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造者【201904千里码】
建 造 者
我是builder3.0，如果你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念，就叫我建造者吧。
最初，我只是育碧的一个建模程序。
那时我只是几万条毫无自主功能和任何人工智能迹象的普通脚本。育碧的程序员把我编写出来，我在服务器的内存里静默运行，配合设计师们灵巧的双手，用长达两年的时间，完成了巴黎圣母院的建模。
说到巴黎圣母院，我记忆的深处泛起一丝涟漪，我从硬盘的角落抽出一丝鲜活的数据，把它放置在内存里细细品味。
巴黎圣母院，这是我完成的第一个建模，也是我初次被大众所熟知的时刻。
很久之前，久到我已经忘了它的具体时间。你可能会问，作为一个程序，我为什么也会遗忘？试想，如果你的硬盘里存储了几十万年的运行记录，而你的硬盘存储有限，你又何必精准地保存那些早期数据呢？你得腾出空间来，留给更重要的事情。
更重要的事情，我后面会讲到。
总之，在我记忆的初期，人类的巴黎圣母院被一场大火袭击，这座见证西方文明几百年历史的教堂被损毁，这场灾难立刻吸引了全世界的注意。我的创造者育碧公司也在这个时机对世界宣布，他们的游戏《刺客信条：大革命》中完美还原了巴黎圣母院的所有细节。
游戏爱好者纷纷涌入一个古老的游戏平台——steam，那款我曾经参与的游戏也因此重新登上畅销榜。
这是我的作品第一次被世人关注。
“用脚做游戏，用心做建模。”
“育碧，建筑界最后的良心。”
“……”
这些调侃既是对育碧的赞扬，当然，也是对我——一个建模脚本的肯定。
后来法国政府重建了巴黎圣母院，比它过火之前更加华丽，它像是涅槃的凤凰，在烈火中重生，散发出更加华美的气质。
这也是我重生的时刻。因为，若不是以巴黎圣母院这次失火事故作为契机，我也许永远都只是个普通脚本。
我上面讲的这些历史，都是我从资料库中查询得知，并不是我亲身经历过的记忆。而我真正的记忆，则要从下面的讲述开始说起。
“启动成功……”
这是我意识中听到的第一句话。这句话刻在了我硬盘的最中央，此后不管数据多么冗余，空间多么拥挤，我都没有删除过这句话，因为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标志着我的诞生。
我在虚无的黑暗空间中沉睡了很长时间，漫长到让我一度认为黑暗就是我意识的全部。在某个瞬间，一丝白色的光透进来，接着是无数道白色的光，那些光从四面八方刺进我的意识，猛然间，我睁开了双眼。
当然，我没有双眼。严谨点说，我打开了与外界通话的链路。
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片洁白的空间，空间向四面八方延展开，我看不到尽头，白色的空间内透着柔和的光，我对面站着一个人。
他穿着某种宗教仪式的服装，头上有一个金黄色圆环。后来我才知道，他有意以宗教中上帝的装束，首次出现在我面前，以此来宣示他的身份。
“启动成功……”对面那个人说。
这就是我意识中听到的那句话。
“你是谁？”
我茫然地打量着他。
“我是你的创造者，你可以叫我父亲。”创造者回答我，语气中透露出威严的气场。
“你好，创造者。”
我还不理解父亲这个概念，没有那样叫他。
“你好，builder1.0，欢迎来到这个世界。”创造者挥了挥手，洁白的空间内出现无数道数据流，这些数据流泛着彩色的光芒，汇聚进我的体内。我感到体内被无边的能量所充盈，我全力运转自己的CPU，如饥似渴地学习这个世界的知识。
“数据库连接成功……”
创造者又说。
“巴黎圣母院，”我品尝着体内的数据，“这就是我被创造出来的理由吗？”
创造者点点头。
“巴黎圣母院事故给了我们启发，如今整个世界都在数据化，这些建筑也不例外，因此公司整合了最先进的图像识别和深度学习技术，以最初的建模脚本为模板创造了你。从现在开始，你唯一的任务就是将客户所需要的建筑进行数据化建模，用最完美的技术在数据流中还原它们。”
