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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龙在渊【201901千里码】

分形橙 小科幻 2020-09-02




潜龙在渊


文/分形橙



潜龙,勿用。

或跃在渊,无咎。

——《周易》上经初九、九四


一 神龙失

北魏孝昌三年丁未十月

寒风萧瑟,铅灰色的云层压在众生头顶,树叶都已落尽,黄河业已冰封,洛阳城内外,一片肃杀景象。一大早,天空就开始飘起零星的雪屑,时至中午,细雪已然变成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雪片从九天之外挥洒至人间,片刻之后,整个世界都变成茫茫白色。

此时,洛阳城中御史中尉府大堂中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争论。

“兄长,此事必有妖!”御史中尉府大堂,身穿青色长衫的郦道峻喝到,“此圣旨绝非胡太后本意,请务必三思而行!”

“是啊,父亲!”一个头戴漆纱笼冠,身着紧身袍褥的年轻人急切附和道,“那雍州刺史萧宝夤素来多疑,今年又刚被削职为民,对朝廷心怀忌恨。我听闻,那萧宝夤平叛屡次败北,恐已有反叛之心!这关右大使,做不得啊!”

“伯友,慎言!”身着长袖黑袍的御史中尉郦道元喝道,他转向郦道峻,朗声说道,“身为朝廷命官,为朝廷分忧乃臣子的本分。山东、关西叛乱不止,刺史大人连年出军,耗费甚大,心有惶恐也属人之常情。虽然今年曾被削职为民,但也只是权宜之计,而非朝廷本意。朝廷复起萧宝夤为征西将军、雍州刺史、西讨大都督,足以证明朝廷对萧宝夤的重用之心。吾此行乃为将军分忧之举,尔等不必再说。”

郦道峻长叹一声,两个儿子也默然不敢作声。

“道峻,伯友,仲友,”郦道元看着弟弟和两个儿子,语气缓和道,“吾知尔之虑,此行恐有凶险,但当逢乱世,身为臣子当为朝廷分忧,恪守君臣之道,断无退缩之理。”

“父亲,”次子郦仲友开口道,“叔父与兄长所言也不无道理,你为官多年,执政严厉,刚正不阿,朝中可是有不少人记恨于你。端端在这个时刻,委任你为关右大使,前去那是非之地,恐有内情。”(注1)

“此事必为汝南王与城阳王所为,”郦伯友恨恨地说,“父亲杀那丘念(注2),汝南王绝不会放过你,元渊为城阳王所谗,你力陈真相,得罪城阳王。此二人乃皇室宗亲,一定是他们蛊惑了胡太后,委任你为关右大使。而那萧宝夤如若得知你为关右大使将前往督军,这……”

“丘念徇私枉法,罪无可赦,当杀,”郦道元打断长子,沉声说道,“元渊破六韩有功,遭无妄之灾,当救。吾做事向来顺应天道人事,然则,大丈夫有所不为,亦将有所必为者矣。此事不必再提,汝若不愿同去,吾不怪尔等。”

郦伯友与郦仲友交换了一下目光,异口同声说道,“父亲既心意已决,吾愿同去,为父亲分忧!”

话音刚落,郦道峻也坚定地说道,“吾愿为兄长分忧。”

“如此甚好!”郦道元起身,看着弟弟和两个儿子,“有尔等相助,此行必然无虞!”

是夜,书房,郦道元点燃烛火,亲自砚墨,开始撰写《七聘》(注3)的最后一篇。天色微明之际,一夜未眠的郦道元长吁一口气,丢下毛笔,走至院里,大雪已经落尽,灰云正在散去,一缕金光正从东方升起。郦道元抬起头望着天空,一团长条状云彩恰巧组成一条长龙的图案,龙头龙爪分毫毕现,霞光映照之下,龙角闪闪发光,龙尾隐没于灰云身处,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也。

世人皆知,郦道元所著洋洋洒洒四十卷《水经注》已经完成,但此非事实。今夜,郦道元才真正完成《水经注》最后一卷:伏流卷。但此伏流卷将单独成册,取名《七聘》。此伏流卷与其他书卷不同,记载了郦道元真正的心血和秘密。他深知,此卷内容太过惊世骇俗,如若流传出去,必被奸人所用,为祸四方。

此伏流卷起笔最早,若无此伏流卷,也无《水经注》。郦道元长吁了一口气,心中巨石已然卸下,此伏流卷,他整整耗费了四十五年的光阴。


二 飞龙在天

四十五年前,父亲郦范任青州刺史,十二岁的郦道元随父母居住于青州。年少时,常随父亲外出游历。一日,父子二人行至淄水岑山,见一石刻天梯在峭壁之上,云雾笼罩之时,如一条白龙匍匐于峭壁间。

“此天梯乃鹿皮公所建,”当地长者对刺史说,“鹿皮公乃真仙人也。岑山有神泉,人不能到,昔小吏白府君,请木工石匠数十人,轮转作业,数十日,梯道成,上其巅,作祠屋,食芝草,饮神泉,七十馀年。一日,小吏从梯而下,唤宗族六十余人,命上山。不日,水来,尽漂一郡,没者万计。小吏辞遣家室,令下山,著鹿皮衣,飞升而去。”(注4)

“此地颇有仙家气象,”郦范摸着山羊胡笑道,“不想确为仙人飞升之所。”

“此等仙人,不要也罢。”一旁的郦道元不屑地说。

“善长,不可无理!”父亲喝到。郦道元却不服地抬起头,倔强道,“这位鹿皮仙人定非真仙人是也。”

当地长者的面色有些尴尬,他转向郦道元,轻声问道,“公子何出此言?”

郦道元不顾父亲有些愠怒的脸色,侃侃而谈,“其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鹿皮仙为何要救人?其二,救也救了,为何只救本宗族之人?其他万人就该死么?”说完之后,他冷哼一声,“如若他一人不救,尚乃真仙人所为,如若全救,也乃真仙人所为。只救宗族之人,此人心胸何其狭窄,私心甚重!绝非真仙人是也!”说完之后,郦道元挺身直立,静待父亲训斥。

郦范却微微一笑,没有说话。长者思索片刻,向郦道元深深地施了一礼,“小公子,老朽受教。”

郦范摆摆手,嘴上却道,“莫听他歪理。”

“非也,”长者摇摇头,“小公子明白事理,定成大器,此传说乃凡人编造,却是以凡人之心度仙人之腹了。小公子一言既道破,非常人也。然,此地确有神异之处——”老者指向天梯脚下的一片深潭,“此潭古名为登仙潭,传说乃鹿皮公取水之处,现名为白龙潭,确有一条白龙居于潭底。”

“唔?竟有此事?”郦范颇有兴趣地望向白龙潭,只见那汪潭水不过方圆十丈大小,墨绿幽深,一条溪水从东南汇入,却无通道流出,而潭水周围怪石嶙峋,竟无青苔附着,看似确有不凡之处。

“此潭深不可测,直通海眼,”长者道,“有一白龙栖身其间,风雨晦冥之时,白龙偶有现身,飞腾云间,此地有多人亲眼所见。”

“老人家,此传说有多久了?”郦道元突然问道。

“至少已有百年,”老者回道,“白龙为此地的守护神灵。”

“那么,这百年间,此地风调雨顺,从无大灾?”郦道元又问道。

“这……”老者有些语塞,郦范微微摇头,他及时转移了话题,帮老者化解了尴尬,“老人家,真有人亲见白龙?”

