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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木明瑟【201901千里码】

美菲斯特 小科幻 2020-09-02


水木明瑟

文/美菲斯特


  楔子

枯瘦的手指向地上一舀,仿佛在小溪里掬起一捧水,清凉的水珠顺着指缝流溢而出。郦道元将五指伸向正午的阳光,翻来覆去地看。他定定神,清冽的触感只在幻觉中,方才只有随热风扬起的灰尘。

“阿爹,我渴……”

郦道元心疼地扶起二儿子郦仲友,他躺在亭子小的可怜阴影里,额头烫得像火球,干裂的嘴唇上泛起白皮,喃喃地道:“水、水……”

不远处,大儿子郦伯友双手捧着长剑横置于地,解开冠缨,郑重地扶正“却敌冠”,系好冠缨,他已决心像嵇康的儿子嵇绍一样,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洒尽碧血。

远在洛阳的小儿子郦孝友怎么办?自己做河南尹(洛阳司法长官)时得罪皇亲国戚太深,幼子只怕不堪颠沛流离之苦,若不是自己秉公执法,也不会被元微、元悦两位亲王陷害,去反迹败露的萧宝夤那里做安抚使。没有一兵一卒,叛军能“安抚”得住吗?

他曾经多次劝谏皇帝防备鲜卑六镇,皇帝笃信佛事,挪移军饷于龙门开凿岩窟,重金聘请高手匠人凿刻卢舍那大佛及菩萨、金刚像;青壮年劳力没去从事农田水利、冶金、军伍之事,而是纷纷进入寺院谈经论筵,与南朝信口雌黄的“清谈”腐儒有什么区别?

萧宝夤指使部将郭子恢在阴盘驿亭围住郦道元。亭在冈上,人们只能汲取冈下的井水。山冈给他们带来了安全,也带来致命隐患。山冈上没有水源,郦道元赶紧让从人挖井。

但掘井十多丈只有土石,极度缺水导致无力抵抗。郦道元一行已经被包围,如果只是孤身一人,自刎于亭中,可现在割舍不下两个儿子。

再也无法带着两个儿子跣足溯溪而歌、袒衣引风入怀。三峡,三峡只在梦里,据说桓温的几名士卒途经巫峡时诱捕一幼猿,关在船舱里随帆船顺水而下,幼猿一路悲鸣,母猿沿岸边悬崖攀援跳荡,泣血哀鸣,赶上帆船时立扑而亡。士卒剖开猿腹,肝肠寸寸断裂。桓温闻听此事大怒,立斩那几名士卒。闻者皆言:“兽犹如此,人何以堪。”

他在《水经注 三峡》中记录道: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而今他备受肝肠寸断之苦,郦道元抱紧已昏迷的儿子,老泪纵横。

一个念头不知从何而起:如果明瑟在,是不是另一种局面?

旋即,郦道元问自己:明瑟是谁?记忆里怎么会有这个名字?


1


时值春末夏初,汝南王元悦在洛水码头携男宠丘念之手,正要登上楼船畅游一番,码头三面环山,郁郁葱葱的小丘如屏风遮住这游船码头。忽然洛水中流响起“隆隆”声,一艘狭长的快艇拖着一线黑烟疾驰而来,猛火油气缸推动两侧明轮激荡起白浪,红色、黑色、碧色的抽象纹样布满船身,白色撞角凸起于船首,让人想起代表司法的独角兽“獬豸”。

快艇一个漂移动作将汝南王的楼船卡在码头内侧,水葫芦、浮萍和螺蛳、虾蟆溅了岸上的红男绿女一身。驾船者将黑水晶磨制的风镜往额上一推,犀利的目光向岸上一扫,突然猱身而上摁倒丘念,十字弩抵住丘念的后脑勺,厉声喝道:“吾乃河南尹郦道元是也,以‘干涉官员任免’之罪将汝逮捕,汝有权保持缄默,汝之言辞将成为呈堂证供。”

丘念被他膝盖顶住后腰,呜呜地道:“汝南王救我!”