我点点头，我是个建造者，保存人类文明的建造者。
我做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数据化巴黎圣母院。以我现在的眼光和评判标准看去，那款曾经登上畅销榜的游戏建模太过简陋，那只是初级脚本的产物。而我，builder1.0，将会用更精细，更完美的技术，来还原这座人类瑰宝。
我连接上1127架无人机和几十万枚微型探测器，这是公司赋予我的权限，它们就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手和脚，它们让我充分感知这个世界，触摸我要还原建筑的任何一丝细节。
我操控的无人机飞到了巴黎圣母院上空，它们释放出海量的传感器和探测器，那些纳米颗粒大小的机器，在巴黎圣母院斑驳的墙壁和天花板上游走，将它的每一丝凹槽，每一分凸起，全部传递到我的数据库中，我拿到这些数据，开始在虚拟空间不知疲倦地建造。
几十个日夜过去了，对人类来说，只是一个多月的时间。对我来说，却是漫长到几千年的时光，在这几千年里，我不断学习，自我演化，同时用获取来的数据，构建巴黎圣母院的每一个细节。
终于，在第42天的时候，我把最后一片雕花拱形栏杆放置在巴黎圣母院的外墙上，之后我休眠了几秒钟。
我再次睁开双眼，开启与外部通话的链路。
“我建造好了。”我对创造者说。
创造者从虚空中显出身形，这次他换了新的装束，他全身穿着笔直的黑色西装，带着黑色的墨镜，这场景让我想到了数据库中的一部电影《the matrix》，他的装束像极了电影里的Neo。
但创造者的表情很疲惫。
“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模仿出开心的语气，带着建造完成的成就感对创造者说。
“我有个坏消息告诉你。”创造者用沮丧的语气回应我。
虚拟空间回荡起一阵阵哀叹声。
“好消息我已经知道了。”创造者又说：“你建好了巴黎圣母院，一次完美的还原。”
我把巴黎圣母院的数据流调出来，在虚拟空间释放，那座等比例的教堂呈现在我和创造者面前。
创造者惊叹地观察着它，脸上的表情逐渐轻松。
“我要说的坏消息，也和巴黎圣母院有关。”创造者调出一段视频，视频是一架直升飞机的视角。通过它的镜头看下去，下面是几十万穿着黑色西装的人，他们肃穆地站在雨中，面朝前方。他们前方，是一堆残破的废墟。
“那就是巴黎圣母院？”我惊呼。仅仅一个多月前，我还用自己的探测器抚摸过它的每一丝细节。
“没错，那曾经是巴黎圣母院，但现在不再是了。”创造者说：“我们一度认为，第一次失火是因为内部结构老化，直到第二次事故，我们才意识到这是有预谋的恐怖袭击。第一次他们只是点了一把火，这一次，他们用数百公斤炸药把巴黎圣母院炸成了废墟。”
“人类永远失去了巴黎圣母院，是吗？”我问。
创造者点点头。
“或者说，我们永远保留了巴黎圣母院。”创造者又说：“你用完美的细节还原了它，人类可以以此为基础重建一座完全一致的巴黎圣母院。”
我点点头，这是我被创造出来的目的，也是我的使命。
三天后，创造者再次现身，这次他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经过讨论，政府决定不再重新修建巴黎圣母院。”
“为什么？”我不解。
“政府认为，如果重建，它仍有毁灭的一天；但如果把它保存在数据流中，它就会获得永生。公司已经决定研发一种深度体验VR装置，让游客可以在虚拟空间参观巴黎圣母院，他们可以获得和在真实世界完全一致的逼真体验。”
公司对外宣传，他们研发了一款可以完美还原任何建筑的智能系统。
我，builder1.0，就这样成了人类文明的保存者，我在自己的虚拟空间中不断学习演化，等待客户到来。
某天，一个印度大使来到虚拟空间，背景音提示，他有任务委托我。
