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之疾【201806千里码】
西伯利亚地区黄昏新城,变异人流放地上,一座破旧的木屋里,安妮正蜷缩在毯子下面睡觉。屋外寒风呼啸,树梢和岩石上的积雪被吹得到处乱飞。远处废弃已久的工厂在昏暗的空气中若隐若现,其他的方向则要么是高耸的山崖,要么是莽莽松林。
孤立的房屋对变异人来说是很抢手的栖身之所,只有身为强壮的战士,才能选择不住在市区厂房中,而是独自占有一处郊外的居所。安妮有着高大的体格和浓密的红色毛发,木屋是她从几年前刚被流放到这里时就相中的房子,但年久失修的房门总是无法关严。安妮倒不担心有谁敢趁她睡觉时溜进来,除非那人是想尝尝变异人女王的爪力,就算进来的是头熊,她也有信心把不速之客请出去。可任凭她的身手再怎么强健,也对从门缝中吹进来的风雪无能为力,只能暗自抱怨上次人道支援队来时,怎么没把这该死的门给修好。
此时,她在睡梦中紧紧地把身体蜷成一团,双手握拳、咬牙切齿。当然不仅是因为寒冷,更是由于她又梦到了被流放之前的生活。
自小,她就因一身火红的长毛被另眼相看,包括自己的父母也对此忧心忡忡。普通人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完全是种折磨,不定期把毛发剪短的话,即便是在最寒冷的冬天,她也不需要靠那种包裹似的东西来保暖。
其实,像她一样的人还有很多。跟普通人中偶然出现的“返祖”现象不同,变异人的根由在于几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不过,安妮对前人的历史没什么兴趣,她只想按照自己原本的样子,舒舒服服地生活。与她一样的变异人中,几乎每个都有着相同的愿望,于是,他们便全部被流放了。
对流放本身,安妮倒没什么意见。在普通人的社会里,除了衣服之外,更让她难受的事情还有很多。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异人的肌肉力量和骨骼强度都会超出常人,同时据说她们大脑中一部分与智力活动无关的神经活动会受到抑制。安妮并不清楚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只是越来越明显地体会到,自己与普通人的格格不入。
虽然变异人们从小就会被录入特殊设立的学校接受教育,一般的知识测验和熟悉变异人性格的老师们不会让安妮感受到威胁和不适。但时时受限在校园里活动,总是难免令人觉得自己被囚禁了。尽管学校并没有禁止变异人外出,可一出校门便会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路人的异样眼光对安妮来说无关紧要,最让她头疼的,是只要接触普通人就必然会暴发冲突。她只觉得,如果想避免冲突,她恐怕只能将自己用铁链锁起来,再堵上嘴巴、蒙上眼睛才行。因为好像她的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都可能让普通人受到无形的伤害,连自己的父母都不例外。
其他的变异人基本也都面临着相同的情况。那一切,令变异的和普通的人们再也无法继续共处。
本来,几年的流放地生活已经使安妮很好地适应了这里恶劣的环境条件。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大雪覆盖的森林和悬崖间奔跑跳跃,完全不用时时留意各种道路标识或红绿灯,更不必担心稍有不慎便会冲撞到树叶般密集的普通人。她真的很喜欢这里的环境,哪怕没有定期送来食物、维修流放地房屋等基础设施的人道支援队,她确信自己也能够很好地在这里生活下去。
安妮的自信并非盲目,她一点也不笨,她甚至详细调查、估算过这附近的物产,光靠森林里的动植物,实际上就足以维持很多变异人长期生活了。当然,不会是所有人,但那又如何?反正她是绝对可以在此地扎根的,也许,还可以考虑生几个孩子,假如谢尔盖愿意合作的话。
然而,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安妮感觉到有些事情很不对劲,包括自己在内,很多变异人都表现出了反常的行为,尤其是那个高大威猛的谢尔盖。可是现在,安妮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情况。
大约从上次人道支援队送来食物后不久,安妮就发现自己的体力开始逐日下降,而且白天剧烈活动后还会出现肌肉、关节酸痛的情况。近几天,她从出生起就怎么都剪不完的红色毛发,居然会不断地自行脱落,这直接导致她在晚上越来越感受到夜的寒冷,以前她是从来不需要盖毯子睡觉的。