“小小河南尹竟敢在我跟前抓人。”元悦拂去头上、肩上的水草,手一挥,十来个侍卫抽出环首刀包围过来。郦道元从靴筒里抽出一支黄铜小筒、扣动底部的机簧,一道红焰拖着尖锐的尾音冲天而起,半空中绽开明晃晃的焰火。元悦冷笑道:“周围都是山,等你的同伙到来,你早就沉到河底喂鱼了。”

侍卫们楞了一下,一听元悦讲的不错,恢复步步进逼,十来把利刃就要往郦道元身上招呼。一片巨大的阴影倏然将众人笼罩,侍卫们抬头一看,硕大无朋的热气球蹭着苍郁的小丘飞来,六联装火药弓弩对准他们,点燃的火绳劈啪作响,如无数鼓动翅膀的马蜂。汝南王只能眼睁睁看着丘念被郦道元拖上快艇,铐在气缸边上。

黑水晶风镜滑到鼻梁上,燃烧的猛火油鼓荡蒸汽、催动活塞,郦道元飞快地从二档挂到五档,明轮桨片卷起白浪,快艇将咬牙切齿的汝南王抛在身后。

冷汗把丘念脸上的脂粉冲出几道小沟,他迭起两根指头,阴柔地道:“我晕船,想吐。”

郦道元踩油门、挂六档:“吐河里罚款五百贯,吐船上就把你扔下去。”

丘念的腮帮子如仓鼠般鼓起,脸都绿了。


将丘念押进洛阳府衙,案卷已移交,丘念依仗汝南王宠幸而卖官鬻爵、干涉诉讼的案子即将提交皇帝案头。郦道元躺在快艇放平的椅子上,湛蓝的天穹在峡谷顶端滑动,峡谷之间的运河上漂过一台“浮游炮”,这种浮桥改造的游弋式炮台,即将布置到与梁朝对峙的长江防线。

比起担心汝南王的报复,他更担心另外一件事,最近经常梦到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没有猛火油驱动的快艇,没有墨镜和翻领短皮衣,没有“浮游炮”,没有丝绸和牛皮缝制的双层热气球,木船大多靠风帆驱动,然而同样是南北朝沿长江对峙,他依然是专管京城洛阳治安的河南尹。

不过那个世界的人宽袍大袖,常用武器是弓箭和弯刀,给帆船命名是“春明”、“金池”之类。哪像他,看到百牛之力的气缸想起“特(巨牛)”字,巡弋洛水、逝者如斯取个“斯”字,再加上脑海里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拉风”二字,郦道元将自己的快艇命名为——特斯拉。

看着船头自己用暗金漆草书的“特斯拉”三个大字,他灵光一闪:“逝者如斯夫,流逝的不光有大江大河,还有时光,时光也像这大河般有源头、有支流、奔流入海么?”

梦境中的另一个自己严峻刻直,不像现在洒脱不羁,但一样执法严明不避权贵。梦中那人和他一样对山川河流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凡到一地任职,行舟遍及每一处水道,搜集历年枯荣、地貌、气候等水文,发愿编撰《水经注》,他倒是很佩服另一个自己或驾帆船、或徒步溯流而上的毅力,不像他驾驶快艇穿梭于各条河道,也未曾从热气球上俯瞰山川、绘制比例尺地图。

不过令他有些嫉妒的是,梦中的另一个郦道元娶妻还生了三个儿子,不像自己现在孤单一人。

不,若是明瑟在,怎会孤单一人?

他想起调查济水时,在大明湖中的客亭极目远眺,水波清明,楸木、梧桐的树冠在风中瑟瑟抖动,几近庄周游濠粱的兴致。夜晚他游兴不减,自己一人携酒来到客亭,月光将那亭子染上一层轻薄的白釉,他总觉得此地恍如前生的故地,似是梦境中游历江河的一站。垂柳摇摆着枝叶,仿佛夜晚的神灵在碧色丝绦间轮舞,两岸垂柳有多高探入月光,就有多深映入湖中。亭中已有一人,倚在亭柱上,郦道元只看到她窈窕的背影。

她听到脚步声,转过半侧身子,灵动的眼眸注视着他,挺秀的鼻梁以下被面纱遮住。不知为何,郦道元感到那目光无比熟悉。女孩也在观察他,郦道元左额一簇白发,从左额角梳进发髻,如黛石上一道残雪。常在洛水上驾着特斯拉穿梭,几度寒暑带给他小麦色皮肤,唯有一笑之际显得牙齿极白,这是常用青盐清洁之故。

亲自面对本人与置身事外观测终究不同,女孩忍不住道:“你竟然变成了这副样子……”

郦道元露齿一笑:“我一直是这副样子啊。小姑娘,大明湖夜景虽美,没有酒总是少了什么。”

“恰好你带着酒?”女孩没想到他的性子改变得不少。

“秋虫啁啾,柳浪逐月,水木明瑟,可谓濠梁之性,物我无违矣。”郦道元掏出两个弧形扁酒瓶,递给女孩一个,自己仰脖喝一口。

女孩似乎吃了一惊,喃喃自语道:“和原文有出入,不过‘濠梁之性’未减,不知还能写出四十卷本《水经注》么?”

