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 | 民国时期“海派文青”如何度过一天
点击上方“社会科学报”关注我们
首先从一个“浪漫文人”典型的一天讲起:
一天
早上,早点也得睡到十一点十二点左右才起身
早上,早点也得睡到十一点十二点左右才起身,披上睡衣,拖着拖鞋,嘴里咬一支烟斗,便埋到沙发里去看当天的报纸。先不忙看要闻专电这些东西,且翻开副刊,看看有没有自己或熟人的文章;看完副刊,便翻本埠新闻,很热心地读着那些强奸幼女与娇妾卷逃等类的消息;于是才随便翻开要闻与广告等来看几眼。
吃完饭,又衔起烟斗,倒到沙发里去
看完报,是吃饭的时候了,文人们大概不缺乏一个满意的太太,或漂亮的爱人,(也有些独身的是例外)于是便陪到妻子或爱人吃午饭,也常常有朋友碰得来坐下一同吃的情形。吃完饭,又衔起烟斗,倒到沙发里去,看看邮差送来的信和杂志,有时便在架上随手抽一本书来看。看不多时,朋友来了,朋友也是文人,也与自己同属有闲阶级,便坐下来谈天,一开口,便批评他们认识与不认识的人,用幽默的字眼,来调笑挖苦异己的文人们;极开怀地把那个在文坛上与自己对立的人诋毁一场,拣些那人不可告人的私事来宣扬一番。骂完那个曾骂自己的人以后,便把坐在自己对面的人竭力称赞几句,顺便给自己也吹嘘几句。朋友走了,想起要写点文章,于是找出那个有骂自己的杂志或者报纸来,细看一遍,才精结构地捉出对方弱点,扩大一下,写成一篇痛快淋漓的答骂文章,自己读上一遍,觉得非常满意,便差人马上寄出去。
把自己送上一家跳舞厅或咖啡馆
写完文章,天已经有点暗了。心中有点闷,想出去跑跑,于是脱下睡衣拖鞋,换上衣服,随便到马路上去荡荡,看看体面的女人,随便买些外国货的小摆式,小玩意儿。路上忽然又遇到了一个朋友,两个人走了一阵,便去找个铺子吃晚饭,或是上那个朋友家里去吃。吃过饭,或是和那朋友一起,或是一个人,再上马路去闲荡一会,一时心血来湖,想到跳舞,马上在路边叫了一辆汽车,把自己送上一家跳舞厅或咖啡馆。在爵士音乐与女人肉香的混合空气中坐下来,故意用一种似乎孤独的心理,来造成自己与环境神秘的对视,喝过几口酒或咖啡,有点兴奋起来了,眼睛便像一支箭,一条饧丝—样,绕到附近那些女人身上去,等会便如腾云如做梦的,与那女人随着音乐舞起来了。浪漫文人是不缺乏那种享乐自己的本领的,在这等麻醉人的环境中,全身每一个细胞都伸出手来捉取那些销魂荡魄的愉快。走出跳舞厅,感觉到那些音乐与肉香渐渐远时,心下有点寂寞,但精神则还很兴奋,毫不疲倦,趁步所之,又走进一家咖啡馆,再坐下来,再看女人,听音乐,看别的男人女人们亲狎的表情,再高兴起来,于是又去捉一个可爱的女人来跳舞。夜深了,人都散了,浪漫文人也浪漫够了,于是拖了沉重的脚步走上马路,心头像一片蛛网般沾着凌乱。回到家里,再咬起烟斗,在屋子里踱上踱下,不想睡。拿起笔来,写下那些咖啡,那些舞女侍女,那些音乐,那些撩乱的情绪。有时取散文的形式,有时写的是押韵的极动情的诗。写完了,仍睡不着,便倒到床上去,拿一本色情狂的小说看着。两点钟,三点钟了,还是睡不着,头里有点疼,人不舒服,翻来覆去睡不着。叹了口气,起来吃了一片安眠药。再过一回,浪漫文人睡着了。
这便是上海无聊的浪漫文人一天的生活。①
① 柳眉君:《上海男子生活》,原刊《女声》第1卷13、15期,1933年4、5月,余之、程新国主编:《旧上海风情录》上,上海:文汇出版社,1998年,第469—471页。
咖啡馆、跳舞厅、爵士音乐和可爱的女人,拼出了一个“海派”浪漫文人的夜生活图景。这样的色调和脚步,可能也只属于上海。沈从文指“海派”是“名士才情”和“商业竞卖”的结合,话说得讽刺,却也不乏对上海社会和文人生活的敏锐洞察。上海文化中心的地位造就于其经济平台和成熟的商业运营机制。海派文人的生活空间,更是渗透沾染了上海的商业化气氛。商业气质是20世纪30年代以来京派、海派争论中,批判海上文人的集矢之地。公允地讲,商业社会中的种种庸俗与琐屑的确构成了上海市民文化的一类表现。但这种市俗性投散到文化领域,“市侩”就不再是全部的形式。商业的灵活多变和文化的形而上特质之间存在便于沟通的关系,两者结合,则成为近代上海构筑多元文化网络的必要条件。
繁华梦里的海派文学