“不错,”老者仿佛找回了自信,他捋了捋山羊胡,点头道,“刺史大人,老朽不敢妄语,确有白龙居于潭中,老朽就曾亲眼见过白龙。”

……

白龙……回忆到这里,已过知命之年的郦道元长叹一声,那位老者和父亲并不知晓,从那一刻起,小小的郦道元心里就种下了一颗种子。

他望向天空,云彩神龙已经消散,化为金色的云团汇入云海。龙……这个世上真的有龙吗?十二岁的郦道元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愿闻其详!”郦范果然被老者的话吸引住了,郦道元也睁大眼睛望着老者。

“那是正平二年(452年)……”老者捋着山羊胡,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一日,乌云蔽日,狂风大作,光天化日竟如黑夜,老朽和几个伙伴从潭边经过,赫然见一白龙伏在潭边巨石之上,牛头蛇身,有角有爪,鳞甲森然,双目如电,两爪深陷沙石之中,腥臊不可闻。吾等惊惧异常,纷纷调头退走,吾在最后,忽闻一声龙啸,声如惊雷,顿时瘫软在地。回视之,只见云雾大起,白龙盘桓而上,腾跃空中,没入云霄……”

老者说到这里,歇息片刻,仿佛依然沉浸在三十多年前的那个震撼的时刻。

“那一次只有吾见到了神龙升天,”老者平复了心情,继续说道,“隔日再来,一道深沟出现在潭边,巨石上还有神龙爪印。”

“这么说,白龙已经离去了?”郦道元不由自主地问道。

“非也,非也,”老者摇摇头,“白龙潭乃白龙在人间的居住之所,白龙承蒙天帝召唤时,才会腾跃九天……”

“后来又有人见过白龙?”郦道元追问道。

“不错,”老者点头道,“能见白龙者,乃有福之人,老朽今年已是古稀之年。都是托了白龙之福啊!”

说话间,三人已行至潭边,老者指着岸边一块巨石说道,“请看,那就是神龙爪印。”

郦道元兴奋地跑过去,只见一块足有八仙桌大的巨石卧在岸边,巨石上赫然可见一个硕大的爪印,清晰可辨,可见力道之大。郦道元爬上巨石,小心地比划了一下,他的脚掌能轻易放进爪印的脚心处。郦范也走到巨石边,面色严肃地看着爪印,“此物定非自然形成,”他斟酌着说道,“莫非此潭中果真有神龙?”

“自然如此,”老者自信地说,“古有大禹驱使应龙治水,黄帝乘黄龙登天,豢龙氏董父为舜豢龙,御龙氏刘累以龙食孔甲。古往今来,堕龙之事常有耳闻,龙骨也非罕见之物。”

“如若神龙真乃神灵,岂能为人所食?”郦道元暗自摇头,他嘴里说出的却是,“龙居住于何处?”

“龙逐水而居,”老者道,“江河湖海甚至井中,都尝闻有神龙出没。譬如这深潭,底通海眼,幽深不可探,为绝佳栖身之所。吾尝闻,虎从风,龙从云,神龙随云掠行天地之间,腾跃万里,又可深入幽泉峡谷,凡人自然难得一见。”

“逐水而居……”郦道元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转头看向那汪墨绿深邃的水潭,脑海中想象着一条通体遍布着白色鳞片的龙从水潭中探出头来,乘风雨扶摇直上,盘旋飞舞,云中穿梭,声若惊雷。

一时间,幼小的郦道元竟然有些痴了。

直到父亲呼唤,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从那以后,龙就像一块磁石一般牢牢地将郦道元吸引。他觉得,自己的命运冥冥之中似乎已有定数。

已近花甲的郦道元从回忆中惊醒,惨白的太阳在云层之上散发着雾蒙蒙的光芒。他跺跺已经有些发麻的脚,走回书房。郦道元将完成的《七聘》收好,放入一个黑漆木匣。

御史中尉唤来四子郦继方,将书稿郑重地交给他,“吾儿继方,此书是为父一生之心血,切记要好生保管,切勿视于外人。”

郦继方今年正值舞勺之年(注5),生的眉清目秀,眉眼之间颇有祖父郦范之像。与两位兄长不同,郦继方性情略显柔弱,更好读书,不喜舞枪弄棒。此时,父亲严肃的表情感染了郦继方,他整肃面容,伸出双手接过木匣,一时间,竟如千金之重。

“父亲,”郦继方大胆问道,“孩儿不懂,此书为何不能如《水经注》一般外视于人?”

“世人昏昧,此书一旦现世,恐遭来杀身之祸。”郦道元看着儿子漆黑如墨的眼眸,在心里轻叹一声。事实上,他怀疑汝南王的敌意正是因为此书,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汝南王想必定然听到了某些传言,尽管郦道元知晓那些传言都是无稽之谈,但他却不能一一辩解。丘念之事,郦道元从无悔意,丘念徇私枉法,买官卖官,私吞治河巨款,祸乱人伦纲常,罪无可赦。世人只道汝南王因丘念之事记恨于郦道元,此绝非全部实情。

“如若不能外视于人,父亲为何要作此书?”郦继方再次问道。

“世间真理,不辨不明,”郦道元正色道,“继方,为父问你,为父为何要作《水经注》?”

“父亲作《水经注》,记述千余条河流人文地理,举凡干流、支流、伏流、河谷山川,神话传说,风俗人情无所不包,以传后世,于水患治理、漕运、开挖运河、行军布阵皆大有裨益。”

郦道元满意地点点头,看来郦继方已熟读《水经注》,“如此,为父再问你,世间多兵灾人祸,根源何在?”

这个问题对于郦继方颇有些难,他沉吟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回答父亲,“孩儿不知。”

“世间兵灾人祸,不在山川河流,在乎人心也,”父亲徐徐道来,“若要治理水患,开发漕运,造福于民,乱世不可为。《水经注》为外敷之药,不能治人心,不能开民智,不能清民怨,不能平乱世,于乱世乃无用之书也。而此《七聘》实为《水经注》伏流篇,乃格物之书、内服之药,专治昏昧人心。”

郦继方眼睛一亮,“父亲,孩儿不懂,既如此,为何会遭来杀身之祸?”

“时机未到,”郦道元轻叹一声,“此药效力过猛,常人服之,必生祸乱。且容易为奸人所用,为祸四方。许千年之后,后人读之,方解其本意。故为父将其单独成卷,取名《七聘》是也。”

“孩儿懂了,”郦继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将黑木匣紧紧地抱在怀中,心中有一丝不祥的预感,“父亲且保重,孩儿定不负父亲嘱托。此书当为郦家密宝,代代相传。”

“如此甚好。”郦道元站起身,拍了拍幼子的肩膀,沉吟半晌,他又道,“继方,为父一行此去并无凶险,你不必忧心,若是……”他斟酌片刻,却只是轻叹一口气。

聪明的郦继方听出了父亲话语中的隐意,抬头看向父亲,朗声道,“孩儿谨记父亲嘱咐,断不会让父亲失望。当父亲归来,孩儿还要向父亲讨教江水篇。”

中午时分,一队车队在百名士卒的护卫下从洛阳城西门鱼贯而出,向雍州方向行去。

三 打凤牢龙

洛阳城西,汝南王府邸。

当郦道元的车队行至西门之外二十里之时,有两人正在书房中密谈。

“王爷,郦道元已经出发了,两位公子和郦道峻一同随行,”一个身穿紧身宽袖、头戴纶巾之人低声说道,言语中掩饰不住得意之情,“我的人亲眼看见他的车队出了西门。”