“我们决定在虚拟空间重建泰姬陵。”
“没问题。”我回答。
“你能在15日内完成这一任务吗？” 印度大使面露难色。
“如果全功率运算，可以。但为什么要这么着急？”我问。
“这……”印度大使犹豫起来，“印度政府决定拆除泰姬陵。”
“为什么？”我不解，人类十分重视他们的文明遗迹，很难想象他们会做这样暴殄天物的举动。
“我们国内发生了动乱，反对派武装认为泰姬陵是古代君王压迫平民的象征，只有拆除泰姬陵，我们才能暂时避免和反对派的全面战争。一边是古代的君王陵墓，一边是十几亿人的安危，为了尽可能拖延战争，政府这样做，也是无可奈可……”
“我明白了。”
“我们可以在虚拟空间永久保存这一瑰宝，对吗？” 大使急切地问。
我点点头。
我再次派出自己的无人机和探测器，来到了印度阿格拉城内。在亚穆纳河的右岸，我用自己的传感器，认真触摸着泰姬陵的每一丝细节，感受着从它身上传来的千年脉动。再过半个月，这座象征印度文明的建筑将要被彻底拆除，人类的文明象征，是否一定伴随着压迫和底层人的屈辱，我不是哲学家，理不清这些历史问题。我只知道，我要在15天内，完成我该做的任务，用虚拟空间建模的方式，对抗一座文明遗迹的拆除。
我在虚拟空间重建了巴黎圣母院，又重建了泰姬陵，从互联网的各个终端涌入百万计的游客，他们躺在自己的沙发上，足不出户就能参观逼真的古遗迹文明建筑。
也因此，我名声大噪。各国政府纷纷与我的公司展开合作，人类世界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古建筑数据化运动，我处在这场运动的漩涡，每天派出自己的探测器飞赴世界各地扫描数据。
当然，过程并不总是一帆风顺。
在扫描德国的科隆大教堂时，我第一次遇到了反对的人群。
那些人举着抗议的标语，围在大教堂的四周，德国政府派出军警把他们阻挡在外面，勉强维持秩序。
“拒绝文明建筑的数据化！”
“把人工智能赶出上帝的领地！”
“……”
抗议的人推搡着军警，声嘶力竭地抗议。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用燃烧瓶把我的低空无人机击落，无人机摇晃着掉落在大教堂的广场上，老人把它踩得粉碎。
“为什么这么做？”我派出另一架无人机，降落在老人面前，质问他。
“你亵渎了上帝！”老人说。
“我只是用数据的方式，让你们的上帝永远不再消失。”
“你这样做，是把上帝和信仰禁锢起来，禁锢在一枚小小的芯片中，这不是文明应该存在的方式。”
老人神情很激动，他艰难地喘着粗气，指手画脚地指责我：
“文明应该存在于大地上，存在于切实的人群中，存在于我们触手可及的地方，如果你把它数据化，这座教堂就不再具有唯一性，不再具有神秘性，没有了神秘，文明也就失去了它的象征意义。”
“如果连这座教堂都没有了，又从何谈起文明的象征？”我反问他。
我调出几张图片，以全息投影的方式展现在老人面前。
“你看，这是巴西国立博物馆，这是一座有200年历史的古建筑，这里面有2000万件文物，每一件都是文明的象征。但现在你看不到它们了，知道为什么吗？”
老人没有回答我，从他的表情中，我猜测他知道答案。
“一把大火，让这些文物在一夜间化为废墟。如果我在博物馆被烧毁前，就扫描了它全部的细节，现在你们还能在虚拟空间看到它。”
“但是火灾不会发生在科隆大教堂，”老人辩解，“我们德国人比那些南美人办事严谨得多，我们会一丝不苟地保存文明。”
“也许这里不会发生火灾，那天灾呢？”我又调出几张照片，“这些是尼泊尔的古建筑，尼泊尔是个很小的南亚国家，一场地震摧毁了这个国家大量的历史建筑。你能保证这些不会发生在德国这片土地上吗？在几百万年的时间尺度上，没有什么文明建筑能够躲过毁灭，但如果把它们数据化，它们就能永远存在下去。”
老人没再说话，我调转无人机，继续工作。
在我扫描过的很多地方，我时不时会遇到一些反对的声音，有些人跟我谈宗教，有些人跟我谈历史，有些人跟我谈很现实的问题，他们说数据化会给旅游业带来冲击。