夜晚比寒冷更令人气恼的,是那些不断重复的梦境。以前,安妮虽然偶尔也会梦到身在普通人社会的生活,可那些梦中充斥着的,都是自己遭到各种繁文缛节束缚的不快,以及普通人脆弱、怯懦的形象。但在这几天的梦里,她见到的却是逐渐清晰的自己的面目,那张毛哄哄的脸上,堆满了冷漠、自私与无情,就连笑起来都带着显而易见的张狂和邪恶。
另外,她在睡梦中,还看到了很多以前从来没有在意过的事情。比如,被她不小心撞倒的小孩子委屈的哭声,周围人们愤怒的指责,还有自己父母给人道歉时的谦卑和回头时看向自己的哀怨神色。这些事情竟使梦里的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悔恨和自责。
她隐约知道,有些什么东西正在自己体内复苏。这东西正在使她变得衰弱,同时从内心里强迫她转移看待世界的角度,令她不自觉地从外界、从别人的眼中审视自己,审视自己的一言一行。她不喜欢这东西,更不喜欢被它逼迫着进行自我审视。清醒的时候,她会告诉自己,那些梦里的感受是不合理的,她不是普通人,她是变异人,她也不是别人,她只是她自己。所以,她不需要从普通人或别人的角度来看自己,她只要如事实所展示的那样,单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就足够了。
可惜,无论安妮在清醒时多么坚定地劝诫自己不要受到那东西的蛊惑,一入梦境,她还是不能逃脱面对那东西在自己内心里竖起的镜子。
又是一夜深入意识的拷问和折磨,清晨的安妮只觉得头晕脑涨、疲惫不堪。她想,自己八成是病了。尽管她从来没有听说或者见到过,有哪个变异人会生病的。学校里的历史老师讲过,导致变异人出现的逆转录病毒,是在战争末期由恐怖分子释放出来的。病毒对成人无效,却会使感染者的后代产生变异,通过编辑基因序列和干预基因表达,令变异后的人获得超强的体力和免疫力,同时付出丧失同情心和道德良知的代价。安妮一直没闹明白所谓的“同情心”和“道德良知”是什么玩意儿,她只知道发现病毒的存在后,普通人社会马上采取了应对措施,不过那措施并非百分百有效,她和别的变异人就是措施没能生效的后果。
难道说,自己的变异并不完全,那本应消失的同情心和良知又在体内复活了?安妮只觉得内心里充满了矛盾,她最厌恶的就是弱极了的普通人,相比自己将要变成普通人而言,她更宁愿自己只是生病了,虽然生病也是普通人弱极了的表现。不管怎样,她得设法搞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抓把白雪洗洗脸,清醒了的安妮依然是毫无头绪。该从哪儿开始呢?
她知道,脆弱的普通人在受伤或生病的时候是会去看医生的,然而变异人不会生病,流放地这里自然也没有医院。也许……尽管她很不情愿,但虚弱的身体逼迫她必须去考虑向人道支援队的普通人求助了。算起来,距离下次输送食物还差段日子,不过听说在南方不远处应该有支援队的一个联络站。安妮在普通人社会里学过驾驶,流放地边缘也备有联络用的通讯设施和交通工具,问题是她真的不愿意主动跟普通人打交道。
犹犹豫豫地,她信步来到一处高耸的山崖边,望向流放地南面的地平线,琢磨着自己到底要不要去跑一趟。
随着正午的太阳逐渐升高,风吹雪的天气也平静下来。蹲坐的安妮站起身,抖落沾到身上的雪粒,迎着太阳伸个懒腰。就在这时,她突然望见,远方天际分界线上,有个小黑点在朝着这边移动。不多会儿,她就看得更清楚了,那就是一辆飞速驶来的车子。
人道支援队明明不该这会儿来的啊?而且那车子也太小了,完全不是平时送食物来的大卡车,更像是一般停在流放地的联络用小型车辆。难道说,有变异人已经先去向普通人求助了?难道说这是一种在变异人之间流行的传染病?安妮越想越不安,她随即爬下山崖,奔向流放地边缘。
为了尽量避免与普通人交流,她赶在车子到达前,悄悄爬到了流放地入口处的一棵大松树上,躲在密集的针叶后面观察情况。待车子靠近,她惊讶地发现,开车的竟然是那个变异人的王者——谢尔盖,车旁边还坐着个医生打扮的普通人女性。
车子在安妮藏身的树下停住。两人下车后,树上的安妮听到谢尔盖对手提医疗箱的普通人说道:“自从上次你们把带有转基因病毒的食物发给我们以后,陆续有些人出现了不适应的症状,但大都比较轻微,像我一样严重的好像没有,至少我没发现。不知道这两天是不是有新情况,我会带你去找到他们并保护你,让你能顺利采集到血样。如果今天弄不完,你就先在我那里睡一晚,明天咱们接着去找他们……”
看着他们慢慢走远,震惊不已的安妮从树上下来,她万万想不到,变异人中最健壮的谢尔盖居然会叛变到普通人那边。更让人不能相信的是,他还穿上了衣服,并且跟一个普通人女孩合作,要采集变异人的血样。还有,听谢尔盖的口气,上次人道支援队送来的食物里是带了病毒的,普通人应该是想要强行纠正变异人的基因,使变异人都变回普通人。谢尔盖显然是最先感到了异常,然后去到了联络站,就像安妮早先打算去做的那样。可是现在,谢尔盖已经背叛了!