“大善!”书房的主人目光阴鸷,恨恨地说,“郦道元胆敢杀我爱将,此仇当报!不过,那萧宝夤……”汝南王依然有些疑虑。

“王爷不必担心,那萧宝夤屡战屡败,早已如惊弓之鸟,惶恐不安。如若是其他人去雍州萧宝夤是否起事尚不可知,但郦道元是何许人也。郦道元做这个关右大使,萧宝夤不反也得反了。”魏收阴笑道。

“这郦道元既然不能为我所用,”汝南王冷声道,“也怪不得本王了,只是便宜了他,死于反贼之手,也得青史留名。”

魏收不屑地摇摇头,“非也,若我主修《魏史》,我能举之则使上天,按之当使入地。郦道元者,酷吏尔。”

元悦抚掌赞同,那郦道元行事素来严酷,太和年间,郦道元任书侍御史,执法严苛,被免职。景明年间郦道元被下放为冀州镇东府长史,为政严酷,以至人民纷纷逃亡他乡,朝中颇有微词。延昌年间,郦道元为东荆州刺史,苛刻严峻,以至百姓曾到朝廷告御状,被罢官。但此人依然不肯收敛,正光四年任河南伊,更是变本加厉,帮助元渊开脱,得罪城阳王元微。更让元悦震怒之事,则是郦道元竟敢抓捕他的近臣丘念,当元悦上奏灵太后,获得了赦免诏令。而那郦道元听闻风声,竟然先斩后奏,抢先在诏令下达之前将丘念处死,更为可恨的是,这御史中尉竟然假借丘念之事上奏弹劾汝南王元悦。

“郦道元此人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想到丘念,元悦感到一阵怒火自小腹升起,胸口抑郁难平,“该杀!”

“此獠当诛!”魏收附和道。

汝南王略颔首,道,“让你的人盯好了,如果郦道元半途而返,立即告知于我。”

魏收心领神会,“大人不必担心,我已派人远远盯着车队,如若郦道元半途逃走或者折返,我定上表弹劾他抗旨不遵之罪!”

“如此甚好,去吧。”汝南王摆摆手送客,魏收急忙点头哈腰退了出去。

魏收走后,元悦在书房里来回踱了几步,依然不太放心,他招来一个内府心腹,吩咐道,“立即派人速速前往雍州附近,沿路散布郦道元前来治罪萧宝夤的消息。”

心腹领命而去,元悦站立半晌,恨恨地自言自语,“郦道元,你这是何苦,若你相助本王,何至于此!”

与此同时,端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的郦道元突然睁开眼睛,有些不安地看着窗外。此时车队已经远离城郭,进入荒野。目力所及之处,一片昏黄萧瑟,枯黄的野草中偶尔可见一两棵枯死的老树,一只老鸦被车队惊起,发出嘎嘎的叫声远去了。

郦道峻拍马向前,来到郦道元的窗边,道,“兄长,我有一言,不知……”

“讲。”

“我听闻,朝堂之上,汝南王元悦力荐你为关右大使,前去宣抚刺史,但那萧宝夤的反意人尽皆知,此乃借刀杀人之计也!”

“正因为有此传言,我更要前往,如传言属实,正是我履行职责之时,若传言为虚,我当助刺史一臂之力。”

“话虽如此,但古人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切不可掉以轻心,我建议派遣先行使者乔装前往打探虚实,如有异动,也可及时避险。”郦道峻急切道。

见郦道元沉默不语,郦道峻恳切地说,“兄长,你我的安危不足挂齿,但两位公子可也在车队中。”

“如此,便依你所言。”御史中尉终于点点头。

“好。”郦道峻大喜,他拍马向前,召唤了两个使者,做了一番吩咐。两名使者换下官服,各乘一匹快马,先行向西而去。

郦道元放下窗帘,将寒风隔绝在外。他将双手置于袖筒之中交握,靠在车厢上,双眼微闭,只听见侍卫们的脚步声和车轮压过崎岖地面的嘎吱声不绝于耳。此行有凶险,但绝非死路,郦道元深知自己恪守法度,严格执法,得罪了不少朝中之人。但郦道元知晓自己所作所为乃顺应天道人心。韩非子明其法禁,察其谋计。法明,则内无变乱之患;计得,则外无死虏之祸。故存国者,非仁义也。”商鞅既死,但法度犹存,后大秦横扫山东六国。前秦苻坚既死,群雄并起,帝国崩坏,实乃法度失衡也。任法而治,可避人存政举人亡政息,此乃千秋存续之道也。

丘念不杀,则法度无存,法度无存,则纲常崩坏,国家危矣!君子当恪守心中之道,大丈夫行走世间,何惧险恶?大义当前,区区一个汝南王又如何?

郦道元在心中微微叹息一声,思绪转向他处。

他今年已经五十有七,年近花甲,腿脚多有不便,想必是年轻时走过太多的路。

郦道元熟读古籍,对上古奇书更是如数家珍。尤其是那居于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的昆仑山,更是让幼时的郦道元心向往之。他想知道,那昆仑山是否真有神池与西王母,佛国恒水是否真的源出昆仑?(注6)

但昆仑山太过遥远,此生已难亲至,每思至此,郦道元不免心中暗自叹息。如若不是生于官宦之家,郦道元必将行至大地尽头,如有可能,他想亲往昆仑之西,亲自查探《山海经》中的记载是否属实。他更想知道脚下的大地究竟有没有尽头,大海的尽头是否真的存在无尽的归墟……归墟之下是否有龙类?

自从十二岁那年在登仙潭边亲手抚摸了白龙爪印,郦道元就开启了寻龙之旅。

四 天龙八部

太和十三年,父亲去世后,郦道元承袭永宁侯爵位依例降为伯爵,那一年,郦道元一十七岁。太和十七年秋,魏迁都洛阳,郦道元担任尚书郎。后来,郦道元在多地任职,他四处探访古籍中见龙的地点,足迹踏遍了所能行至的河流山川。他在《水经注》中详细记载了踏足过的河流山川,世人只知他在为《水经》做注,却无人知晓他也在寻龙。

龙究竟为何物?在利慈池旁,郦道元知晓了一种说法。

一日,郦道元行至沫水,听说晋太始(泰始)元年,有两条黄龙现于利慈池。(注7)他即亲自前往利慈池观之,只见池水深不见底。路人云,池底直通海眼,有黄龙居于池底,往返于大海与水池之间。这个说法和白龙潭的传说不无二致,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记录了此事。他在池边盘桓数日,希望能亲眼见到黄龙,但却未能得偿所愿。临行时,郦道元偶遇一行脚僧,行脚僧瞧见他的失望之色,开口问道,“这位施主,何故忧虑?”

行脚僧的慈眉善目让郦道元放下戒备,他告诉行脚僧,他在寻龙。

行脚僧笑了,“龙乃天龙八部众之一,不足为奇。”

“世上真的有龙?”郦道元惊奇道。

“然也,能为凡人所见之龙有四种,一守天宫殿,持令不落,人间屋上作龙像之尔;二兴云致雨,益人间者;三地龙,决江开渎;四伏藏,守转轮王大福人藏也。施主所寻,乃地龙也。”行脚僧肃然道。

“这地龙,又居于何处?”郦道元急急追问。

行脚僧指指水池,“地龙蛰伏于深渊之中,顺伏流而行,常人难以见之。偶有现身世间,非大德者不能见。”

“吾尝闻,人多见兴云致雨之龙。”

“兴云致雨之龙乃奉龙王之令行云布雨,福泽四方,龙常从云雾探首从江河湖海中吸水,故多为人见。”

“如此说来,龙实非人间之物……”郦道元沉思道。

龙有神通变化莫测能大能小能隐能现龙的种类不同,有金龙、白龙、青龙、黑龙。有胎生卵生湿生化生又有札龙、鹰龙、蛟龙、骊龙又有天龙、地龙、王龙、人龙又有鱼化龙、马化龙、象化龙、蛤蟆化龙。”行脚僧终于说出了更多,“但施主须要明了,龙虽神异之物,但依然是轮回之中的畜生,未得解脱。”

“大师的意思是?”

