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顺庆:无学术大师的时代 | 社会科学报
社科报 大学怎么了
无学术大师时代的文艺学危机
2009年12月24日《社会科学报》发表了曹顺庆先生的文章:《无学术大师时代的文艺学危机》。
编者按: 随着钱钟书、季羡林等学术大师的离去,我国几乎没有再产生出学贯中西的学术大师。造成这种无大师时代的原因无疑是多方面的。从文艺学研究生教学视角分析,“多而空”“窄而离”的课程设置和教学内容,导致了学生知识不扎实,学风空疏。
学术大师离去后的担忧
在中国历史上,曾产生过无数引以为豪的文化巨人。在轴心时代,西方有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中国有孔子、老子、庄子、孟子;文艺复兴以来西方出现了众多的文学大师,如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等,而中国比他们更早出现了与之相媲美的文学大师,如屈原、陶渊明、李白等。到了近现代,从梁启超到王国维,从钱钟书到季羡林,这些学术大师甚至是群体产生出来的!例如,文学上的鲁迅、沈从文、巴金、茅盾、老舍、曹禺、穆旦等,学术上的王国维、刘师培、陈寅恪、梁启超、黄侃、冯友兰等,我们还可以举出一大批堪称学术大师的名家。
新中国成立以来,特别是新时期以来,我国教育在许多方面有了很大的改观,如在高等教育方面,大学生、研究生不断扩招,据教育部资料统计,2009年,我国大学生毛入学率为23.3%,在校大学生有两千多万。未来几年,这一数字还将增长。然而,我们的教育不但没有产生可以傲视全球的大家,甚至几乎没有产生堪与王国维、鲁迅等相媲美的学术大师。在当代中国,钱钟书、季羡林成了一个高山仰止的神话,学者及广大青年对他们学贯中西、博古通今的学识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某种角度看,也可以说是学界的悲哀: 偌大一个中国,十几亿众生,当钱钟书等大师级人物相继去世以后,似乎再也找不出人来承继其学术香火。中国教育究竟怎么了?现在,许多学生包括研究生读不懂中国文化元典,甚至不知“十三经”为何物;外语学了多年,仍不能读懂外文原著,在国际学术会议上开不了口;李白的浪漫主义、杜甫的现实主义、后殖民、后现代、结构主义、女性主义、现象学、阐释学等西方文艺理论学了一大堆,却离王国维、钱钟书、季羡林等大师的学养差得很远。这样的教育继续下去,不要说与离高素质的人才培养目标相差甚远,就连基本的教育目标都很难实现。面对这样的问题,如果我们现在不正视它,恐怕再过60年也不可能再产生出学贯中西的学术大师来,更不用说是产生如王国维、鲁迅、陈寅恪等一批泰斗级的学者了。
研究生教学“多而空”“窄而离”
面对这样一个教育现状,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会出现如此严重的人才断层?高层次人才的培养到底怎么了?这是我们需要深刻反思的大问题,文艺学研究生教学也必须面对这样的问题。在我看来,造成这种无大师时代的原因无疑是多方面的,但其中至少有一条重要的原因就是教育本身存在问题。研究生教育课程设置、教学内容出现了问题,主要表现为“多而空”“窄而离”。
所谓“多而空”,就是研究生课程设置的课太多、学习效果不明显。课程的种类就有公共课、专业课与必修课、选修课多种系列;公共课又分为外语、政治,而外语又分听力、精读、写作、口语等,政治又分为马克思主义与当代社会思潮、马克思主义经典选读;专业课又分必修课、选修课,还有学术道德规范教育课等。并且规定修满一定学分才能达到毕业要求,博士研究生还有相当重的科研要求。这样课程设置看上去很规范,很有体系,也很完整,但实际效果如何呢?好多硕士研究生说,研究生教育几乎是本科教育加强版,读完了,感觉学到的新东西不多。这是“多而空”的表现之一。其二,开设的课程不少内容是重复的大而空的概论性课程。为了多开课,也为了满足学生专业学习需要,很多学校会提供一份含量很大,可供学生自由选择的课表。然而,仔细一看,课程很多内容是大而空的。课开得再多,如果落不到实处,就等于没开,而且会浪费一些原本有自己学术理想追求的学生的时间。
所谓“窄而离”,“窄”是指高校学科越分越细,专业越来越窄。这种教育方式培养了很多精于专业的“匠”,却少了高水准的“大师”。不少学校文艺学科研究生课程设置是这样的: “文艺美学研究”“文艺学基本问题研究”“中国文学批评史”“西方文学批评史”“马克思文学理论研究”“艺术思潮和艺术流派研究”“现当代艺术美学研究”等,整个课程设置都直接围绕文艺学科来设置。这样一种方式对学生本专业的知识是加强了,但对学生的学术视野训练却是不利的。研究生专业教育在加深专业知识的同时,也要有一种大文科意识,知道文,也应知道史与哲,掌握博与专的关系,做到以专带博,以博促专。
所谓“离”,是指我们读的一些东西离原著太远。仔细琢磨一下学术大师的成功之路,他们大多具备厚实的基础,这个基础就是他们精通古文原典、精通外语文献,这就能使他们做到博古通今、学贯中西。目前在读的文艺学研究生们多少会学一点《诗经》《楚辞》《论语》《孟子》,但这种学习方式有些走样,学生的读本很多是古文今注今译版本,而并非直接用文言文阅读文化与文学典籍原文,这使得学习与原著隔了一层。读西方的文艺理论,多半是翻译过来的二手货,在基本看不懂外文原文或者干脆不读外文文献的情况下,就夸夸其谈地大肆向国人贩卖西方理论。我们不是说不可以参照译文来研究,而是强调应该尽量阅读外语原本,因为不读原文,一定会出问题。遗憾的是,不少学生依然使用厚厚的二手货贩来的“以己昏昏、使人昭昭”的中国式的西方文论专著。可想而知,在这种“多而空”“窄而离”教育方式下,只会造成学生知识不扎实、学风空疏,不可能产生学贯中西的大师。