怒火上冲的安妮无法冷静地细想普通人是给谢尔盖灌了什么迷魂汤,她恨不得马上揪住谢尔盖,问他为什么要保护那个女普通人来取变异人的血样。如果是谢尔盖发话,流放地的变异人当中,恐怕没人敢拒绝服从。当然,她安妮女王除外。可即便是她,要没有帮手的话,也完全不是谢尔盖的对手,得想点办法才行。
安妮有意走向与谢尔盖和普通人女医生不同的方向,意欲先抓几个帮手来协助她对付谢尔盖。正走着,碰巧撞见伊莲和斯万在追逐嬉戏,两人的身高体型都比安妮小一号,非常合适用来当助手。
两人游戏的兴致正高,举止间透出非常和谐的亲昵与友爱,这完全不像是变异人之间该有的举动。安妮心里明白,目前所有变异人大概都在不同程度地向普通人转变,她自己也不例外。可正在气头上的她根本不顾这些,只是突然快速冲向那对小情侣,冷不防一脚踢飞斯万,又迅速用自己有力的指爪卡住伊莲的肩膀,把后者疼得连连求饶。
将两个战利品拖回自己的小木屋,安妮把盘算好的行动计划告诉伊莲和斯万,并威胁他俩最好不要反抗自己的安排。伊莲和斯万莫名其妙地被揍了一顿,既不明白为什么安妮女王忽然要跟谢尔盖开战,也不清楚要他们俩动手挟持的普通人女医生是哪儿来的,又不敢开口问眼前暴怒的铁爪女王,只得一个劲点头称是。
暮色四合的时候,谢尔盖领着支援队的女博士来到他的住所——一处宽敞的岩洞。刚走到洞口,隐藏在暗处的伊莲和斯万便蹿出来,一人一边抓住跟在后面的女性普通人,威胁谢尔盖不要乱动,否则他们就拧断那女人的脖子。趁着谢尔盖惊呆的瞬间,埋伏在洞内的安妮从背后袭了上来,只要能卡住脖颈,她就有充足的把握可以制服谢尔盖。
可安妮没想到,对方的反应更快。谢尔盖猜到背后有人,侧身闪过安妮的双手,顺势扭住她的胳膊,将其摔在地上。这下子,轮到斯万和伊莲呆住了,眼见指使自己挟持人质的主谋轻松地就被对方撂倒,俩人慌乱地随便嚷嚷了两句,表明自己纯属受人所迫,实在身不由己,便放开女医生,转身落荒而逃。
几乎被摔晕的安妮眼见自己的手下如此狼狈,气得跳起来就要去追,却被谢尔盖抱起,扔回洞去。心知自己根本逃不掉,安妮索性放弃反抗,冷冷地注视着穿有衣服的二人。
待洞主人和女医生把火生起,安妮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帮普通人来对付我们?”
不等谢尔盖回答,那个普通人女性先开口了:“我们不会害你们的,真要害你们的话,当初何必还要把你们流放到这里?我比你们年长几岁,但咱们都是战后出生的,理论上都有可能身为变异人。早期的母婴病毒隔离方案有漏洞,导致你们成为了变异人,可我们原本都应该是一样的。”
“不可能!”安妮冷冷地打断对方,同时竭力克制着话音中的颤抖。她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自己内心里有某些地方被那普通人刚才的话触动了,但身为变异人女王的骄傲还是支撑着她倔强地保持着以前的说话风格。“我知道你们随时能够消灭我们,可你们普通人却从来不肯承认,我们生来就是不同的,每个人都是完全没有关系的。你们总说变异人冷酷无情,不能体验别人的想法和感受,反正我是完全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可能会体验到另一个人的想法和感受?你们所谓的‘同情心’,真的是有病啊。”
原本,安妮是想要像自己曾经在普通人社会时一样,绝对平静地说完这番话,然后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不过这次,她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她很奇怪,平日里的自己上哪儿去了?为什么现在的自己会感觉满心的悲伤和孤独?是因为刚才被谢尔盖轻松击败的缘故吗?那又是为什么,自己会对面前这个普通女人的情绪所吸引,以至于不自觉地想要向她道歉?
