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关于富士康工人大逃亡事件，看了很多篇爆文，总结来说总共分为这几个流派：1）谴责富士康的；2）同情工人的；3）被提供食物的路人感动的；4）阴谋论美帝和湾湾的；5）由此证明“共存”不适合中国的。——很显然，这些媒体和博主们都没真正深入了解过中国制造业。
富士康数万工人出走的新闻最近掀起轩然大波，而其实像我们这种与富士康深度合作多年的科技行业和制造业的业内人士，从头至尾的反应都是波澜不惊、真的没任何情绪反应。而我的这种与网友截然不同的“没有反应”，不是因为冷漠，而是见怪不怪。因为这不是富士康一家发生的事情，而是疫情以来很多制造类大企业的普遍现象。只不过富士康量级过大、过于家喻户晓，几万暴走工人的画面足够震撼，而实际上从各种数据来看，富士康郑州航空港区“出逃工人”的比例，并不比同类情境下其他制造类企业高。只不过富士康基数大，导致人数多而已。拿我们公司来说，也算是业内领先、GDP大户，跟富士康同属美帝供应链的核心环节，区别只是我们的劳动力密集程度远远不如富士康、我们的科技含量更高一些。整个市场今年上半年业绩普遍同比下跌，于是下半年的重点就是保生产。怎么保生产呢？主要就是最大限度的规避疫情导致的停产风险，所以很多工厂今年差不多都是用高于当地城市的防疫级别在“过度防疫”。这一点我深有体会，今年我应该是同城同学中居家办公最多的一个，因为深圳的防疫是精确到楼栋和社区的，而很多大型制造类企业，却是只要本城稍有疫情反复，即使本公司并没有密切次密接，也都要求生产相关的工人和管理层、以及必要做现场维护的供应商，都全部搬进厂区、其他员工居家办公——从而让整个厂区实现“全封闭式管理”。比如我们公司，今年就收到这样的“全封闭式管理”通知不下10次：事实证明，很多制造类企业这样子的“过度”防疫，局内之人过程中是烦闷的，但效果是明显的，因为整个今年，我们并未出现直接关停工厂的现象，确实是最大限度的保证了生产。同时，当然也伴随着负面副作用，最大的负面影响正是：工人集体辞职或者直接出走，让排产突然紧张，有可能会经历一小段时间的鸡飞狗跳。跟这次风口浪尖的富士康的乱象是一模一样。而出走的绝大多数都是临时工（小时工）——这也是网友们普遍阴谋论的地方，觉得“一出事就把问题推给临时工”。可事实是，只要你真的熟悉中国制造业，就知道这是制造业的最普遍的工人合同中的一种，也是必要的存在。简单解释就是：市场是波动的，你不可能每个月稳定生产10亿，而更多的情况是：这个月是10亿，下个月成了20亿，下下个月又只有8亿——这就导致工人的数量不可能像办公室人员那么固定，产能需求处于高位时，大量临时工就成了刚需。而且你会发现，很多工人也只想当临时工，因为没有五险一金他们不在意，而临时工单位小时的收入一般是高于正式工的。我看了下这次富士康事件的脉络，客观评价，富士康的防疫力度其实远小于其他很多制造类大企业，因为富士康是某车间出现密接和混采异常状况时，才开始“封闭式”管理（很多工厂那可是这个城市一有异常，连密接都没有就开始全封闭管理啊……）。当然，我更倾向于认为这属于富士康的防疫执行力滞后，因为对于富士康这种人员高度密集的地方，等出现混采异常才开始封闭式管理，大概率就已经迟了。而苹果（以及某几个美国品牌）供应链的这种“过度防疫”，你若是业内高层或者核心从业人员，其实也知道这就是美国客户和中国供应商高层align好了的、心照不宣的共识。可见疫情也是一面照妖镜，美国客户平时叫嚣最多的就是“工人权益”“员工人权”，此时你就知道，嘴上都是主义，心里都是生意，唯利是图世界大同。富士康冲上热搜第一的那天，我和同事在办公室只是相视一笑，说了句：立讯股票要涨了。