“龙有四苦:被大鹏金翅鸟所吞苦交尾变蛇形苦;小虫咬身苦热沙烫身苦。”僧人肃然道,“施主,龙本非人道之物,实乃虚妄,切莫陷入执念。”

郦道元心中一动,紧接着他恭敬地向行脚僧施了一礼,“小子受教了。”

“施主不必多礼,”行脚僧回了一礼,“人身难得,切莫虚度在追寻虚无之物上。苦海无边,苦海无边啊。”

与行脚僧分别之后,郦道元仔细翻阅佛经典籍。末了,郦道元却不完全赞同行脚僧之语,尽管行脚僧是出于好意,但也未免过于轻率。他心知,行脚僧之言乃佛经之语,对龙的描述多有传说夸大之意。他曾在古籍中见到记载,知上古夏朝有豢龙氏与御龙氏。可知,上古之时,龙类并非罕见之物。(注8)

由此看来,古人不仅见过龙,而且竟然豢养龙,甚至胆敢食龙之肉。郦道元每思至此,不禁有匪夷所思之感。由此可见,龙实非神异之物,上古之时,龙并非罕见之物,也许存在一个人与龙共存的时代。行脚僧所言,绝非可信之词,龙非神异之物,只是一种罕见生物,古籍也多有食龙记载。(注9)

在一个深夜,郦道元提笔在伏流篇中写下:

……行脚僧之论,大谬也……

落笔之后,郦道元突然想到,既然龙非神物,所谓真龙天子,也实属杜撰之言,但世人皆以为龙乃神物……如若有人知晓他在寻龙,恐怕……

他警觉地打消了自己的思绪,也第一次意识到手中之笔可能带来杀身之祸。

此伏流卷绝不可外示于人,在那个夜里,郦道元在心里做了决定。

花甲之年的郦道元在颠簸的车厢中沉沉睡去,睡梦中,一条黑色巨龙在云间蜿蜒穿梭,引颈长吟。

五 亢龙有悔

雍州。

征西将军、雍州刺史、假车骑大将军、西讨大都督萧宝夤最近非常烦恼。正元五年,羌人莫折大提聚众叛乱,称秦王;后,莫折大提死去,其子莫折念生率众称帝,建元天建。大魏皇帝萧宝夤去讨平莫折念生,但萧宝夤连年出军,耗费甚大,屡战屡败,心中甚是不安,生怕朝廷降罪于他。

前些日子,朝廷将他削职为民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若非忌惮他滞留雍州,麾下有兵,朝廷断然不会重新启用他。这位西讨大都督本想厉兵秣马一鼓作气击溃叛军,奈何军士疲惫,物资短缺,屡战屡败。今日,从京师传来的消息更是让萧宝夤心惊肉跳,朝廷居然派来了御史中尉郦道元!郦道元此人素来严酷,想必此行绝非善意。而且此人胆大包天,连汝南王的宠臣丘念都敢斩首。

昨夜,一名来自京师的秘使拜访了他,给他带来一条消息,郦道元此行名为宣抚,实乃降罪于他,且有先斩后奏之权。

“本都督为平叛之事殚精竭虑,可是朝廷要粮无粮,要兵无兵,空封一堆名号,又有个鸟用!”萧宝夤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他狐疑地看向来使,“汝南王为何帮我?”

“汝南王实不忍看大都督如此忠臣良将遭宵小奸贼所害,”使者压低声音道,“那郦道元行事乖张,早已惹得天怒人怨,朝堂之上,谁人不想除之而后快?”

萧宝夤冷冷一笑,“非也,吾听闻那汝南王之宠臣丘念为郦道元所杀,故出借刀杀人之计!妄图借本都督之手,除去郦道元尔。”

使者面色不变,“汝南王若想诛杀郦道元,何须假手他人?若汝南王想保丘念,谁人能伤他一根寒毛?汝南王此举实属无奈,若郦道元治关中,大魏危矣!”

“使者何出此言?那郦道元绝非等闲之辈,他领军克彭城,诛伪帝元法僧,官拜御史中尉,谁人不知?”

“大都督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郦道元生性残暴,素有酷吏之名,任冀州镇东府长史期间,为政严酷,以至人民纷纷逃亡。如他治关中,人心即散,谁来抵挡叛军?”

“倒有一分道理,”萧宝夤略微沉吟,再道,“不过,那郦道元麾下只有百余兵士,如何治罪于我?”

“都督可别忘了,”使者冷笑道,“都督麾下兵士,大部皆为大魏兵将,而大都督你乃南人,倘若那钦差郦道元振臂一挥……”

萧宝夤沉思片刻,正色道,“使者请回,汝南王好意在下心领,但诛同僚之事,绝不可为。为陛下尽忠乃臣子本分,若御史中尉奉旨来取下官人头,下官也绝无怨言。”言毕,挥手送客。

使者深深地看了萧宝夤一眼,拱手道,“如此,大都督好自为之。”

萧宝夤彻夜未眠,那密使之言不无道理,萧宝夤本非大魏之人,而是大齐鄱阳王,若非那逆贼萧衍篡位谋反,祸乱大齐,更欲加害于他,何至于赤脚乘船,风餐露宿,惶惶然如丧家之犬逃至大魏。他数次引大魏之兵南征伪梁,却屡屡功败垂成,复国之望愈加缥缈。他坐镇关中平叛,又遭接连兵败,朝廷早有猜忌,以至于年初竟将他削职为民。

天色微明,萧宝夤急招柳楷,共商对策。

孝则,吾命休矣!”萧宝夤叹道,“朝廷派来御史中尉郦道元做关右大使,这是来治罪于我啊。”

“大人莫慌,”柳楷道,“我听闻郦道元此行带了一百兵士,财物两车,且有两公子随行,想必是来宣抚,而非治罪。”

“非也,”萧宝夤正色道,“此乃掩人耳目之举,那郦道元素来狡诈,吾听闻郦道元抓捕丘念之前,丘念早已得知风声,藏匿在汝南王府第中不露面。郦道元放出风声,声称不会对丘念不利,暗中却进行侦查,发现丘念每隔几日都会在深夜离开王府返回家中小住两日。据此将丘念逮捕入狱,更是在赦免圣旨到来之前先斩后奏,此人素有酷吏之名,怎会安抚于我?”

“这……”柳楷的脸色也变了。

“我已得到确凿消息,郦道元此行是来治罪于我的,我若束手待毙,难免成为下一个丘念!”萧宝夤愤愤地说。

柳楷察言观色,立即道,“雍州非京师,大人你也非丘念,万不可束手待毙。”

“不束手待毙,又当如何?”萧宝夤目光炯炯地看着柳楷。

柳楷已然心中有数,他心一横,决然道,“大王齐明帝之子,如今起兵,符合天意。歌谣也曾道鸾生十子九子毈,一子不毈关中乱。”昔周武王有乱臣十人,乱即为理,大王本应治关中,何以疑虑至此?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如此,”萧宝夤面色一凛,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即刻令行台郎中郭子恢率兵前往截杀郦道元!”