坐在火堆旁的谢尔盖叹口气:“看来,你也很难接受自己心理上的转变啊。几天前,我也是同样的,不知怎么回事,就突然觉得自己不像是以前的自己了。后来,我开车去了联络站,那里的医生对我进行了心理辅导。现在,我已经可以接受正在发生的现实了。”
他的话让心烦意乱的安妮恼羞成怒,刚要发作,只听谢尔盖又说:“你肯定听说过,普通人社会里的科学家们,一直在试图找到一种方法,能让我们先天变异的基因得到修复。不久前,这位莎拉博士所在的科研机构,终于找到了一种能够突破我们免疫系统的逆转录病毒,可以让我们恢复正常。”
听到这儿,安妮一下子跳了起来,她愤怒地冲两人吼道:“什么叫恢复正常?我本来就很正常!我比普通人更健康,甚至比很多变异人都更强壮!是你——”她指着谢尔盖口中的莎拉博士,“是你们的病毒让我感到了虚弱和难过,就算我们变异人的确是先天被改变了基因,那也并不意味着我们就真的生病了。而你们这次搞出的病毒,才是让我们生病的元凶!变成普通人对我们来说,就是不折不扣的生病!!!”
吼完,她气愤地朝洞外走去。谢尔盖愣愣地看着火堆,机械地抓起身旁的一个包裹,随手向安妮丢了过去。被那个包裹砸中脑袋的安妮回头瞪了他一眼,莎拉赶紧解释道:“拿着吧,那是保温睡袋,你应该用得上的。睡觉时能暖和一点的话,有助于做个好梦。”
安妮烦躁地叫了一声,想到最近几晚难挨的睡眠,她还是气呼呼地掂起睡袋离开了。
找麻烦的女王走后,谢尔盖对着跳跃的火苗喃喃自语:“她说的对,脾气暴躁、心胸狭隘,全身长毛、野蛮强悍,我们从出生起就是那样,对我们来说,那不是病态的,那就是我们。”
莎拉拍拍他的肩膀:“这就是基因干预的力量,它可以直接修改最基本的生命代码,无论改成什么样子,对被修改基因的人而言,那都是他们最自然的状态。可是,你们不可能永远被流放啊,你们总要回归社会的。你们是人,融入人类社会理所应当,也只有能融入社会的你们,才是真正的你们。你们的父母也还在等着你们回家呢。”
几天后,安妮沉默地独自站立在一座高岗上。她身上的毛发脱落得越来越厉害,胸前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雪白的肌肤,一方面因为冷,另一方面也感到害羞,她用睡袋缠在了自己的身上。
谢尔盖悄悄地接近她,轻轻地把自己手里的衣服给她披上。
山岗下面,人道支援队的卡车正在向其他变异人发放服装。以前非常反感穿衣服的变异人们,由于身上的长毛逐渐褪去,都在兴高采烈地选取适合自己的衣裤。即使只是远远地看着,安妮也能感同身受地体验到他们的兴奋与开心。
可是,女王的内心仍然矛盾。她不无遗憾地对谢尔盖说:“我们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自由、强大、无牵无挂了。”
谢尔盖安慰她道:“没关系,我们的社会性本能已经恢复,被夺走的善良也又回到了我们的心里。有了牵挂和感情的我们,将可以与社会中的所有人联合起来,变得更加自由而强大。另外,我们的父母亲人们一直都惦记着我们呢。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回应他们的思念了。”
提到父母,安妮不由泪流满面。往昔的记忆早已面目全非,如今的她知道,受到同情心沉睡了近二十年的自己伤害最大的,就是始终爱着自己的亲人。
谢尔盖把哭泣的安妮拥入怀中,小声道:“别伤心,一切都还来得及。人,并不像我们之前认为的那样……”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地方,一个戒备森严的监狱中,有个苍老的声音嘀咕出了同样的话:“人,并不像你们认为的那样啊。善良是种疾病,深植在基因里的疾病。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决定善良的那串基因序列,明明都严重地影响了人类的体格和免疫系统发育啊。虽然它或许能对智力发展有助益,但就算关闭掉它,人的智力水平也不会受到很大影响嘛,反倒能大幅提升人的体能和免疫抗病能力,何乐而不为呢?就算人会因此难以组成社会,不是还可以回归自然的伊甸园嘛。所以啊,我真的只是想要彻底治好人们罹患的善良之疾啊。我不是坏人,不是……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就跟你们说不明白呢?善良真的是种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