“哦,你怎么知道我在写《水经注》?”郦道元见女孩踌躇不答,笑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是小姑娘,我不喝酒……”女孩没有摘下面纱的意思,却将扁酒瓶捧在手里,她想起他刚才所述说的,唯有“水木明瑟”之后的文字与《水经注》原文相符,双眸闪过狡黠:“我叫‘明瑟’,‘水木明瑟’的‘明瑟’。”

潺潺微波倒映着两人的倒影,虽然与明瑟素昧平生,不过郦道元感到与她极为投缘,明瑟对他了解颇多。两人一直聊到月上中天,明瑟坐到石桌旁边时,郦道元隐然看到她左边锁骨上一道伤痕,纵使他将目光飞快地移开,明瑟还是觉察到了,淡淡地说:“五胡作乱,刀兵四起,难免被卷入其中。”

隔着面纱看不出悲喜,郦道元暗骂自己迟钝:或许她不幸在战乱中脸有微瑕,比锁骨上的伤痕更严重,不得不以面纱遮面。郦道元不想引起她更多难受,正想说自己刚开始写《七聘》,只见明瑟站起身:“我在这里太久了,该回去了。”

郦道元“霍”地起身:“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以后或许还会再见。”

郦道元正琢磨她模棱两可的话,明瑟拈出一粒小东西放在他手中。

摊开手掌,掌心有一粒朱红色紧致果实,郦道元暗忖:莫非这是她所在世界的红豆?他尽量用温厚而有磁性的声音说:“我会把这粒红豆刻进牛股骰子,刻骨……”

“哦,这个不是红豆,这个叫做‘枸杞’。”

“……”不知道怎么接话的郦道元,听到女孩低声吟哦两句诗,低吟比树梢的月光还朦胧,他下意识地重复一遍:“沟里郭嘉身似椅,骑营伙夫必取之……陈寿的《三国志》里没这一段啊?”

“呵呵,看来是我口音的问题,莫忘了藏头是‘枸杞’二字。”狡黠与月光在她瞳仁中闪烁,郦道元情不自禁地颤抖着手指探向面纱。

女孩急忙捉住他的手:“不要摘去这面纱,一旦摘去,你会从这世界脱离,之前……”

女孩欲言又止,郦道元心里烦躁,明瑟几次说话戛然而止,但只要看到面纱之上那双眼睛,总有万般柔情将烦躁与不忿融化于无形。

在过去的几年,明瑟和他总是相约在大明湖碰面,而且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明瑟换过好几套衣服,胡服汉服都有,面纱换过许多样式,从夏天薄如蝉翼的丝绸到冬天的提花锦缎都有,明瑟的眉眼镌刻在他记忆中,他却始终不知晓鼻梁以下的面容。

枸杞过去许多年仍未枯萎、仍未褪色,寻常果实不会如此,郦道元开始怀疑,他所在的世界是不是一直在明瑟注视之下。

若要算出明瑟的来历,恐怕要找这个时代最擅长推演术数的人了,“特斯拉”的猛火油发动机就是他设计的。



2

“永不朽坏的枸杞?”

宽额头的老者换下右眼的单镜片,换上两片用微型框架拉开一定距离的镜片,不断转动眼镜框上的旋钮,调节焦距,枸杞的纹理在目镜中愈发清晰。老者眯起左眼、右眼一丝不敢眨地看了一阵,拿起枸杞转身就跑。

“喂喂,祖先生,你去哪里?”

“跟我来!”

阳光最好的地方有一台古怪的仪器,半弧架子悬着铜制圆筒,圆筒下端的镜片正对一小方台,祖先生将枸杞置于小方台上,小心翼翼地固定,眯起左眼、右眼贴着圆筒上端的镜片,手指微调圆筒腰部的旋钮。郦道元就这样大气也不敢喘地等他观察了一刻钟,祖先生从圆筒上端抬起头,眨眨酸涩的眼睛,郦道元急忙问:“看出什么来了?”

“这纹理太完美了,比普通枸杞完美多了,就好像有人曾经将成千上万颗枸杞展开成数以亿计的平面,选取其中最完美的纹理,造出这颗枸杞。”

“你是说,这是人造物?”

