天下为公――最精湛的解释。盖“同”有二义:同天与同人;要义即“同天”。即贯通天下。墨子云:“天子唯能壹同天下之义,是以天下以治也。天下之百姓皆上同于天;一而不上同于天,则淄未去也。”墨子之天,代表最高的神意的存在,是超越于政权之上,人类仁慈本体的最终根据。所以尸子说:“墨子之兼、孔子之公,名异而实同。”此种思想,其源甚古。饶氏《稽古稽天说》一文又将其追至《尚书<召诰>》:“稽我古人之德”;“其有能稽谋自天”。稽古乃《尚书》中常语,其真实义即墨子所谓“同天”。由此更追溯古人祭天之礼俗,其背后的精神:“殷之颠覆,其民持厥妇子以哀吁天,天亦哀之,但眷顾有德者俾为民之主,视其能考天之若,顺天之则,得辅助之,周之所以能革殷,代天受命者以此。”更下一大价值判断:“人之于天,安能外之?不以人系天,则人将何所依?是赤子之去襁褓也!《书》为世教,要必沐浴于天教,此《尚书》乃天道之书,非尽讲人道也。”此一论断,不仅发人之所未发,且由此角度,掘发夏、殷、周三代中华民族有一“天教”的精神企求,甚而很可能影响至蒙古、匈奴、日本。其《天道帝道论》更从历代文化发展的角度,揭示出王道、霸道之上,更有一“帝”道的阶段。“帝”与“王”,以公、私区分,天下为公,即为“帝”道。帝道的核心思想即“同天”,即孔颖达《尚书正义》所云:“礼运,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即帝也。”以及《礼记<曲礼>》郑注:“同天之神”;孔疏:“帝者天神日帝,今号此主同于天神,故题称帝。”由此彰显中国历史人文开端处的思想性格与文化性格。这一组论文,以墨子论“同天”一思想为中心,精研经义,贯通诸子,其结论,治中国历史及中国思想的学者,应予以必要重视。

  


《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出版于一九七七年,是饶氏很重要的一部著作。被耶鲁大学列为必读书。我曾问及饶先生此书大义。饶先生回答说:

  

用几句话来概括,我的书的观点是这样的:我是赞成正统的,历史是应讲纪纲的国家立国之本,历史上争论很多。正与不正的问题,大家立足点不一样,我认为基本上是从道德出发。根据主要是春秋大一统的观念,以及《通鉴》的观点。

  

饶氏的这一段话很平实。或许有人会认为所谓“正统”问题,仅是传统史学如《资治通鉴》等过了时的问题,是所谓封建社会的意识形态,但饶氏没有这一层理障,而得其正解与通识。柳诒徵先生说:“近人讲史学,不知推本《春秋》,而漫曰《春秋》是经非史,而中国史学之根本不明。”又说:“使治史者明于此义,……更不至以帝王制度已更,谓《资治通鉴》为帝王教科书,而今之学者不必研究矣。”

  

饶氏的史识,有时超出中国史学问题之外,他终能以其深厚的历史语言文化素养,站在世界比较文化史的立场看问题。


文章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847期第7版,转载请注明出处,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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