半个时辰后,在夜色掩护下,两千兵士在郭子恢率领下出了雍州,向东疾行而去。

六 似龙非龙

此时此刻,郦道元的车队正沿着官道不疾不徐地向雍州进发,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郦道元中途醒来几次,他睁开昏花的双眼,掀开窗帘向外望去,月光如水,骑士们和士兵们沉默地行进着。月光倾注在苍茫大地上,让大地看起来像一片银色的海洋。车队就像一叶孤舟在大海上行进。

老人放下窗帘,在月光之海中沉沉睡去……

遇到行脚僧之后,郦道元继续四处探访,路途之中,听闻许多见龙之事,甚至多见亲历者。郦道元每夜都详细将见闻进行记录,但他却从未亲眼见龙,引为一大憾事。久而久之,竟有些疯魔。

直至有一天,郦道元遇到了龙。

一日,郦道元行至淮河,恰逢雷雨,暂在路边一草屋中躲避。雷声隆隆,大雨倾盆。忽闻有人惊叫,“有龙!”

郦道元疾行而出,见河边数人正抬头望向天边,指指点点,嘴里大呼小叫着,“神龙!龙吸水!”

郦道元望向天边众人所视之处,只见一巨形水柱自云间垂落,旋转不休,云雾缭绕,浊浪滔天。郦道元心中一凛,不禁回忆起行脚僧所言兴云致雨之龙,想必眼前这就是了。龙吸水足足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散去。郦道元矗立河边良久,他仔细观察“龙身”,却未发现任何鳞爪,那的确是一条水柱。他也仔细观察水柱与云层相接之处,也未发现龙角龙须,更未看到龙身龙爪和龙尾。那一次是郦道元第一次亲眼目睹龙吸水,自此之后,他多有寻访,却从未有人见到龙的躯体。以后的数十年里,郦道元又见过数次龙吸水,同样未见龙体。渐渐地,郦道元有了自己的想法,他心知此“龙”绝非真龙,更类一种自然现象。世人传说神龙兴云致雨,乍见此景,难免以讹传讹,做牵强附会之语。

一夜,郦道元提笔写到:“所谓兴云致雨之龙,余观之,无鳞无腿,更不见首尾,不类活物。虽能吸水致雨,但实非真龙也。”——《七聘》(《水经注》伏流篇)

又一日,郦道元行至一集市,见众人围观一营帐,营帐入口有人把守,不时有人交钱进入,有人尽兴而出。郦道元上前询之,出者云:幼龙是也。郦道元顿时好奇心大起,毫不犹豫花钱进入营帐。营帐中央地面上摆放着一只古怪的动物。此物身长不过一丈,遍体漆黑,浑身披甲,阔嘴,四条短腿,趾间有蹼,长尾,早已死去多时,貌似稻草填充。郦道元并未见过此物,但确有一种莫名熟悉之感。

只听一人大笑,“此非真龙,乃猪婆龙也!”

众人愕然,然后哄堂大笑,摊主瞪圆了眼睛,脖子通红,争辩道,“猪婆龙,岂非龙乎!”

郦道元也恍然大悟,此物又名地龙,古籍多称,传说交合出蛟(双犄角为龙,单犄角为蛟),龙跟蛟交合出猪婆龙(注10)

郦道元此时再细观此物,确与传说之龙有相似之处,难免有误认之嫌。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才面带笑意离去。

 “,又名猪婆龙、地龙,长三尺,有四足,背尾皆俱鳞甲,南人嫁娶,尝食之。北人不知有,故多误传为龙也。”——《七聘》(《水经注》伏流篇)

七 困龙失水

车队离开京师已经四天,郦道峻急急来到兄长面前,肃然道,“斥候仍未归来。”

郦道元思索片刻,道,“前方乃何处?”

阴盘驿(注11),此地地形险峻,乃绝佳伏兵之处,不可不防!我已新派斥候前往探路,发现似有伏兵之象。

“如此,”郦道元面色不变,沉声道,“宣令,停止行进,就地扎营!”

郦道峻点头,“甚好,若有伏兵,必按捺不住……”

“若真有伏兵,以百人之力,恐难以抵挡,”郦道元打断弟弟,“速速派人绕过阴盘驿,前往长安联络南平王与封伟伯,若萧宝夤果有反意,请大陇都督(注12)与封伟伯相机行事。”

郦道峻领命而去,片刻之后,随着一声声号令,车队缓缓地停止了行进。

郦道元走下马车,车队正行进于一片开阔的山谷之中。此路为淮水旧道,河道早已干涸,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堆积在道路两旁。远处,群山叠嶂,黑影幢幢,在月光下如一群群远古巨兽般森然匍匐。

郦道元负手而立,向前望去,群山逼近,山谷逐渐收缩为峡谷,一座小山峰矗立在峡谷入口,想必前方即是阴盘驿亭了。

此地乃绝地,若果有伏兵,一齐杀出,此地也绝非防守之地。他传来郦道峻,指着前方山峰,“速速起营,攀援此山,若伏兵来袭,可据高而守。”

刚刚扎下营盘的车队骚动起来,如一条长蛇般向阴盘驿亭开去。

与此同时,一名兵士正向郭子恢密报,“报将军!抓到两个形迹可疑之人。”

“带上来!”郭子恢命令到。

片刻后,两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被带了上来,一个校尉禀报道:“此二人骑乘快马,形迹可疑,喝令不止,我恐泄露风声,将二人拿下,请将军处置。”

“做得好!”郭子恢道,“你等何许人也?欲前往何处?”

“小人乃此地山民,欲前往长安……”一个俘虏张口说道。

“山民哪里来的军马,”校尉冷声道,“如再出胡言,立斩之!”

“不必再问了,”郭子恢挥挥手,他眼尖,早已看出二人乃行伍之人,“事情已经败露,不必再埋伏,传令,全军出击!”

但是已经晚了,当大军前行至阴盘驿亭时,郦道元一行已经登上山岗,据险而守。此山岗只有一条小路上山,周围尽是峭壁,易守难攻,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象。

郭子恢立即下令进攻,兵士们如潮水般向山岗涌去,又一次次被击退,山坡上遗尸无算。守军凭借有利地形,居高临下不停放箭抛石,箭矢如雨,乱石齐飞,一时竟陷入僵局。

山岗之上是阴盘驿亭,在临时搭建的营帐内,郦伯友擦了一把汗水,愤愤道,“幸而我等上山,那萧宝夤果然反了!”