“是的,普通果物用药物处理达不到这种效果。你从哪里得到这个……孤品?”

“祖先生,你能不能用你的机器算一下它的来历?”郦道元指指三座并立的方塔,它们的部件在阳光下反射着金属光芒,齿轮、连杆、钢丝、曲轴有序和谐地运转,运行的声音在祖先生听起来像是天籁。

“不行,那是我计算圆周率用的,算不出它的来历。”祖先生把十几粒烘焙豆倾入搅碎机,转动把手,黑褐色碎豆带着焦香从黄铜敞口漏出。这和打孔牍片进入差分机,带着数据出来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经常用给差分机提供动力的锅炉烧开水,给自己冲一杯“嘉苏”,这种苦涩的饮料能提神醒脑。

“那么您能不能帮我个忙?”

“不行!”

“我还没说帮什么忙!”

“你想让我入侵朝廷安放在龙门石窟的数据库,帮你查找枸杞主人的来历吧?”祖先生脸上浮现出揭破对方小心思的笑容,忽然拿杯子的手一晃,“嘉苏”在白大褂上氤氲出一大片褐色。祖先生却顾不上烫伤,脸色发白地摆摆手:“把你手里的折叠凳放下,别急着砸过来。听我说——能制做出完美枸杞的人,会在官方数据库里留下痕迹?而且以你河南尹的权限,岂能找不到?”

郦道元被他戳中痛处,“哐当”一声把折叠凳丢在地上,双手攥住头发,脸庞埋在阴影中。祖先生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是不是一个女孩送你的?别这么看我,怪吓人的,我就是随口一说。”

眼睛里的火苗黯淡失色,郦道元重新低下头,十指再次和头发较劲。祖先生长叹一口气,悠悠地说:“最近我一直试图借助差分机建立关于世界运行的模型,我花费三年计算了日月以及金木水火土五星运行的轨迹,还有计算了你提供的大量水文资料,在那之后,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你猜是什么?”

郦道元没搭理他。

祖先生恼羞成怒,捏着他的脸颊转向屋里摞到屋顶的薄竹片,同样的有二十多摞,每一摞顶到天花板,每片薄竹片表面刻有1024个点阵,有些钻孔透过,有些没有。

“刻录第五版模型整整耗费了9012张牍片,在四个时辰里用掉的上等无烟煤足够二十户人家用一个月,第五版模型在差分机里只运行了一次,差点将那宝贝机器烧了。幸而数据保存下来,幸而我推导出结论,你猜是什么?”

郦道元茫然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祖先生,不过那眼神仿佛转了弯,锁定着祖先生身后的枸杞。

“我们的世界是被设计的。”祖先生那双深陷皱纹的眼睛闪着光,“圆周率本应是无限不循环小数,但是差分机只能运算到小数点之后十七位,这并非我这台机器运算的极限,算到小数点之后二十位理论上不成问题。然而无论我如何改进硬件或是程序,圆周率最多算到小数点之后十七位,这说明 ‘那个人’认为十七位圆周率足以支撑整个世界运转了。”

“哪个人?”

“创造世界的人。”祖先生扬起厚厚的笔记本,哗哗翻着:“还有很多证据,你看——日月星辰的运行太过有规律,‘岁差【注1】’为五十息,‘交点月【注2】’为二十七日,诸如此类还有很多,为什么这些数据背后的物理常数都是整数?是因为创世者太懒,还是他认为这些整数足以支撑起日月星辰的运行?”

郦道元低声道:“‘他’?为什么不能是‘她’?”

“你说什么?”

郦道元不想和他说话,并且敷衍地向差分机一指。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祖先生激动地双手向天挥舞,“差分机的运算量是有限的,创世者的‘差分机’虽然不知道比我这台宝贝高到哪里去,但运算量是有限的——只能去繁就简,把无限不循环小数取有限位数,把日月星辰运行的规律去芜取精,才能最大限度地留出运算的空间,保证这世界的多姿多彩。郦道元,你怎么不早来?”

祖先生回头一看,郦道元已经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那颗枸杞。


3


特斯拉号在洛水通往黄河的水道上飞驰,郦道元的目的地是从黄河走济水去大明湖,下一个月圆之时是与明瑟约定再见的日子。

祖冲之的一番宏论醍醐灌顶,令他想清楚之前的一些事。

如果自己所处的世界是被设计好的,那么梦境中逼真的世界呢?难道那才是真实的世界?难道自己的真实命运是和两个儿子以及亲弟弟一起死于叛军之手?难道呕心沥血编撰《水经注》的自己,最后因为缺水力竭而面对死亡?