咖啡馆便极能体现城市中文化与商业的牢固结合。在上海最先开设咖啡馆的并不是商人,而是一部分新文艺作家。史蟫在《文艺咖啡》一文说道:1928年,“不知什么人灵机一动,竟在号称神秘之街的北四川路上,开设了上海历史上破天荒的第一家咖啡馆,招牌名叫‘上海珈琲’,从‘珈琲’这一点上看,就可知道那时喝咖啡的风气在上海还没有普遍”。因其由具有新文艺作家背景的人开设,也自然有许多文艺圈中人前来捧场,于是更吸引了一批爱好新文艺作品的青年学生,“他们到这里来,既可以认识他们所崇拜的作家,又可以饱餐女招待的秀色,还可以喝香味浓郁的咖啡”。时人记载,当时沪上大学校园内外的咖啡馆,“无时不告人满为患”。虹口的宝亭、狮子、日本亭、白杨等咖啡店,上海东亚同文书院的学生是这些地方的常客。20世纪30年代以后,咖啡馆逐渐成为上海人体验现代都市生活的一个重要空间,据1946年的一项统计,“上海登记注册的咖啡馆为186家,如加上餐馆、旅社、娱乐场所、宵夜店等处设立的咖啡间,估计当时可以饮到咖啡的地方不下500家”。
模仿心心咖啡馆修建的馨雅咖啡馆
咖啡馆的开创和最初流行,原本就弥漫并传播了一种“新文艺”的浪漫气质。到咖啡馆去的顾客,大多都是知识阶层,也包括一些自由职业者。如法租界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逸园跑狗场附近的塞维尔咖啡馆,是20世纪30年代上海很著名的一个咖啡馆,“那里也是一处好所在;有精美的菜肴,醇冽的陈酒和美丽的女招待。诗人、作家,和能够领略静中趣味的人都是它的老主顾”。咖啡馆还是文人们聚会谈天的优选:
马奈《咖啡馆内》
除了坐写字间,到书店渔猎之外,空闲的时期,差不多都在霞飞路一带的珈琲店中消磨过去。我只爱同几个知己的朋友,黄昏时分坐在珈琲座里谈话,这种享乐似乎要比绞尽脑汁作纸上谈话来得省力而且自由。而且谈话的乐处,只能在私契朋友聚晤获得,这决不能普渡众生,尤其是像在珈琲座谈话的这一件事。你与傅彦长,邵洵美,徐蔚南,叶秋原,周大融,黄震遐,诸位兄长都是有资格的珈琲座上客。最近又新得到东亚病夫父子两人,参加进我们的团体。大家一到黄昏,就会不约而同地踏进几家我们坐惯的珈琲店,一壁喝着浓厚香淳的珈琲以助兴,一壁低声轻语诉谈衷曲。这种逍遥自然的消遣法,“外人不足道也”。②
张若谷为新文艺家们的咖啡馆聚会,专门编了一本《珈琲座谈》,讲述咖啡馆与上海新文艺创作密不可分的关系。张若谷说,咖啡馆不但是近代都会生活中的一种点缀品、一种应有的设备,也不只是一个幽会聚谈的好地方,更是为文艺界同人聚会接触提供了好机会。它的最大效益,就是影响到近代的文学作品中。咖啡是“近代文学灵感的一个助长物”。到咖啡馆最大乐趣就是可以和相熟的文人圈子“座谈”。在上海尽管有着形形色色的娱乐场所,但却缺乏一个安静的“文学会所”。和二三好友,就着咖啡的浓香,创作的灵思便在弥漫的香气和雾气中自然生成了。作家黄震遐写过一篇专门谈论咖啡馆情调的散文:
坐在大都会高楼底黑影之下,微弱阳光渐被科学强烈底电光所淡化,女人底笑声渐起,愉快的乐声达到户外。小小的珈琲店充满了玫瑰之色,芬馥而浓烈的珈琲之味博达四座,这种别致的法国艺术空气,在上海已经渐渐的兴起了……
小小的珈琲店,二三个知己坐在里面,
俯视着那洁白滋杯里牛乳和珈琲相激的浪旋,
举首望着那卷烟里所发出来的薄弱的烟圈,
醉人的乐声震荡着大家不同情感底心弦。
……③
②③ 张若谷:《珈琲座谈·代序·致申报艺术界编者》,上海:真善美书店,1929年,第6、7页。
这是都会的情调,也是文人们闲散享乐的生活。张若谷杜撰的《俄商复兴馆》一文中说,坐在上海的咖啡馆,除去黄包车和满街乱飞叫卖《晚报》的报贩,简直就是法国巴黎的情形。咖啡馆既受到“浪漫文人”的青睐,也是左翼文人的流连之地。田汉在报上登的南国剧社广告,也提到,要发起创办一个书店,并附设一精美的咖啡店,“训练懂文学的女侍,使顾客既得好书,复得清谈小饮之乐”。鲁迅专门写过一篇《革命咖啡店》,讽刺喝着咖啡、创作无产阶级文学的“革命文学家”:
遥想洋楼高耸,前临阔街,门口是晶光闪灼的玻璃招牌,楼上是“我们今日文艺界上的名人”,或则高谈,或则沉思,面前是一大杯热气蒸腾的无产阶级咖啡,远处是许许多多“龌龊的农工大众”,他们喝着,想着,谈着,指导着,获得着,那是,倒也实在是“理想的乐园”。④
④ 鲁迅:《革命咖啡店》,《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16页。