“勿慌,”郦道峻刚刚指挥兵士收集山岗石块,堆积在阵前,建造防御墙,“此地险峻,叛军一时无法攻上来。”

“你可看清楚了,山下之人可是白贼(注13)?”郦道元面色凝重。

“父亲,山下兵士身着大魏甲胄,是萧宝夤部下无疑,萧宝夤果真反了!”郦仲友急道。

“仲友所言不虚,”郦道峻道,“山下之兵非白贼,乃萧宝夤部下。”

“恐怕南平王也已凶多吉少。”郦道元心道,他一时有些恍惚,那萧宝夤竟然真的反了。寒风瑟瑟,郦道元的心更如浸入冰水,一股彻骨的寒意将他包围。他走尽山川河流,阅尽世间繁芜,却终参不透人心。

“死守!”郦道元下令,“传令下去,只需坚守三日,援军必至。”

但营帐中诸人都心知,派往长安的使者恐怕凶多吉少。此地虽然险峻,易守难攻,但也难以突围。只要叛军封锁消息,不说三日,恐怕三十日之内,朝廷也难以得知萧宝夤叛乱之举。但为了稳定军心,也不得不为之。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朝廷尽快察觉异常,以及派往长安的使者能否顺利联络到南平王。

值得欣慰的是,叛军又发动了几次攻击,由于路径狭窄,一次只通数人,守军推落滚石,杀伤无算,屡屡击退叛军,而己方只有数人阵亡,十数人被流矢击中受伤。

三日内,叛军发起了无数次冲击,都被守军击退,但守方的伤亡也开始变得多了起来。而且,山岗上的众人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他们有足够坚持数月的粮草,但是没有水。叛军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开始围而不攻,似乎是想把守军困死在山岗上。

“粮草倒还充足,但山岗上本无水,”营帐内,郦道峻忧心忡忡地说,“阴盘驿亭都在山岗下取水,现在取水之地已被叛军占据。”

“掘井,”郦道元下令,“地下有水。”

郦伯友疑道,“父亲,平地三丈尚难出水,这山岗之上……”

“地下有水。”郦道元重复道,他坚定的语气不容置疑,“掘井便是。”

八 潜龙在渊

地下有水,世人皆知。

《管子》曰:水者,地之血气,如筋脉之通流者。又《禹本纪》曰:河出昆山,伏流地中万三千里,禹导而通之,出积石山。

可见上古先贤早已知晓大地之下也有河流、地脉、深渊。水流如大地之血脉,在大地深处奔涌不息,大地之下,无数暗流涌动,偶有暗河流向地面,形成涌泉,或从山洞流出,变为显流。

郦道元多处走访,如白龙潭,利慈池者深不可测、底通海眼之水,多不胜数。以龙渊,龙潭,龙泉,龙池,龙巢,龙穴,龙井等等为名之水更是不计胜数。细考察之,郦道元发现此等以龙为名之水皆通伏流地脉,深不可测,且皆有各色神龙出没之传闻。

道元思忖,兴云致雨之龙已为虚妄,深渊潜龙尚可一寻。若潜龙实存,必潜于大地极深之处,九幽之渊之中,人力所不能达。郦道元遍寻古籍,多见黄龙、青龙、白龙现于水井。让郦道元惊喜的是,他查到两则就发生在京师的水井见龙事件(注14)

这些见闻更让郦道元坚定了龙潜于大地深渊之说。暗流奔涌,在大地极深之处汇集成地下之海。无数龙族蛟类栖身其中,偶有蛟龙从暗河跃出,或现身江河,或现身水井,或现身水潭……所谓潜龙在渊,即为此意。龙非天降之物,而是来自于大地深渊也。

郦道元遍寻伏流地脉,却从未亲眼见过蛟龙。

一日,郦道元行至夷水佷山县东十许里之平乐村,探访一石穴。石穴乃伏流地脉出口,出清流,汇成深潭。传闻中有潜龙出没,每逢大旱之年,村民即将污秽之物置于石穴口,潜龙发怒,则水喷涌而出,扫平污秽之物,农田也得以浇灌。(注15)

郦道元历经千辛万苦方寻得此石穴,此地高山险峻,人迹罕至。他抵达此地已是夜晚,不得已,只好露宿山石之上,以躲避猛兽。夜半,潭中水声突起,似有巨物击水。郦道元悚然起身,月光下,只见一黑色巨龙在潭中翻滚。

郦道元屏住了呼吸,胸中如有黄钟大吕敲响,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天地之间只有他和黑龙在清凉如水的月光下遥遥对视。他已经寻龙三十余载,今日终于得见,是上苍终于被他的诚意所感动了吗?郦道元的眼睛湿润了,恍惚中,他看到黑龙游至岸边,攀援上岸,四爪着地,盘旋屈曲,昂首,数根龙须随风颤动。

郦道元慢慢爬下山石,此时,他距离黑龙仅有三丈之遥。若古人所言不虚,龙必非凶猛野兽,乃性情温和之物也。但古人也说,龙有逆鳞,触之则怒(注16)。郦道元细观之,黑龙脖颈下似有异色鳞片覆之,但他不敢进行验证。

郦道元慢慢走近,细细观之,此黑龙身长十数丈,牛首身,而非蛇身;额有双角,类牛角,而非鹿角;脖如马颈,鳞甲森然,颚下有龙须数根,四爪粗壮,腥气袭人。远观之,更类蜥蜴之属,而非蟒类。

此时,黑龙正目光如电望向郦道元,郦道元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想停住脚步,但却一步步走向黑龙,直到走到黑龙面前,直至近之可触。似乎察觉到了郦道元的善意,黑龙并无异状,它低下头颅,龙须微微颤动,眼皮微闭。郦道元大着胆子伸手摸向黑龙脖颈,触之微凉,细细观之,黑龙全身覆青灰色鳞片,身脊之上的最大,脖子与尾部的鳞片稍小,鳞片之形类于鲤鱼之鳞。

黑龙垂下脑袋,把脖颈让于郦道元之前,同时微晃头颅。郦道元心中一动,此龙虽非神异之物,但也绝非畜类,而乃灵物,可与人心意相通。他试着将双手放置于黑龙脖颈之上,黑龙并无异状,他把心一横,抬腿翻身而上,乘坐在黑龙脖颈,抓住黑龙双角。黑龙察觉到脖颈上有人,仰天长啸一声,挺起身躯,调转方向向水中爬去。郦道元心知黑龙并无恶意,却依然有些惊惶,但更多的是兴奋。能在此生得见黑龙已属万幸,能骑乘黑龙者又有几人?此时,虽死亦无憾矣!

韩非子诚不我欺,龙族性情温顺,柔可狎而骑也!

在郦道元的放声大笑声中,黑龙入水,乘风破浪,但郦道元知晓它绝无恶意,黑龙刻意让脖颈浅浮,以令郦道元不至入水窒息。黑龙在潭中游弋两圈,转头向石穴冲去。起初非常狭小,且水浅,黑龙四爪并用,爬进石穴。入数十丈,水又变深,黑龙转而潜游。郦道元双手紧抓黑龙之角,身体紧伏在黑龙脖颈之上。黑暗中不能视物,他不知头顶石壁距离几何,只知双脚沉浸在水流之中,冰冷刺骨。黑龙身体矫健,如鱼得水,在暗河中飞快前行。郦道元只知他们正一直向地下潜行,突然,他发现已能视物,他惊奇地发现黑龙身上的鳞片发出青色幽光。

本应如此!郦道元心中大喜,这更验证了他的推论,龙族本生活于地底深渊,暗无天日,若要视物,自会另有光源,借助鳞片之光,足以视物捕食。但龙族也不类某些暗河无眼之鱼,龙生于水,欲上则凌于云气,欲下则入于深泉。(注17)借助鳞甲之光,郦道元已经能看清身处的环境。他望向四周,他们正身处一条蜿蜒向下的暗河之中,暗河多有分叉,黑龙显然十分熟悉路径,遇到岔路从不犹豫。水流随地势时而平缓,时而湍急,气温也变得湿热起来。郦道元仿佛已经失去了时间感,不知深入地下多久,突然前方水声大了起来,雾气氤氲。郦道元心道不好,前方乃地脉瀑布是也!还未及多想,黑龙猛然一跃,已然腾空飞跃至半空之中。

郦道元心猛地一沉,他们已然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山洞,这是一个存在于地底的巨大空间。但黑龙并未真的腾空,而是在雾气氤氲中飞速下降,落入水中。郦道元屏住呼吸,随黑龙在水底潜行片刻,才再次浮出水面。他回头望去,他们出来的地方隐约悬挂着一条白色的瀑布,在去地表不知几千丈之深的空间中汇聚成渊(注18)

此渊不知多深,举目望去,之间氤氲雾气笼罩,不见洞壁边缘。道元思忖,此地下之海必有出口,出口可能在深渊之底,更通极深之渊,但郦道元以人身恐难亲至。黑龙驮负郦道元在水中游弋,渊水温热,隐约可见极深之处有发光之物穿行隐没。不知是其他龙族还是某些会发光的奇异生灵。

不久之后,一人一龙行至一岛,黑龙四爪并用,攀援上岸,低下头颅。郦道元从龙身跃下,踏足岛上。他回头望向黑龙,黑龙也正望着他。郦道元抚摸龙角,轻声道,“汝带吾至此,是有事相求于我?”