究竟是哪个世界的创世者更有黑色幽默感?是那个世界的他,还是这个世界的“她”?郦道元攥紧那颗红得灼人的枸杞,万千思绪如七江五河灌入脑海,他的目光一会儿狂躁无比,一会儿平静异常,一会儿明亮如炬,一会儿阴沉如磷火。

济水尽头停舟换马,马蹄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嘚嘚”声,林荫道两旁的树木纷纷向身后倒去,只有摇曳的树影在他身上不断划过。快到了,大明湖客亭在望,然而亭中没有熟悉的窈窕身影,只有一支断裂的短笛留在亭心,亭柱上刻着几个剑拔弩张的大字——“想见她,来汝南王府”。

千百柳枝如女妖的长发乱舞,梧桐树叶痉挛着沙沙作响,他的水木明瑟从指尖溜走,月光依旧,只是微凉。



4


白色沙洲,柔风蹁跹,步摇的碧玺珠子在发髻上随风摇曳,明瑟一袭水色长裙,纤细的双脚踩在细沙上。她的目光从波光潋滟的大明湖回到身前,水浪一来一去,来时为白皙的小腿套上荡漾的滤镜,去时留下湿漉漉的脚趾,清凉的触感也如波浪一阵一阵涌来。

最近有预警说病毒在各个服务器间肆虐,明瑟进入“Silk punk”服务器之前检查了几遍防火墙,应该不必担心这个世界被入侵。她将朱红色的短笛凑近唇边,樱唇虽与笛孔隔着面纱,旋律依然透过短笛流溢而出,亲自编写的小程序能给郦道元带来什么样的惊喜?他会循着笛声找到她吗?

背后响起脚步声,明瑟想静静地奏罢一曲,谁知两只长爪如铁钳箍住她的双臂,笛声戛然而止,汝南王元悦在恨恨地瞪着她。

什么时候NPC能有这么大权限了?明瑟秀眉微蹙,指尖一点金砂般的光点射向元悦,若不是为了让郦道元感觉这个世界更逼真,她早就删除这个死敌的存在。没想到元悦身子震了一震,手爪加劲,明瑟痛苦地呻吟一声,她紧急调取最高权限强行抹杀,无数金色砂砾在元悦身上流淌,顺着血管勾勒出树叶筋脉般的图案。他的身体表面出现雪花形状的分型,层层叠叠,似乎被分解、销蚀,但元悦一丝一毫地强行恢复原状,狭长的双眼里满含讥讽。

元悦动作起伏之间带有红白的重影,明瑟心里一惊:病毒终究入侵这个世界,以元悦为载体,权限在不断扩大,她的权限无法令他湮灭。

“有你在手,不愁杀不了那个家伙。今天就剥了这层皮,看看你究竟长什么样子。”元悦拽住薄如烟雾的面纱向下一拽,面纱没有动。元悦的五指如枯叶片片碎裂,又飞旋着聚合在一起恢复为五指形状。

整个大明湖和岸边的秋桐绿柳剧烈震动,眼前蹦出一组对话框,红灯与警笛齐飞:“Warnning,冗余数据溢出。”

“元悦”惊恐地望着她,刚才差点令整个世界坍塌,如果不谨慎行事,自己赖以栖身的服务器会崩溃。那是她在数据海洋上设置的长堤,元悦可不想和这世界一起被海啸吞噬,只能悻悻地束手。


5


汝南王似乎恢复飞扬跋扈的纨绔作风,紧闭王府大门,深沟高垒,将明瑟囚禁在花厅,自己在花厅前的小湖边上饮酒。湖边的屋子里满是侍卫亲兵,埋伏窝弓射虎豹,撒下香饵钓金鳌。

郦道元不过一人一骑而已,能翻起多大浪花?谁会冒着谋逆亲王的风险帮他?元悦正闭目假寐,忽然王府后面一阵骚动,他缓缓坐起,后门也布置许多卫兵,强弓硬弩,说不定过一刻钟,卫兵会抬着郦道元射成刺猬的尸体来请赏。

骚动越来越大,巨大的阴影如乌云从后方笼罩而来,元悦抬头一看,橄榄形状的飞艇在螺旋桨推动下飞来,“特斯拉”号吊在飞艇下方,左舷用金漆草书“沟里郭嘉身似椅”,右舷金漆草书 “骑营伙夫必取之”,如流焰般熠熠生辉。

郦道元一扳铁闸,船体伸出两扇蝙蝠般的滑翔翼,猛火油唤醒沉寂多日的气缸,对称的六排黄铜管放出白瀑般的蒸汽,“特斯拉”号从飞艇上脱离,愤怒的獬豸高昂独角,嚎叫着向小湖俯冲而来。

白色撞角在元悦眼睛里越来越大,他发疯般地大喊:“快放箭!快放箭!”

