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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丁之夜【201904千里码】

星海一笑 小科幻 2020-09-02


园丁之夜


文/皮卡丘


 “今晚要进行‘拆迁’,请做好准备。”他说。

我和妻子停下了吃饭的动作,转头看着这个忽然出现在洞穴里的陌生人。一旁的儿子楞了一下,猛地丢下碗筷,尖叫一声抱住了他的母亲。

这不怪他,自记事以来,他大概是第一次见到除了我俩之外的人类。

我眯起眼看着来者的胸口,那上面挂着一个印着字母“Y”的银色徽章,底下“管理局”三个字闪闪发光。这曾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标志。

“为什么会是这里?”我问。

“这是主程序计算的结果,很遗憾。”他抿着唇,嘴角忍不住上扬,“‘发展永远伴随着牺牲’——这句话你应该懂的,前辈。”

我懂,我当然懂,只是不希望发生在自己身上罢了。

“拆迁的时间是明天凌晨四时。”他说,“按照惯例,在拆除这里之前,你们可以选择一个新的世界进行迁移,管理局会参照当地的水准,为你们提供不低于当前等级的生活环境。”

“我可以带上巴莫吗?”儿子怯怯问道。巴莫是他的好朋友,感情很深,去哪都要一起。

“能迁移到新世界的只有你们一家三口。”来者面无表情,“你应该感谢你的爸爸,还有他二十年辛勤劳动换来的终生迁移资格。”

“巴莫不能走,那我就留下。”儿子很执拗。

“那你就会被‘拆除’。”来者咧开嘴,第一次露出笑容,却冰冷得像是某种计算机程序模拟的结果。这反而带来了异乎寻常的惊悚效果。

他一字一句地说:“放心,拆除过程没有任何痛苦,只是消失而已。”

妻子赶紧抱住被吓得快哭出来的儿子,扭头瞪了我一眼。我摆摆手,示意已经知道,让他快点回去。

“零时之前,我会来接你们。”他临走前不忘强调,“记住了,只有‘你们’。”

一道亮光过后,他的身影突兀地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儿子从妻子怀中探出头,半是惊魂未定,又半是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这是什么人啊?”他问我时声音还带着颤抖。

“分支世界管理局的。”我拍拍他的头,“来自你老爸我当年工作过的地方。”

巴莫这时从洞穴入口处偷偷探出了圆滚滚的脑袋。刚才的嘈杂声显然惊动了它。儿子朝它招了招手,它却不敢进来,只在洞穴入口附近小心翼翼地偷看。

巴莫是一只八岁的雄性类人猿,性情温顺胆小。对儿子来说,它虽然不会说话,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伙伴,和他心灵相通。在儿子的反复要求下,它犹犹豫豫地走进来,和儿子抱在一起。

“真的不能带上巴莫吗?”儿子抚摸着巴莫背上温暖柔软的棕色绒毛,“话说回来,这个管理局是做什么的?分支世界是什么意思?拆除和迁移又是什么东西?是搬家吗?”

“你这一连串的问题也太多了。”我笑道。

这孩子从小就好奇心重,正好我也还没跟他讲过这方面的事情。现在时机正好,我招呼他过来旁边坐下,随手拿过一根筷子,就在洞穴边缘的软泥上写画起来。

“想象一棵大树,上面有着很多分叉的枝干,每个枝干又分出许许多多的分支,枝繁叶茂,结满了果子。”我说,“我们身处的世界就像是这棵树上的一根根枝桠,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往上生长。在某一些时刻,因为生命的某些关键选择,这些枝桠会进一步地分支,产生新的枝桠,这些选择可不是像你今天午餐吃米饭还是吃面包这种小事,那些细小的不同会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渐渐修正,必须是足以对整个世界历史造成直接影响的才行。对我们来说,其他枝桠就是与我们平行的世界,也叫分支世界。”

“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一些枝桠上开始结出名为智慧的果实。借助这果实,人类得以从另一个角度认识自己所在的枝桠,进而认识到树木的全貌,甚至跨越到其他枝桠上,实现在分支世界间的迁移。与此同时,他们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这棵大树并不能无限制地生长下去,它的枝桠总数存在着一个计算上的极限,称为达米安极限。”