是的，那些说苹果这次要玩完的网友们，你们也太小看苹果其实创造了历史的供应链管理能力了，近几周是减产了，但是人家的Q4总产出丝毫不会受影响，因为订单可以调配，不同厂区可以调配，iPhone 14保证有货，最重要的是：出走的工人，会回来。因为富士康仍然是众多血汗工厂中工人工资水平最高、加班最多（是的，工人一般都要求要有足够多的加班时间，因为他们的收入主要来自加班费）、也是最不用担心明天就倒闭的工厂（因为有它的美国爸爸的宠爱）。看到几大官媒的跟踪报道，富士康事件的脉络已经基本清楚，简单来说就是：这波疫情刚开始时，富士康的防疫可以说是“动态清零，执行到位”：若是某车间出现密接或是混采异常状况，富士康会将整个车间的一两千名员工全部拉去隔离；然而随着异常增多，防疫强度实际却减弱了，变成：若混采异常，这一管的20个人需要再做一次单采，阳性的拉走隔离——而只要阴性的工人，就照常工作。估计是由于人力不足、能力拉胯、却又要保生产导致的。随之而来的就是上半年我们在上海见过的各种乱象的历史重演：密接和阳性放一起隔离；说好单采或者隔离的，又迟迟等不到安排；隔离人员的食物和垃圾处理不及时；谣言漫天飞、官方信息不透明；不知道身边环境的具体状况、不知道下一步安排是什么；防疫执法人员与群众之间缺乏妥善的沟通和安抚，执法缺乏温度。
瞧瞧，一模一样。问题都不是出在“清零”还是“共存”，而是：执行力拉胯。所以富士康工人们的恐慌情绪在10月29日达到顶点。10月29日上午，富士康厂区内某个单采点，部分员工突然情绪爆发，将核酸检测的桌子掀翻。10月29日晚上八时许，员工踹倒了宿舍区临时搭建起来、用以隔离的挡板，一批人拎着行李箱离开。上海乱象时，几乎是人人喊骂，不仅仅是骂上海官方，还骂惨了全部上海人；而这次富士康事件却是，人们只骂富士康，全民同情出逃的富士康工人。原因也很好理解，这次终于有了个能挨骂、咱还不会被删号的孙子～富士康了，所以这次官媒们也都跟进报道了（当然，是在并未继续深究更深层原因的情况下）；而那个阶段靠“我要喝咖啡呀”屡次冲上热搜的上海人，比起大包小包艰辛步行回老家的富士康工人，不骂你上海人我骂谁。由此悟得一个鸡贼的道理便是：同样处于乱象和困苦之时，要示弱，别矫情，这决定着砸向你的是免费面包还是狼牙大锤。首先，有些顶级精英，确实润了，低调到你不知道而已。其次，富士康出逃的是月薪一般不超过5千的工人，他们的离开成本其实很低，他们等疫情缓和再就业的难度也很小，因为哪里都能再找个5千的工作，何况是蓝领缺人的当今中国。而上海，多的是小白领，困住富士康工人的只是围墙和挡板，困住上海打工人的是房贷、育儿金、养老金、面子、以及不太容易再找到的高薪工作——即使是工资不高的小白领，尽管他们有些人的工资甚至比不上产线工人，然而显然他们绝大部分并不想去当蓝领。
这在我们公司就得到了最好的证明，今年“全封闭管理”了N次，要求搬进厂区全封闭管理的不仅是产线工人，还有生产相关的经理以上管理层、以及现场支持的供应商。而每次一发“全封闭管理”通知，大量产线工人会连夜“出逃”，无一次例外；但经理以上的管理层，至今没一个人离职的；要求搬进我们厂区不进不出的供应商，也都积极配合。更极端的例子是我们印度工厂，我们印度总经理感染新冠去世了——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外派去印度的高层，没有一个“出逃”的。