周围屋子响起令人牙酸的弓弦绷紧声和弩箭上弦声,郦道元双手端着六联装转筒弩,一踩唧筒,压缩蒸汽驱动短矢“嗤嗤嗤”射出,转着圈扫射,侍卫亲兵纷纷扑街。

隔着墨镜,元悦都能感受到对方杀气腾腾的目光,一支火药箭带着尖利的唿哨飞来,元悦急忙缩在酒桌后面,箭杆上的压缩火药忽地爆炸,将金丝楠木桌板炸开焦黑的破洞。

一点红色闪烁在郦道元脖子正中,那颗永不枯朽的枸杞被他用铂金细链穿了挂在颈前,郦道元疾言厉声:“元悦,今日必取你的首级!”

要钓金鳌却来了条鲨鱼,还是大白鲨,元悦赶紧去找“香饵”,郦道元紧追着他来到花厅,一火药箭扎进元悦后背,郦道元随即抱住明瑟就地卧倒,一阵火光,轰鸣过后空气中弥漫着烤肉味。

郦道元扶起她,看到明瑟口唇在面纱下一张一翕,而他双耳嗡嗡作响听不清,自嘲道:“火药装填有点过头,你在说什么?”

他将耳朵贴近,勉强辨听出四个字——“他还活着”。

残破的蜀锦长袍挂在开天窗的后背,血流飞快止住,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元悦发髻散落,长发披散在肩头,柠绿、橙黄、橘金色的格栅幻化在他身上,不断伸长的十指如黑曜石般尖锐。

元悦的嗓音和之前大相径庭:“你只不过是古代死人的残响而已,再过一刻钟,你不会留半点痕迹在这世上。”

明瑟疾呼:“当心,他不再是元悦……”

“只是一堆数据而已,和差分机里运转的二十摞打孔竹片没区别。”郦道元将明瑟护在身后,平端十字弩射出一箭,初速极大的弩箭被元悦抓在掌中,箭杆兀自不停颤动。元悦一口吞掉弩箭,黑火药爆炸的气浪将他脑袋撑成球形,又恢复原状。

“怎么样,怕了吧?”元悦张开缺了三四颗牙齿的大嘴,黑烟随着吐字断断续续地喷出。

郦道元转向明瑟:“你们那个世界的电脑病毒,都这么逗比吗?”

明瑟含嗔带笑地说:“……你能不能先把绳子给我解开?”

元悦看到两人自顾自说话,怒道:“你拿什么和我打?我要把你撕成碎片。”

“谁和你打,人质都救出来了还不赶紧跑?”郦道元横抱明瑟冲出花厅,将她放在特斯拉号上,他后心毫无遮护,五根黑曜石般的手指从后面刺来。

“噹”地巨响,螺旋形指尖被钛合金盾挡住,再也无法穿透,钛合金盾由两组伸缩框架支撑,从郦道元后背探出。

“蚊子叮一口都比这疼。祖先生那里除了占据一个车间的差分机,还有占据另一个车间的精密加工车床。”郦道元笑道,他用胳膊肘一捣舵盘,猛火油引擎将澎湃动力注入特斯拉号,如大江大河奔流不竭,数千个气压传动装置在镀铬合金外壳下运转,船舷流线型的金属板折叠又展开,护住郦道元的胸腹、四肢,六联装转筒弩竖立于肩头,钛合金盾悬在左臂,船首的白色撞角像一把长刀握在电气驱动的外骨骼机械手中。

“别忘了,我也是一团数据,祖冲之可以用他的差分机为我改写程序,特斯拉号改造的机甲还不错吧?”