“达米安极限!我好像见过这个词,在哪本书上!”儿子兴奋了一下,但随后又苦恼地皱起眉,显然不明白这个词的意义。巴莫似是感觉到他的沮丧,用呜呜的声音安慰他。

“达米安极限代表的是在某个探索范围下可以存在的分支世界总数,形象来说,就是这棵大树所吸收的营养可以供给多少枝桠生长。在超过这个极限后,新枝桠长出时将会有一根旧枝桠死去,就像是往硬盘写入数据时随机覆盖掉原有的数据,无论那个世界的文明达到何种程度,一旦被覆盖删除,所有一切将再也找不回来。”我继续解释,“幸好,这个极限并不是一个恒定不变的数字,而是随着我们探索的边界扩大而增加。当我们探索和观测外部世界时,枝桠上就像长出了树叶,每一次当我们不断拓展已知世界的边界,都会为这个世界带来更多崭新的可能性,也即是为这棵大树提供更多的营养。有了这些可能性带来的空间,分支世界的数量上限就能增加,反过来带回更多的可能性,形成良性循环。在发现了这个宇宙的规律后,分支世界管理局成立了。管理局的工作说白了很简单,就像园丁一样,剪去多余的坏枝,提前留出足够空间让优秀的那些开枝散叶,最终确保这棵大树健康成长。”

儿子听得似懂非懂:“也就是说,我们这里就像是坏掉的枝桠,所以要剪掉?难道巴莫他们也是坏掉的吗?”

“这样一点也不公平。”

他一脸不忿地抱紧巴莫,抿着嘴,眼泪静静地流了下来。

“也太残忍了。”妻子轻轻摇头。

当初我退休后的迁移就是她的主意,从高度发达的未来都市迁移到这个原始世界里,图的是这里没有文明气息沾染,自然环境良好。这个分支世界的起源是那只原本应该仰望星空、开启好奇心的类人猿选择低下头躲进洞穴里,这个决定催生出一个没有智人诞生的未来。在这个世界里,我们一家三口就是仅有的人类,而像巴莫这样类人猿则延续了远古至今的状态,虽然逐渐发展出了族群的概念,但终究没有更进一步的智慧。对于能使用各种工具又能自在操控火焰的我们,它们敬若神明,这让我们的安逸生活更加舒心。

但对于管理局来说,这样的分支世界毫无价值。在最近的千百年里,除了我们这些外来者,这个世界的原生居民始终没能表现出向外探索的勇气,这意味着它和它所衍生的分支世界都不可能提供新的探索范围,只会白白占用位置。

抹除这些失败的世界,为更有希望的新生世界提供位置,就像园丁剪掉枯败的枝桠。这是管理局一直以来都在做的事情,也是我曾经完成过无数遍的任务。尽管对这里的居民来说确实残忍,但这就是整个宇宙的规则,要怪,也只能怪它们不思进取。

“接受现实,准备迁移吧。”我叹了一口气,起身时发现儿子不知何时已经抱着巴莫睡着,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妻子为他轻轻盖上被子,心疼地为他拭去眼泪。

“他是真的很喜欢这些小伙伴。”妻子说。她转头看向洞穴外面,那是我们刚来这里时种下的几棵果树,这几年也算是陪着孩子一同长大。此时枝上开满了花,花团锦簇。

“付出这么多,还没来得及看到它们结果呢。”妻子幽幽地说。

“当园丁要有耐心啊。”我又叹了一口气,“你先休息一会,我再周围看看。”

    

走出洞穴,外面阵阵凉风袭来,吹得我的头隐隐作痛。周围很安静,是个适合思考的时刻,我却仿佛听到了几公里外猛兽低沉的呜咽声。

原始世界里没有高楼遮挡空气流动,也没有电力世界带来的嘈杂夜生活,一切显得那么自然,却又在多少年里一成不变。此时它大祸临头,这些生灵却以为一切还会无限延续下去。

我抬头看着月亮的位置,距离迁移的时间只剩下几个小时了。

“再看看吧。”我自言自语,启动了洞穴旁灌木丛里的飞车模块,乘着它升上了天空。

在漆黑的夜空里,飞车喷出的微弱焰火惊动了一部分警觉的动物,一时间叫声此起彼伏,仿佛整个夜晚都被唤醒了,可我对它们毫无兴趣。我沿着记忆里的位置,从近到远地查看类人猿群落的情况。和我预想的一样,这些长相酷似早期智人的家伙对火焰还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对于能悬浮在半空的东西更是望而生畏,这两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使得它们光是看到飞车出现便吓得连连尖叫,没有谁胆敢靠近一步细看。

一连十几个群落,所到之处,皆是同样的结局。

“没救了。”我按压着胀痛的太阳穴,无奈摇头。

就在这时,我忽然收到来自妻子的通讯。一接通,她焦急的情绪伴随着语音扑面而来。

“儿子不见了!”