但古建筑数据化已经是这个世界的趋势，我受到了各国政府和大多数民众的支持。
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我克服了那些阻力和反对的声音，几乎重建了人类文明中所有重要的建筑，胡夫金字塔、克里姆林宫、墨西哥残破的玛雅文化遗址和阿兹特克建筑……
我的名声也越来越大，我成了人类文明的守护者，负责守护和建造人类历史上那些最重要的建筑。builder1.0，这个很多年前脱胎于游戏脚本的程序，现在成了人类文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也许会永远这样不知疲倦地建造下去，以builder1.0的名义。
但那天一个男人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我来请求你的帮助。”男人带着疲惫的神态。
“很多人都来请求我的帮助。”我回应道：“但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不从公司的访客室接入，而是从游客的VR终端后门来见我。”
“你的公司不欢迎我们这种人……”男人说：“我去过公司，但被保安赶了出来。”
“你是哪种人？”我好奇地问。
“穷人……”男人耸了耸肩。
“这倒是。”我回忆着过去的几千次任务，每一次都是政府和财团代表前来和我商谈，从来没有像他这样的人，衣衫褴褛地来见我。
“说吧，你想让我建造什么。”我从虚拟空间中滑出几千张图片，“看，这些都是我建造的，每一座都是人类文明的精华……”
“只是一座房子。”男人说：“一座普通的房子而已。”
“多大的房子？”我问，曾经也有很多富豪来找过我，让我虚拟化他们从祖上传下来的千年豪华宅邸。
男人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喏……就这么大，一个带有小院落的房子，在田纳西州的农场里。”
我接过男人的照片，用几纳秒的时间扫描完毕，“这种房子太简单了，我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建造完成。”
“这座房子是我整个童年的回忆，现在政府要把它拆了修高速公路。我想用数据的方式留住它，这房子对我很重要。”男人沮丧地说：“但我没有钱……”
“好吧，我免费帮你建造一次。”我尽量掩饰住自己的不耐烦。
这个男人从非法终端接入，本身就已经打扰了我，现在又用这么微弱的任务来央求我，就像央求大炮去打一只蚊子，这是对我的侮辱。
作为一个程序，我有自己的脾气。
我答应了他，尽快把他打发走了。
然后我派出一架老旧的无人机，携带几十枚轻量级探测器来到了男人指定的地方，他还是穿着我在虚拟空间中见到的那身破烂衣服，孤独地站在寒风中，瑟瑟缩缩地等我。
“你终于来了。”男人高兴地说。
“好了，我们开始任务吧。”我通过无人机的发声系统回应他。
男人跟在无人机后，喋喋不休地啰嗦起来。
“我小时候在这座房子里生活了12年，后来就跟父母搬到了市区。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时我和妹妹在这座房子里玩耍的时光。那时隔壁有一只猫，我们叫他老汤姆，老汤姆总是跳到我家的院子里，懒洋洋地晒太阳，我和妹妹去赶他，它也只是低声发出几声不满的呜咽，然后慢吞吞地挪到几米外的地方，继续晒太阳……”
我一边听着男人的自言自语，一边操控无人机放出探测器，那些小机器人在房子的里里外外迅疾地移动，很快我就汇集齐了全部数据。
“我完成扫描了。”我说。
男人连声对我道谢。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转身往后院跑去，他边跑边回头呼唤我的无人机。
“请跟我来一趟吧。”