这是鲁迅标志性的修辞。“无产阶级”自然是与“咖啡”风马牛不相及的,但这不影响文人们既享受情调,也创造文艺。陈旭麓《说“海派”》一文,对海派文化有过很精彩的论述。海派意指艺术、文化上的风格,并漫开以至成为一种生活风尚。“海派”总给人一种新奇、变动不居、西化的和追求时髦的印象。这是海派文人在上海这个国际性商业城市中生活,受其熏染形成的。黄药眠就曾说,咖啡馆几乎是他体验上海摩登生活的第一个课堂。一杯咖啡两角钱,“我给那里的女侍一块钱就不要找,扬长而去。所以她们都很欢迎我。一到那里,就投怀就抱,调笑一番”。年轻的黄药眠在咖啡馆里消磨时日,找到了无穷的快乐。
马奈《在拉杜伊勒的咖啡馆中》
咖啡馆的功能并不限于休闲、聚会。握管在咖啡店、茶馆中写作的“文学家”是司空见惯的,这些地方也往往提供书报杂志,成为上海人阅读书刊的重要空间。更有趣的,由文化界人士开办的咖啡馆(包括茶馆)还可能是一个集讨论、创作、编辑、发行于一体,一个多元的文化、商业空间。据张静庐回忆,周全平从东北垦荒回沪,便和谢旦如一起在西门开了一家咖啡书店,同时附设一个书报介绍社,编印一本《新书目录》,专门替内地读者代办并推荐新书。文人主导下的文化空间常常具有综合性的功能。休闲、文学创作和商业经营融为一体,在同一个文化空间中彼此协作且互为依托。也只有在商业化程度高、文化消费繁盛的大都市才有可能。
马奈《在咖啡馆中读书的女人》
沈洁 | 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博士 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副研究员
本文节选自《民国的“失传”——清末民初中国革命再阐释》第五章
民国的“失传”——清末民初中国革命再阐释
A "LOST" REPUBLIC
Reinterpretation of the Chinese Revolution at Late Qing and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内容简介
本书以“印刷”“族群”“规训”为关键词,重新审视清末民初中国革命,讲述其另面的源起、脉络与纵深。从甲午到辛亥,清末知识人的持续激进化,废科举导致的身份位移,新式媒体混杂着国族、种族话题的鼓荡,在印刷工业的扶持下,思想汇流为思潮,推动制度改革、政治迁易。革命因思想、舆论汇聚而来,亦因之众声喧哗,矛盾丛集。而现代政治的确立,经历了一系列自我形构及对他者的规训,国家政治的仪式化运作、民众的日常生活、社区历史记忆构成复杂的权力网络,其中的博弈、妥协与交融构成中国现代国家确立的曲折过程。
作者简介
沈洁,1978年生,江苏常州人。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博士,现为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副研究员。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社会史、思想文化史,目前主要从事甲午至北伐时段内的知识、政治、族群研究。已出版专著《1912:颠沛的共和》,另发表《“反迷信”话语及其现代起源》《科举、功名与清末民初知识人社会》《作为“枢纽”的庙宇:1920至1940年代村落场景中的“现代”与“国家”》等论文50余篇。
内页展示
部分目录
引 论1
上 篇
印刷与革命
第一章 “新学猖狂”的时代11
一、从“清流所鄙”到“人人争言” 12
二、“梁启超式”的输入18
三、启蒙与生意25
第二章 科举改章、停废与晚清书业革命33
一、“印刷为之枢机” 34
二、新书业肇兴41
三、旧书业的式微50
第三章 新书业与清季“君宪”“革命”论67
一、“上海影响”:文本及其空间流动68
二、“君宪”与革政79
三、以书报为助力之革命种子83
第四章 “大上海”的摩登时代:市场与文化经济的构建91
一、市场、商业、文化网络92
二、社会结构与文化经济106
三、人才聚、散与多元文化格局110
四、无处不在的市场120
第五章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消费主义与书业黄金时代122
一、商业环境与都市中的文化生产123
二、普通社会的文化消费137
三、文人与文化空间的建构153
……
这是民国无聊的浪漫文人的一天,你的一天又是怎么样的呢?欢迎在评论区和我们一起分享呀!
长按二维码关注
社会科学报
做优质的思想产品
http://www.shekebao.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