“你先别急,慢慢说!”我感觉握着通讯器的手都在颤抖。

妻子说得慌张凌乱,但事情其实并不复杂。现在看来儿子从一开始就是装睡。在妻子睡下之后,他悄悄抱着巴莫离开了我们居住的洞穴。等到妻子醒来,地上只剩下一张被子,她追到外面,发现那小小的脚印已经混入了周围斑驳的各种痕迹中,借着夜幕的掩护不知去向。

我看了下时间,现在距离拆迁只剩下不到半个小时。如果不能在这之前找回儿子,我们将永远失去他。最坏的情况是,我们一家三口错过迁移的时机,最后和这个世界一起消失。

“这事情我来处理。”我当机立断,“你留在洞穴,凌晨四点准时跟着出现在那里的工作人员离开。我现在去找儿子。”

“我也去找!”妻子声音颤抖,“不管你们去哪,我都要跟你们一起!”

“那就把迁移的目标设为我!不管凌晨四点我在哪里,你都一起过去,这样总可以了吧!”

我隐隐知道儿子的想法,也大致可以猜到他此时的位置。对于接下去要怎么做,我已经有了一个计划。至于这想法能否成功,我实在没有太大把握。

“那个时刻我会和儿子在一起。”我柔声说,“这一点,我可以用生命向你保证。”

关闭了通讯,我再次发动了飞车。这一次我用上了全功率,飞车的底盘和后排喷射口一齐喷出灼眼的火焰,仿佛在黑夜里升起了一颗小小的太阳。野兽看着亮光,惊慌地四处逃窜,发出绝望的尖叫声。也许在它们眼中,火焰上的这个人形身影就是掌管着一切生杀大权的神,这一幕将永远铭刻在它们的基因里,这份恐惧将一代代遗传下去。

假如还有明天的话。

我一推操纵杆,飞车轰鸣着往回飞去。儿子还不会驾驶交通工具,又带着巴莫,在黑夜里肯定走不了太远。我沿着洞穴周围的类人猿群落一个一个找过去,终于在找到第五个时,我从一群瑟瑟发抖的类人猿中间看到了他的身影。

和这些原始的野兽不同,只有他不畏惧飞空车喷出的火焰,显得非常特别。此时他倔强地仰起头和我四目相对,抱紧了怀中的巴莫不放。

“我不会抛下它们的。”他咬紧牙关,“这样的规则根本就不公平。”

“不公平的事太多了。”我叹气。飞车降下高度,喷出的火焰带起滚滚热浪,吓得类人猿哇哇大叫,乱成了一锅粥。趁着这个机会,我操控机械臂一把夹住儿子,将他抓到车上。

“坏爸爸!”他哭喊着挣扎,用拳头打我,“你明明可以带上它们的,为什么不这样做!”

“因为能救它们的只有它们自己。”

我低下头,看着站立在地面上的巴莫。在我抓起儿子的时候,它奋力地撕咬机械臂,试图阻止,只是最后还是被机械臂弹飞到一边。此时在周围这一片混乱中,只有它紧紧盯着头顶上被火焰包裹的飞车,双脚颤抖,却不愿逃走。

“跳上来!”我对它喊道。

这个类人猿群落距离我们居住的洞穴不远,尤其巴莫的智力程度在同类中也算出类拔萃,经过这几年相处已经渐渐可以听懂简单的人类语言。我再次降低了飞车的高度,在距离地面不到两米高的地方停住,然后用更加清晰的发音再说了一次。

“跳上这辆车,你们就能去新的世界。”我说,“只要你们跳上来。”

“快啊,巴莫!”儿子像是看到了希望,朝着巴莫招手,“带着你的族人快过来!”

然而听到这呼喊,巴莫犹豫了一下,反倒退后了两步。

这反应全在我的意料之中。这些类人猿身上毕竟是野兽的成分居多,对于火焰的恐惧早就深深刻在了生物本能里。要想跳上一辆熊熊燃烧的飞车,需要的是前所未有的莫大勇气。

“巴莫,上来!”儿子看到车上的时钟,着急得眼泪都下来了。此时距离“拆迁”时刻只剩不到一分钟,几十秒之后,这辆诺亚方舟般的飞车将从这个世界消失,只留下这些类人猿们独自迎接被抹除的命运。