黑龙眨巴一下眼睛,龙须兀自抖动不已,它没有理会郦道元的问询,而是四爪并用,向岛屿深处爬去。郦道元心知黑龙必有事相求,他迈开脚步,紧随黑龙向前走去。黑龙似水中之物,行于陆地之上颇显吃力,四爪无力托起修长的身躯,伏地而行。一人一龙在四周传来的水声中行进,郦道元忽然意识到,此深渊之水令通其他伏流地脉,涌泉无数,为地下庞大水系的一部分。伏流地脉如同人之血管筋脉,此类深渊湖海如同人之五脏六腑,万物皆有灵也。郦道元以人之躯,恐怕只能抵达这里。行进良久,黑龙停住了身躯,郦道元向前望去,隐约可见一座白色小山。这时,黑龙做出一个奇异举动,它盘起身躯,以头触地,做俯首状,龙须顺服贴在嘴边,紧接着,黑龙抬起头颅,发出一声清亮龙吟。

郦道元这才看清,那白色小山并非土石小山,乃龙骨堆成,无数龙骨盘绕堆砌,发出幽幽磷光。此地……郦道元惊骇地倒退两步,此地原为龙族埋骨之地。他终于明白了黑龙为何要带他来此,黑龙想告诉他,为什么人间从未见过龙族遗骨。当龙预感到自己死期之时,会来到这个岛屿,这个实为龙之墓的岛屿。

远处也传来附和的龙吟声,渐渐地,龙吟声此起彼伏,无数龙族纷纷引颈长吟。郦道元浑身发抖,泪如雨下,这些灵物世代生活在大地深渊、地下之海,经伏流地脉潜至地表深潭水池甚至人家水井之中。

有龙腾空飞跃,在洞穴的雾气中蜿蜒飞腾。又有无数黄龙、黑龙、白龙引颈长吟,此情此景,如梦似幻,郦道元已然痴了。

……

一道亮光袭来,郦道元不禁闭上了眼睛,待眼睛适应了光线,他睁开双眼坐了起来,却发现自己依然身处山石之上。已是清晨,第一缕阳光越过陡峭山峰射进山谷,照在他栖身的山石之上。

是梦?

竟然是梦?

郦道元悚然站起,望向水潭,水潭依然古井无波,却无黑龙身影。

原是一场奇梦!郦道元想放声大笑,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郦道元已经思龙数十载,却只换得这一场虚妄之梦!

虚妄之梦!

郦道元终于放声大笑,又放声大哭,涕泪交并。他爬下山石,绕潭奔走,状若疯癫。忽有一道亮光炫目刺眼,郦道元走向前,见一物于石缝间闪闪发亮。他将其捡起,细观摩之,乃归。

自此归来,郦道元再未远行,此次夷水之行,是为郦道元一生之行之绝唱。

九 龙血玄黄

阴盘驿亭。

叛军在山岗下扎下营盘,围而不攻。山岗之上,士卒已掘井十数丈,仍未见水。越来越多的士卒因缺水而无力作战,郦道元心急如焚。

“兄长,”郦道峻的嘴唇业已干裂,声音沙哑,“依然无水。”郦伯友与郦仲友也焦虑地看着父亲,他们两人的情况也非常不好。

“十数丈?不够。”郦道元道,“还需更深。”

“十数丈已是极限,井底多石,难以挖掘,”郦道峻叹道,“这阴盘驿亭取水之处原本在山岗之下,这……唉!”

郦道元默然无语,他心知人若三日不饮水,则有性命之虞,更无体力挖井和作战。可是今天已经是断水的第七日了。郦道元走出营帐,郦道峻和两位公子追随在他身后。士卒们东倒西歪地躺在临时搭建的石墙之后,看到御史中尉,甚至都无力气站立。一个士兵中箭,伤口竟无鲜血流出。

郦道元并不惧死,但这些士卒却因他而死,弟弟郦道峻、长子郦伯友与次子郦仲友也将因他而死。一思至此,郦道元就心如刀绞,他一生都在寻水,可今日,却要死于无水。他一生刚正不阿,却要死于奸佞小人之手。苍天真是为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郦道元举头向天,天空没有一丝云迹。

“道峻,”郦道元看向弟弟,“此次恐怕凶多吉少,兄长对不住你。”

郦道峻肃然道,“兄长何出此言,援军必至,南平王一定已经得到了消息。”

郦道元再看向两子,道,“伯友,仲友,郦家世代为官,为国尽忠,今日之难,恐难脱身。为父……”他竟已说不出话。

郦伯友和郦仲友对视一眼,一起铿锵说道,“父亲不必自责,郦家子孙何惧一死?若在死前能手刃几个逆贼,也死而无憾!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好!”郦道元点点头,他行至井边,有麻绳缒下,此时井底已经空无一人,他张开双臂,道,“给为父绑上!为父亲自掘井!”

“父亲不可!”“兄长不可!”

三人急急阻止,郦伯友抢先道,“这井下幽暗狭窄,不能视物,父亲你……”

“老夫遍寻天下之水,你们谁人比我更懂水?”郦道元威严道,“绑上!”

三人执拗不过,只好含泪帮郦道元腰间绑上绳索,目送老人缒井而下。

郦道元下至井底,抬头望去,井口已如铜钱大小,井底狭窄,昏暗不可视物。他摸到一支铁锹,开始向下挖掘。地下有水,郦道元知道,地下不仅有水,还有暗流涌动,江河湖海。

郦道元站立半晌,开始挥动铁锹。

无水。

鲜血淋漓,染红了铁锹的木柄,依然无水。

一筐筐泥土被吊出井口,依然无水。

他遍寻天下之水,对每一条河流都如数家珍,他见过全天下最多的水,却难以从井中挖出一滴水。他恪守为官之道,执法公正,却遭奸贼算计。

但郦道元已无憾矣,《水经注》已成,足以流传后世,造福万民。《七聘》已成,足以慰藉天下苍生。

他继续挥动铁锹,依然无水。

老人力竭,终于昏厥过去。

当郦道元清醒过来之时,发现自己已经身在井边。叛军已经攻进石墙。幸存的士卒拼死抵抗,但却无力地倒地死去。更多的士卒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被叛军杀死在地。

郦道元看到郦道峻已经身首异处,郦伯友与郦仲友也已伏尸在地。他站立起身,手拄铁剑,怒视来人。

“御史中尉郦大人,”来者明盔明甲,深鞠一躬,“吾乃行台郎中郭子恢是也,特来取你项上人头一用。”

“本官知尔乃萧宝夤属下,”郦道元挺直身躯,一头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飞舞,“当年,那萧宝夤如丧家之犬般逃至寿春,大魏庇之!萧宝夤事魏已久,封王爵,拜尚书令,许以重任。即一再免官,亦由宝夤之丧师致罪,非魏之过事苛求也。况旋黜旋用,宠眷不衰,彼乃妄思称尊,构兵叛魏,实属罪无可赦!萧宝夤者,于家为败类,于国为匪人,于物类为禽虫,不忠不孝不义不信之匪类也!”(注19)

郭子恢大怒,挥动腰刀,气急败坏地喝道,“杀!杀!杀!”