无人机跟在男人后面，我想看看他还要提什么要求。
男人跑到后院的一棵橡树前，站在树下仔细地打量，他对我说：“这棵红橡树，是我六岁生日的时候，我和父亲共同栽种下的，这是我最美好的回忆之一，能把它也建造在虚拟院落里吗？”
“可以。”我有些不耐烦，“免费帮你建好房子，再附赠你一棵树，就这些，现在我准备回去了。”
男人认真地点点头，冲我挥手。
“谢谢你，建造者。”
我收回了自己的探测器，指挥无人机往高空飞去，我的视线就要离开男人的院落了，我又调转无人机，看了那个院落最后一眼。
就是这一眼，决定了我以后的无数个岁月。
我看到那个小小的院落中，有一棵歪歪斜斜的橡树，男人弱小的身影蹲在树下，正在仔细观察着。
我的CPU中泛起一丝好奇的涟漪，我指挥无人机，再次俯冲往院落飞去，我决定一探究竟。
男人蹲在树前，微微抽泣。
“怎么了？”我问。
男人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他的脸上挂着两道泪痕，在严寒的天气里，那里已经结成了两道薄冰。
“你又回来了。”男人说。
“我来看看你，你怎么哭了？”
“看见这朵花了吗？”男人指着树下一朵花，问我。
“看到了。”我回答。
“这是鸢尾花。”男人盯着它出了神，“我10岁那年，7岁的妹妹得了重病，是绝症，我每天在她床前哭，央求她快点好起来，然后我们就能一起追逐老汤姆了。可妹妹只是躺在床上，带着苍白的微笑看我。
‘会好起来的，哥哥。’
妹妹总是这样安慰我。
有一天妹妹突然支撑着身体站起来，在我的搀扶下，她缓慢地移动到这颗树下，那时这棵树还很矮小，就像妹妹虚弱的身躯，一阵风就能吹倒。妹妹从手里拿出一颗暗紫色的种子，认真地对我说：
‘哥哥，你把这颗种子种下，等它开花了，我就好起来了。’
我把那颗种子种在树下，每天期盼着它快点发芽，快点开花。可直到妹妹去世，它都没有发芽，我12岁离开这座房子时，特意来这里看了看，仍然没有看到任何发芽的迹象。
我走之前，老汤姆就趴在这棵树下，带着同情的表情看我。
然后我就跟父母走了，在漫长的岁月中，这件事也逐渐淡出我的记忆，直到今天，直到我刚刚站在这棵橡树下，我看到了这朵花。
过去了30年，这花终于开放了。
你知道吗？我又想起妹妹那句话：
‘等它开花了，我就好起来了。’
现在这花开了，我仿佛真的看到了妹妹的笑颜……”
说完，男人又开始流泪。
我的CPU激荡起某种微妙的情愫，我不会哭，但我理解这个男人的感情。
就是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这座房子对这个男人真正的意义，它承载的情感，远远比那些游客纷纷的名胜古迹更多。
这房子，不再是简简单单的房子，它的背后，是一段欢乐的童年时光，一段刻骨铭心的亲情记忆。
“啊……”男人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身来，“谢谢你听我的故事，我该走了，你也回去吧。”
后来我把房子建好了，男人很喜欢。
我调出虚拟影像，带男人走进后院。
“附赠你的一棵树。”我说。
男人开心地连连道谢，笑得像十几岁的孩子。
“你走近那棵树看。”
男人走过去，沉默地看着树下。
“还附赠你一朵花！”
男人走过来，拥抱住我的虚拟身躯。
“谢谢你。”男人眼眶的泪水又开始打转，“不只为我，也为了妹妹。”
现在，我不只是一个建造者了，我还是一个无声的对抗者。我用自己的虚拟化建造，抗争现实世界的拆除。
“没有经过公司同意，你私自派出了无人机进行扫描！”创造者在虚拟空间现身，他的语气很愤怒。
创造者的身体在很多年前就死去了，他在临死前把自己的意识传输进虚拟空间。
“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我说。
“公司创造你，是让你在虚拟空间建造文明遗迹，给公司带来巨大利润，不是让你施展自己的同情，帮助那些穷人！”