学习文化原典,重建中国文化话语
那么文艺学研究生教育的出路在哪里?其实,鲁迅早在1907年的《文化偏至论》就已说“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这一思想,在我看来,在时下具有非常强的指导意义,对于文艺学教学同样有启发。“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就是要求我们认真学习、继承我们传统的优秀文化。为了实现这一目的,从1995年开始,我开设“十三经”课程,迄今已有十余年了。我之所以要开设“十三经”,是与我的经历、思考相关的: 第一,在如何对待传统上,我曾将我国和周边东方国家作了一个比较。比如日本、韩国虽然都很现代化,但很多传统都保留得非常好。为什么日本、韩国没有打倒他们的传统文化,而是在尊重他们传统文化的前提下实现了现代化,而我们实现现代化却非得将传统文化全部打倒不可,甚至我们全盘打倒了传统文化,我们的现代化却还没有他们走得快?这种对传统文化的负面看法给我们现当代造成了很大的危害;抛弃传统文化的结果更为严重的是,我们不仅没有达到当初的目的,反而失去了自己文化的“根”,由此就导致了很多严重的后果。一个直接的恶果,就是空疏学风日盛,大大地伤害了学术界与教育界,伤害了大批青年学生,造成了一个没有学术大师的时代。
第二,由于我们对传统文化不熟悉,这就造成了我们文化上的“失语”时代,造成了当代中国文化创新能力的衰减。失语的根本害处就是缺乏创新力,缺乏自主创新性。不学传统文化,读不懂中国古代典籍,必然会“失语”,这是肯定的。“话语”的实质是一种规则。这种规则是在我们的经典中形成的。例如,中国古代文论中有一个基本的“话语”,即“言”和“意”的关系问题。语言始终不能穷尽意义,这是我们的话语规则,与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话语规则大不相同。西方认为,语言和意义是一致的,不存在没有语言的意义,也不存在没有意义的语言。诚然,后来发展到当代现象学时,产生了一些变化,但这仍然是他们的基本规则。而中国的基本规则则强调“言不尽意”。如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周易》的“言不尽意”等,这些看法和基本规则都是一样从先秦一直延续到了明清。这些基本规则是从经典开始逐步形成的。西方文论中的基本规则如“模仿”论、“悲剧”论,也都是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那里开始形成的。那么,我们的这些规则为什么会丢掉呢?因为我们没有读“十三经”,不知道传统文化的路数,所以必然会“失语”。这也是我们为什么会出现一个没有学术大师时代的原因。可以说,一个“失语”的时代,自然不可能产生学术大师;一个无学术大师的时代,必然是一个“失语”的时代。
就文学理论来说,我们传统的文论基本上从现实的文学生活中消失了,目前的文学理论体系基本上是西方模式的,对于西方的文学理论我们正在亦步亦趋地效颦。迄今在中国有影响的文学理论都是从西方翻译过来的。因此要从根本上解决“失语症”,就要读“十三经”等文化元典。没有读过“十三经”,没有读过“诸子集成”,没有读过“二十五史”,没有学习传统文化经典,就根本不可能真正懂得中国传统话语,所以我要开设“十三经”这门课。只有真正地、认真地学过中国文化典籍,才能谈得上拿来运用的问题。当然,这并不是说读了“十三经”,就不“失语”了。如有些人虽然中国古代文化功底很好,但他仍然将西方话语“拿来”解析中国文学,这样做还是会“失语”的。所以在我看来,读“十三经”仍是一个基础,我们应通过这个基础来重建中国文论话语。
现在,我们不仅是中化不够,西化也很差。表面上,文艺学十分西化,言必称希腊,言必称西方,其实我们并不真正懂得西方,因为我们学的西方文论,常常不是真正的西方文论原典,而是翻译的二手西方文论、三手西方文论,甚至是误译满篇的伪西方文论,一些教西方文论的人只读译文,从来不读外文原文,不求甚解,往往以己昏昏,使人昭昭。这是文艺学学科最大的问题。目前,我们研究中国文学的理论框架、学术规则、学术范畴,如“内容”“形式”“典型性”“文学性”“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表现主义”“后殖民主义”“后现代主义”“女性主义”等都是从西方贩来的。运用这些理论进行文学研究可不可以呢?当然是可以的。但这些术语和规则毕竟是产生于西方文化土壤的,不是产生于中国的,与中国古代文学、中国古代文论是有一定距离的。
很多同学在学习西方文论的时候,外语根底不好,主要依靠翻译版本,不是直接去读原本,又没有到西方进行过深刻的体验。这对我们的学术研究是有很大问题的。首先,读译本和读原本感觉是不一样的。其次,现在翻译质量令人堪忧。为了加强“西化”,做到如鲁迅说的“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从1998年开始,我就直接用英语版教材给研究生开设文学研究方法论:“当代西方文论导读”。这门课要求每位同学都必须在课堂上用英语抽读西方文论著作。这样既可以提高研究生们的英语运用能力,又能促进专业学习,相得益彰。
读中国文化原典不是我们的目的,学习西方原著也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最需要的是创新,是“别立新宗”。而要创新,要“别立新宗”我们就应尊重、学习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并力争做到融会贯通,学通中西。
长按识别二维码
立即添加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