原因一方面当然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利益VS安全VS风险的秤，月薪5千的出逃成本是低的，月薪5万+股权激励+升职前景的出逃成本是高的；月薪5千的再就业是容易的，月薪5万+股权激励+升职前景的同等水平再就业是非常难的。另一方面也是不同人群判断问题的理性程度是不同的。当科学数据告诉你，毒性已经很低、对于没有基础疾病的年轻人致死率可以忽略不计，有些人会相信，而有些人永远不会信，因为这部分人更容易盲从、更相信身边熟人圈子里的话语、更容易相信阴谋论，国家机构发再多解释，永远抵不上村口二大爷一句吆喝的煽动力。最重要的是，你只会看到踹倒挡板出逃的数万工人，你不会看到踹开物业出逃的上海白领。在反抗这件事情上，工人阶级永远更决绝——这，在历史书上已经写满了案例。这就是我为什么看到这次事件一出，很多大V又在讨论“清零”“共存”——而我因此深感厌烦的原因所在。不管你是哪一派，有两个事实应该是共识：A.胳膊拧不过大腿，你是哪一派，你又能怎样？B.我们当前所处的社会其实还没糟糕到需要你走极端的地步。那么基于这两个共识，普通人能做的就其实很清晰了：不要再抱怨你不能改变的事情，因为它会让你被负面情绪缠身；把不完美的生活过得有乐趣，这是你的功课；苦中作乐；危中求机。我一直觉得，人生最悲哀的莫过于成为了一个无所不知、却一无所能的人。因为你的痛苦和悲哀程度甚至会大大超过那些一无所知、也一无所能的人。
天天做核酸很烦，那么你可以找个相对人少的时间点去。居家隔离很烦，但是你也确实多了与家人相处的时间、或者至少节省了通勤时间。再糟糕的事情，都可以有不同的视角和能量。
我完全能理解富士康工人们的出走和恐慌，但是遇到类似事情，加一点理性思考也未尝不是另一种选择，这种理性思考简单来说就是：更冷静些、更理性些地去思考是否有对自己、家庭和社会更有利的其他选择。我老家奶奶隔壁有个跟我一起长大的男生，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了，在富士康和各种产线都待过。去年过年我回老家，得知他是在一家工厂很闷热的环境下“看管机器”，工作环境、待遇和生活条件我觉得都比较恶劣。然后我跟他分析说，在他那个车间和行业，他可以去学习点并不难的**东西，然后完全有可能升级成一个生产类岗位的低端工程师，月薪起码可以翻倍，等你资质差不多符合后，我还可以把你弄到我们公司，三两年你一升级为高级工程师，你就可以从十几个人的宿舍搬进独住的人才房。然后这个男生听了我的详细建议之后，又憨厚又害羞地笑了几声，说“这个学不来学不来，我现在能拿几千块已经很满足啦”；然后我又进一步劝，但最终还是说服不了他。我叔叔在旁边后来悄悄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恍然大悟：“你跟他说不通的，他要是有这个学习能力，当年就不会高中都没读完了”。然后我又发现，每次过年，他都不提前买春运返程车票。而我是恰好相反，我每年都是在网上提前买好回程票，甚至会掐着点、约好回程第一天在深圳的清洁阿姨，确保我的返深第一天能够环境舒适。我问这个男生，你不怕买不到票吗？他说没使用过买票app，每次都是去火车站买。我说到火车站会很容易买不到春运返程票吧，他说“买不到就买不到呗，能几号回去，就几号回去”。这几年疫情期间，我发现他每次过年都会在老家待至少两三个月甚至半年，然后再去珠三角找临时工。我说其实疫情期间，产线员工经常会缺的，现在感染重症的几率很小了，你完全可以抓住机会，找个好厂，好好表现和主动争取，哪怕做个小拉长都比你现在强，而且以你的勤快、人缘、人品性格给人的信任度，升个小管理层完全没有问题。不能不说，再坏的大时代之下，个人前途、个人生活的选择永远有DIY的成分在。人生的岔路口本来就无处不在，这与疫情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