郦道元仰天长笑,“无胆鼠辈,若要本官人头,且自来取之!”

《北史 卷二十七 列传第十五》宝夤虑道元图己,遣其行台郎中郭子帙围道元于阴盘驿亭。亭在冈下,常食冈下之井。既被围,穿井十余丈不得水。水尽力屈,贼遂逾墙而入。道元与其弟道阙二子俱被害。道元瞋目叱贼,厉声而死。宝夤犹遣敛其父子,殡于长安城东。事平,丧还,赠吏部尚书、冀州刺史、安定县男。

鲜血从郦道元的无头尸身汩汩流出,流入井底,最终回归伏流地脉,汇至九旋之渊。后人评曰:道元之死,犹神龙失水而陆居兮,为蝼蚁之所裁。


尾声

郦道元死后,萧宝夤谎称为叛军所为,不久之后,萧宝夤又杀死南平王元仲冏封伟伯,自称齐帝,改年号隆绪元年,正式反叛。武泰元年(528年)春,魏军收复长安,郦道元还葬洛阳。道元陵墓所在何处,今日已不可考。

幼子郦继方将一方黑匣放置于父亲灵柩,随同下葬。黑匣之中,除了《七聘》之外,匣底还有一片巴掌大的奇异鳞片。

三子郦孝友承袭爵位。现存郦氏后人,皆为郦继方之后。

郦道元死后,晋阳与京师发生两件奇事:

庄帝永安二年(529年),晋阳龙见于井中,久不去。

——《魏书·灵征志上》

肃宗正光元年(530年)八月,有黑龙如狗,南走至宣阳门,跃而上,穿门楼下而出。(注20)

——《魏书·灵征志八上第十七

另,魏收修撰《魏书》,将郦道元列入酷吏传

  

附录(水经注中部分关于龙的记载):


县北十馀里有神穴,平居无水,时有渴者,诚启请乞,辄得水。或戏求者,水终不出。县东十许里至平乐村,又有石穴,出清泉,中有潜龙,每至大旱,平乐左近村居,辇草秽著穴中。龙怒,须臾水出,荡其草秽,傍侧之田,皆得浇灌。

《水经注》卷三十七 夷水

祁夷水东北迳青牛渊,水自渊东注之。耆彦云,有潜龙出于兹浦,形类青牛焉,故渊潭受名矣。

《水经注》卷十三 漯水

县有龙泉,出允街谷。泉眼之中,水文成交龙,或试挠破之,寻平成龙。畜生将饮者,皆畏避而走,谓之龙泉,下入湟水。

《水经注》卷二  河水

秦武公十年,伐邽,县之。旧天水郡治,五城相接,北城中有湖水,有白龙出是湖,风雨随之。故汉武帝元鼎三年,改为天水郡。

《水经注》卷十七  渭水上

县有赤水,下注江。建安二十九年,有黄龙见此水,九日方去。此县藉江为大堰,开六水门,用灌郡下。北山,昔者王乔所升之山也。

《水经注》卷三十三  江水一

灵道县一名灵关道,汉制:夷狄曰道。县有铜山,又有利慈渚。晋太始九年,黄龙二见于利慈。县令董玄之率吏民观之,以白刺史王濬,濬表上之晋朝,改护龙县也。沫水出岷山西,东流过汉嘉郡,南流冲一高山,山上合下开,水迳其间,山即蒙山也。

《水经注》卷三十六  青衣水

白狼水又东北迳龙山西,燕慕容皝以柳城之北,龙山之南,福地也,使阳裕筑龙城,改柳城为龙城县。十二年,黑龙、白龙见于龙山,皝亲观龙,去二百步,祭以太牢,二龙交首嬉翔,解角而去。皝悦,大赦,号新宫曰和龙宫。立龙翔祠于山上。

《水经注》卷三十七泿水

建武中,曹凤字仲理,为北地太守,政化尤异。黄龙应于九里谷高冈亭,角长三丈,大十围,梢至十余丈。

《水经注》卷三十七河水三

水上有燕室丘,亦因为聚名也。其下水深不测,号曰龙渊。

《水经注》卷三十九深水

《九龙图》局部   陈容(宋代)


注释

注1:《北史 卷二十七 列传第十五》道元素有严猛之称,权豪始颇惮之。而不能有所纠正,声望更损。

注2:《北史 卷二十七 列传第十五》司州牧、汝南王悦嬖近左右丘念,常与卧起。及选州官,多由于念。念常匿悦第,时还其家,道元密访知,收念付狱。悦启灵太后,请全念身,有敕赦之。道元遂尽其命,因以劾悦。

注3:《七聘》已失传,《七聘》为《水经注》伏流卷是笔者虚构。

注4:此处长者所说记载于《水经注》卷二十六、淄水篇,引用自《列仙传》,此处稍作改写使用。

注5:舞勺之年:出自《礼记.内则》,十三岁至十五岁之间的男孩。

注6:《山海经》曰: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释氏西域记》中所云遥奴,萨罕,恒伽三水俱入恒水。《扶南传》曰:恒水之源,乃极西北,出昆仑山中,有五大源。

注7:此事记载于《水经注》卷三十六青衣水,详情可见附录。

注8:《九州要纪》云:“董父好龙,舜遣豢龙于陶丘,为豢龙氏。”尧之未孙刘累为御龙氏,以龙食帝孔甲,孔甲又求之,不得,累惧而迁于鲁县,立尧祠于西山,谓之尧山。

注9:《述异记》卷上:汉元和元年大雨,有一青龙堕於宫中,帝命烹之,赐羣臣龙羹各一杯,故 李尤 《七命》曰:“味兼龙羹。”《博物志》中有载:“龙肉以醢渍之,则文章生。”龙肉用醋来淹泡过,就会产生五色花纹。此记载多不可信,读者可姑妄听之。

注10:《山海经·中次九经》云:岷山,江水出焉,东北流注于海,其中多良黾,多产鼍。鼍、猪婆龙皆为扬子鳄别称(笔者注)

注11:阴盘驿:今陕西省临潼县东十三里。

注12:南平王乃元仲冏,大陇都督,萧宝夤阴谋反叛北魏,元仲冏和封伟伯察觉之后,暗中准备起兵讨伐他,计划败露,孝昌三年十月廿日(527年11月28日),元仲冏在长安的公馆中被萧宝夤派人杀死,时年虚岁三十八。(引自维基百科)

注13:白贼,即羌人叛军,萧宝夤事后谎称郦道元死于羌人叛军之手。

注14:世祖神䴥三年三月,有白龙二见于京师家人井中。——《魏书·灵征志上》;真君六年二月丙辰,有白龙见于京师家人井中。——《魏书·灵征志上》;

注15:此处记载于《水经注》卷三十七 夷水,详见附录。

注16:《韩非子·说难》中曾云: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韩非子·说难》又云: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

注17:此处出自《管子·水地》。

注18:据估算,埋藏在地下的水是地球表层之水的六千倍以上,加拿大学者推测,在距离地面15-20公里的岩层中仍有可能存在含水层。

注19:此处改编自《南北史演义》蔡东藩语。

注20:史载此事实际发生于约520年,此处行文需要,略作改动,请读者见谅。


【编辑/星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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