两注喷泉似的蒸汽从背部喷口激射而出,郦道元举起七尺长刀,向元悦扑去。只见元悦瞪眼努腮,恨不得亲手把郦道元劈成两半,红白的重影在他周身如影随形。郦道元长刀霸道剽悍,冷光霍霍袭他脸面,两人不时发出网球场上那种令人猜疑的“哦——啊——”长吟,看来杀得很有快感。

明瑟发现元悦动作越来越快,紧张地心脏快要跳出来。



6


战损凹洞和划痕密密麻麻,黑烟汩汩的特斯拉机甲翻倒在地,不时发出爆炸的闷响,郦道元努力睁开被鲜血糊住的眼睑,明瑟正艰难地将他从驾驶舱拖出来,尽量避开劈啪作响的电线和锋利的金属板断口。

元悦半边身体被火药弩和七尺长刀摧毁,身体的横截面如风中火焰翻卷不休,他嘲弄地望着手足无措的明瑟和奄奄一息的郦道元,大度地说:“作为一个有追求的电脑病毒,我可以让你选择自己的死法。”

明瑟正要说话,郦道元手指轻轻在她面纱上一点,示意她噤声,他魁梧的身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宽厚的右手和扶住他的两只小手握在一起。郦道元抬头望向鬼魅般的元悦:“当真能让我实现我的死法?我不信。”

“你太小看我了。”元悦一指花厅之外,夕阳如古旧的熔岩在暮色中流淌,明明是春末夏初,浸骨价冷的寒风卷地而来,绛红暗紫的云霭霾雾像一群怪兽沉浮升降,转眼间飘起雪花。

元悦哂笑道:“我在逐渐接管这个世界,而你,将无足轻重。”

“那么,你能不能以七尺长为半径,画一个完美的圆形,让我们俩葬在里面?”郦道元在地面上划出一道七尺长的直线,盯着跃跃欲试的元悦。明瑟听郦道元这么说,双手紧紧攥住他满是伤痕的右手,生怕下一秒就会消失。

“这有什么难度?”元悦探出比手术刀还锋利的指尖,好整以暇地划出弧线。明瑟不明白郦道元的用意,紧张地望着在青石板上划得吱吱作响的指尖,只要圆形合拢,元悦就要动手,不过能和郦道元一起……

圆弧眼看就要严丝合缝,指尖忽然抬起,圆形消失了。元悦皱皱眉,精密计算一番,再次在地上画弧,这次和上次一样,就在圆形即将完成之际,消弭于无形。

“怎么回事?”元悦拖着半截身子,指尖一次又一次将青石板划得火星四溅,每次都是功亏一篑,他咬牙切齿地说:“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明瑟将目光投向郦道元,郦道元轻抚她的长发,坏笑着说:“这得感谢祖冲之先生,他发现圆周率最多算到小数点之后十七位,这个世界的圆周率是有限位的常数,这说明‘创世者’认为十七位的圆周率足以支撑整个世界运转了。然而真正的圆周率是无限不循环小数,换句话说,想在这个世界画出完美的圆形,是不可能的!”

明瑟恍然大悟:“啊,他已经让自己运行程序,会陷入无穷递归之中,造成堆栈溢出。”

“请说点我能听懂的。”

“他会因为陷入无法完成的进程而自取灭亡。”

方才诡异的天象渐渐褪去,恢复一派春和景明,元悦望着地上永远无法合拢的圆形,一滴冷汗从额头滴下。



7


蒸汽喧嚣,明轮如天鹅双翼激荡起水花,“特斯拉”号恢复快艇模式,飞驰在返回洛阳途中,明瑟怜惜地抚摸郦道元身上的伤口,从船上翻出医药箱给他包扎。

几十道伤口的痛感刺激着大脑皮层,但郦道元将其视为幻痛,他淡淡地说:“我有个忘年交,祖冲之先生,他建造了一台古怪的机器,最初是为计算圆周率、计算天文数据,慢慢地还能发现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律……”

明瑟兴奋地说:“是啊,这次多亏了他。”

“我自己演绎了一下,对其他事也能证实或者证伪。”

明瑟缝伤口的动作停滞了。

“我渐渐想清楚关于‘前世记忆’的缘由,与两个儿子和亲弟弟一起死去,那才是我真实的经历,元悦也说过,我只是古代死人的残响。”

“不要相信那个疯子,你和我都在这里,这个世界无比真实……”

“明瑟,如果我没猜错,你为了避免这个世界坍塌,把支撑它运行的密钥时刻不停地带在身上,而且只有你自己才能解开。其他强大的存在或许能困住你,但不能解开那密钥。”

明瑟后退一步,下意识地双手交叉遮在面纱上:“你什么时候确认的?”