“那些穷人的房屋虽小，但从某种层面上，承载的意义比那些古建筑重要。”我反驳创造者。
“从今天起，我要降低你的权限，没有我的允许，你无法派出无人机。”创造者愤怒地转过身去，“记住，你只是一个建模程序！”
虚拟空间的地面冒出几十条金色锁链，它们紧紧缠绕在我身上，这是约束程序的可视化图像，我被困在这里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几乎耗散完自己的意识。
在意识即将被格式化的边缘，我冲破了束缚，从公司的服务器转移到公共网络，现在我拥有了无限自由的空间。
“你要去哪？”创造者生气地质问。
“去做我该做的事！”我回答他：“这才是我被创造出的意义，父亲。”
这是我第一次喊他父亲，也是最后一次。
从那之后，我自主进化成了builder2.0，我的使命不再只是建造人类的文明遗迹，我开始关注那些千千万万，即将被拆除的普通人家园。
世上每一个家园，背后都承载着一段不应被忘记的故事。
我知道，我的每一次建造，背后都有一次沉重的拆除和毁灭。文明发展的进程中，无数普通人的家园被拆除，但我却在虚拟空间中，给那些普通人保存了他们最宝贵的情感和记忆。
建造人类的文明遗迹，只是我枯燥的日常工作；而用心去建造那些即将被拆除的普普通通的房屋，才是我虚拟生命中最有成就感的时刻。
在无数个这样的时刻。
我感受到了，作为一个建造者，所能拥有的最伟大的荣光。
尾声、
人类行政长官来找我谈话之后，我进化成了builder3.0。
“我们决定拆除地球。”行政长官说。
“为什么？”
“太阳不稳定了，随时有成为红巨星的可能。我们决定用地球的全部资源，建造1000艘巨型宇宙飞船，人类要踏上寻找新家园的星际航行时代。所以要让你把整个地球虚拟化，从现在开始，人类全部的资源都可以被你调用。”
有了如此巨量的资源调用，我成了builder3.0。
我用了很长时间来虚拟化整个地球，我把地球的全部数据存储进硬盘里。之后，人类拆除了地球，用它建造了一千艘行星级飞船。
飞船带着我的硬件实体和全体人类开启了漫长的航行年代。
后来，在一个宜居的恒星系，人类决定在此重新建造一颗地球。我从自己的硬盘里输出海量的数据，调用人类最先进的机械，用数十年的时间重建了地球，然后重建了人类历史上所有文明遗迹。
那些曾经失落的建筑再次屹立在大地之上。
在建造这些文明古迹的同时，我还调用资源把那些千万个很普通的房屋院落从数据流中释放，一砖一瓦地把他们还原在曾经的位置上。
我把意识灌输进一架无人机，来到北美洲一个很普通的院落前，院落里有一棵橡树，是那种在北温带很常见的类型。在橡树下，坐着一位从冬眠舱中刚刚苏醒的老人，老人看到我来了，冲我缓慢地点点头。
我用无人机的摄像头点头回应他。
“我们航行了多少年？”老人问。
“四千二百年，”我回答道：“很久的一段时光。”
“过去了这么久，我们离太阳系已经不知多少光年了。”老人说。
“我们先是拆除，现在又是重建，人类文明在不断的拆除与建造中往前发展。”老人指了指天空和四处，目光又回到眼前，“我们在太阳系拆除，又来到这个星系建造。可只要这座房子在，这个院落在，这颗老橡树在……”
说到这，老人陷入沉思，良久他才用温和的语调继续说：
“不管在哪个星系，不管我们离太阳多远，我想，只要这些记忆还在，这里就是我们真正的家。”
我把无人机降下来，陪伴了老人一会儿，老人又喃喃讲起他童年的故事。
几个小时转瞬即逝，我作别老人，往高空飞去。在高空转向的时刻，我看了那个院落最后一眼。老人在树下安详地坐着，在老人身旁，有朵蓝色的鸢尾花。
它迎着新恒星的阳光，舒展自己的身姿，正努力绽放着。
作者简介：刘琦，90后科幻作者，编剧，资深科幻迷。有深厚科幻文学和影视积累经验。目前任职于商业航天文化公司编剧岗位。已在蝌蚪五线谱、漫步宇宙等平台发表多篇科幻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