一想到这里,儿子急得只想跳下车把它们都抱上来,然而我早有准备,牢牢地按住了他。

“只能靠它们自己。”我冷酷地说。

“你们上来啊!”儿子嚎啕大哭。

就在这时,巴莫忽然仰头发出一声长啸,颤抖的双足终于稳住。它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犹如人类下定决心般的表情。只见它退后几步,憋足了劲向前全速冲刺,就在靠近熊熊燃烧的火焰时,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却仍是双脚用力一蹬,朝着飞车高高跃起。

猿群发出一声整齐的惊叹,它们一时间忘了逃走,立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这个勇敢扑向火焰的同伴。当看到巴莫落在火焰车上时,它们不约而同地举起双臂,又是一声惊叹。

巴莫落在车上,脸面重重着地,却立刻顾不得疼痛地跳了起来,兴奋地挥动着手臂。在它的鼓动下,那些同类回过头朝着飞空车冲了过来,一只接着一只,它们鼓起勇气跃上这辆包裹在火焰里的车子,而后兴奋得蹦蹦跳跳,像是发现了崭新的世界。

“太好了。”儿子抹着眼泪,这次是喜极而泣,“爸爸,现在可以带它们走了吧。”

我看着这些欢呼雀跃的类人猿,心潮澎湃。但我却也不得不说清真相。

“我没打算带它们走。”我说,“这辆车只是能走能飞,本来就不具备在分支世界间穿行的能力。”

儿子愣住了。“你骗人!”他尖叫道。

“我没骗你。”我平静地说,“它们是自己跳进了新世界里。”

附近的空气忽然微微抖动起来,一道比火焰更强烈的亮光闪过。妻子从虚空中迈出,突兀地落在飞车上。看见这满满一车载歌载舞的类人猿,她的脸上写满了疑惑。

可在下一秒,她看到心心念念的儿子,顿时什么也顾不上了,冲过去把他紧紧抱进怀里。

管理局的年轻人跟在她身后出现,面无表情。他看了一眼周围的类人猿,眉头微微一皱,视线最后落在我身上。

“这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中吗?”他问。

“它们自己选的。”我笑道,“我赌了一把,运气好。”

预定在凌晨四点进行的“拆迁”并没有取消,我知道,忽然出现在这里的妻子就是最好的证明。在儿子眼中,妈妈似乎只是进行了一次再普通不过的空间移动,实际上她跨越了分支世界的界限,迁移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在这件事上我赌了一把。以巴莫和类人猿们的选择为分界点,在它们迎着火焰跃上飞车的那一刻,这个世界诞生了新的分支。我们现在身处的这里,是这些类人猿第一次克服本能恐惧,选择了勇气那一边的崭新未来。勇气会打开对未知的探索,在那一个瞬间,管理局的主系统接受了这个新诞生的世界,允许它继续存在下去。而那个它们选择了退缩的世界,连同留在那里的我们,都在凌晨四点的时候被彻底抹除,不留一点痕迹。

随旧世界消失的我们不会留下任何记忆,也没有痛苦,而站在这里的我们则是这次豪赌成功的产物。如果那些类人猿们自始至终都无法鼓起勇气,这一个分支世界将不会存在,我们也将彻底从宇宙这棵大树上彻底消失。从这一点来说,我应该感谢它们。

谢谢它们回报了孩子的信任,也谢谢它们回应了我的期待。

“开花结果了。”

我用口型对妻子无声地说道,她楞了一下,懂了,给了我一个甜美的笑。

“谢谢你。”她用口型应道,幸福地搂住了怀中的孩子。

“我也要‘谢谢’你。”管理局的年轻人忽然说,“多亏了你,我今天的活算是白干了。”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往后退了一步,就这样消失在夜色笼罩的虚空中。在一片欢腾中,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的消失,我苦笑着摆了摆手,算是告别。

一转头,我却迎上了妻子若有所思的神情。她显然听见了这人的话,此时缓缓站起,皱起眉想了想这里面的前因后果。忽然间,她恍然大悟:“这样一来,分支的数量没有减少,也就是说,将会有另一个世界被……”

“嘘。”

我竖起手指抵在嘴唇上,轻轻地摇了摇头。趴在她肩上的儿子还在兴奋地和巴莫挥手,车上的类人猿正以自己的方式庆祝,他们都没有留意妻子刚才这句未说完的话。

那就让它成为一个秘密吧,别破坏了欢腾的气氛。

发展永远伴随着牺牲,万事万物皆有代价。

当你向前迈步时,身后会伴随着群星陨落。许多人最大的幸运就在于,他们对此一无所知。


编辑  星海一笑


注:作者名为匿名,本期投票结束后公布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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