“就在刚才。”

“不,你所猜想的无法证实,为什么我们要纠结于虚妄的争论?”她轻轻地说:“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任何事都可以。”

明瑟羞赧地偷看他一眼,郦道元双臂搁在舵盘上,身子前倾,过了许久,似乎很轻松地说:“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明瑟的瞳孔骤然收缩,急促的喘息令面纱起了皱褶,她紧盯住郦道元,像盯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郦道元直了直腰,双手搭在舵盘上,平静地望着她。

明瑟凄然一笑,一手将额前的斜刘海拨开,一手摘下面纱,那笑容是他从未见过的潋滟波光。

郦道元笑了,像是掩饰什么,将墨镜扶上鼻梁。明瑟从后面揽住他,脸庞紧贴他后背,几缕长发在额前飞舞,她感受到他的身躯如同化解为数万只蝴蝶,碎片翩翩然消逝在风里,明瑟咬着下唇,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两行眼泪从郦道元墨镜下流淌而出,最后一滴没有躯体遮挡,飘在明瑟脸颊上,与她的眼泪混同在一起,甲板上只留一线铂金细链,末端系着一点明红。

明瑟将那颗永不朽坏的枸杞托在掌心,回想起那一天,她穿过时间的裂隙,想在叛军摧毁阴盘驿亭之前,为拯救郦道元做些什么。

她计划在十五秒停滞的时间内拷贝他的意识,然而十五秒终究太短,89%,91%,94%……无法全部拷贝郦道元的意识,给不断闪回的“前世记忆”留下隐患。

十五秒已到,所有人恢复动作,在时间的缝隙关闭之前,郭子恢的刀刃在她左肩留下伤痕,生锈的刀刃和古代的细菌令她高烧三天。不过她还是苦撑着将郦道元的意识上传到私人架设的服务器中,她像一个细致的外科医生,尽量剥离关于叛军与死亡的记忆,保留他的性格元素:寻根究底、嫉恶如仇、宁折不弯……

在严酷的时空管理局眼中,她仅仅将古人的意识存储进“Silk punk”服务器,历史线没有跑偏,而且没有古人被带回2119年,时空管理局找不出对应的法条惩罚她。

郦道元在“Silk punk”服务器中如鱼得水,比在历史中峭直刻深的形象潇洒多了。然而服务器中的郦道元意识尚不稳定,“前世”的记忆在他于梦乡流连时不断闪回,敏锐如他是否发现端倪?她决定“深潜”进入服务器亲自查看,她知道郦道元必去的地点是大明湖,在那里写下“水木明瑟,可谓濠梁之性,物我无违矣”。

在此之前她设置一道保险,一旦她深陷数据之海中难以脱身,可以通过密钥使得虚拟世界湮灭,使得她强行脱离。但系统将那密钥设置为面纱,这如烟似雾的面纱无人可以剥除,除非她自愿。明瑟感到啼笑皆非,莫非这是“主脑”有意横亘在古人与今人之间的长堤?

初次在“Silk punk”服务器见到郦道元时,明瑟下意识地轻触脸颊上方的面纱,暗自告诫自己“无论他如何请求,也不能摘下”。

面纱已经摘去,两岸的竦峙岩山变得像奶油般柔软,潇潇洛水变得如云雾般缥缈,但江流犹自未竭,算尽这一生,终究梦里身是客。没有郦道元的世界在逐渐崩塌,“主脑”强制她脱离虚拟世界。恍惚间,她感到冷风飕飕地从另一个世界吹来,伴随着蚀骨的寒意,将她的灵魂碎作齑粉……


  尾声

两千年世间如红尘走马,旧忆幽深读尽沧桑变化,尘寰已悄然兴衰过手,恍然间此身已非我所有。“前世”遗落的幻痛仍在,而这个世界无法让我愈合。

我望着明瑟,望了又望,我会救出明瑟,就像我已经在另一个世界死亡一样肯定。

我可以枯萎,可以消散,怎样都行,但我无法永远不去摘下你的面纱,我会记住你的面容。

此去经年,每当我与死神直面,或于地狱中杀上山巅,

只要想起你面纱下的容颜,万般柔情便涌上心头。


注释

注1:每年地球绕太阳运行一周,不会完全回到上一年的冬至点上,总要相差一个微小距离。大约每年相差50.2秒,每七十一年八个月向后移一度,这种现象叫作岁差。本文取整为50秒。

注2:交点月:月亮相继两次通过黄道、白道的同一交点的时间,长度为27.2123日,据此能准确地推算出日蚀或月蚀发生的时间。本文取整为27日。


【编辑/星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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