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国之逝【201904千里码】
“女儿国度假区拆迁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跟咱有啥关系。”
“听说军队都出动了,有预约的游客也进不去,我先生提前半年就订了房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重新开放。”国际组的玲姐一脸郁闷。
听到出动军队的事,倒让我产生了好奇,“国家有可能把这块地收归公有吗?”
玲姐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见二楼传来一阵高跟鞋冲下来的大动静,老大抱着一垒材料对大家宣布——接了一个大活儿,抽一半员工成立女儿国危机公关小组。
玲姐正愁进不了女儿国,一听有公费旅游的好事,脸上乐开了花。每年慕名而去的游客,很大一部分都是玲姐这样的不孕不育患者,据说喝了女儿国度假区里的泉水之后,石女都能生娃。谁第一个发现这口泉的功效已无法考证,本来只有当地人知道这口位于深山中的泉,随着新世纪不孕不育数量的猛增,这口神泉催生了爆红的女儿国度假区。
为了打消不育丈夫的疑虑,度假区内的服务人员分两种,女人和机器人。由于泉水的功效因人而异,度假套餐从几周到几个月都有。从这些表面的介绍和游记上,我根本猜不出危机会出在哪里,不,应该说去的一车人里没一个知道强拆的原因,于是老大决定带着我先去景区转转,剩下的小喽喽则先去各家酒店踩点。
景区外围是拆迁小组存放物资的简易棚屋,周围的平地上则停满了各种车辆,拖拉机,军用吉普,私人越野车,忙碌的工作人员就在大大小小的车辆间穿行。
一个四处张望的女人看到了我们胸前的工作证,快步走到我们面前,“能帮我个忙吗,把我带进拆迁指挥部,我出来的时候忘了拿工作证。”
事实证明,在公关经理人面前撒谎是非常不明智的,老大很快就让她承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度假区内一家酒店的经理。
“新来的,他们有告诉你们说不能喝山上的泉水吗?”陈经理没有回答自己企图混进工作组的理由,却问了我们这样一个问题。
那一垒文件的首页,确实额外标注了这一条注意事项。
老大敏锐地发现了问题,“说过,但是我们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陈经理冷笑一声,“他们对外公布说这里的泉水有污染,会致病,可我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喝了几十年的泉水没有一点毛病,这里是著名的长寿村。而且我们定期会对游客做回访,他们生下的孩子也都是健康的。”
老大和我对视一眼——不是泉水的问题,那是因为什么呢?
正准备搜索下“女儿国神泉”,突然发现手机没有信号了,陈经理见状指了指我和老大,“还不知道呢吧?拆迁工作结束前,你们是走不了了。”
留下酒店房间号之后,陈经理继续去找别的路子突围了,我和老大原本打算先去山上的神泉一探究竟,却被告知山已经被封得严严实实。
女儿国度假区里的建筑是各种风格的大杂烩,不知道的还以为进的是世博会。很多滞留的游客不愿意呆在酒店房间里,聚集在中心广场上等待消息,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和不安。
信息不对称实在让人头疼。假如出现一个无所不知的神就好了,世界上就再也没有秘密……当然危机一出现就能知晓的话,也不需要维稳。
来的这些人里,最淡定的就属玲姐和她先生了。以她一贯的效率,已经和整层楼的客人都混熟了,其中包括一对已经成功怀上孩子,本来已经准备离开的夫妻。据说他们这一个月天天爬到山上祈愿饮泉水,风雨无阻。
酒店入住的客人们没人相信泉水会致病,信的话就不会来冒险一试,因为女儿国的商业开发已经有二十几年的历史,期间有科学家一直呼吁不要喝泉水,但是对此地的研究并没有实质性进展,也无法阻挡那些负担不起试管婴儿和人工授精的不育夫妻。
有了陈经理提供的隐秘线路,玲姐私下谋划着拉上先生从后山偷摸上去找那口神泉。我们意外发现她计划时的心情,就好像发现屋主在测量拆迁面积前搞违建,通常这种时候,光讲道理都是没用的。
由于外界信息的全封闭,我们甚至没办法判断现在是危机准备阶段,还是已经进入处理阶段。挖掘不出危机爆发的缘由,就无法化患为利。第二天老大是一个人去的拆迁指挥部,我们本想在酒店内继续进行最原始的走访调查,却发现近一半的外国游客都在收拾东西分批次离开。一路跟过去的实习生回来之后告诉我们,出比进还要严格,设置了好几道卡口,检查护照和本人是否相符,包里有没有动物标本,可疑液体之类的。
所有度假区内的国人,则依旧滞留在此。
天黑之后大家都蹿累了,老大又没回来,群龙无首的团队开始搞头脑风暴,其中当属玲姐的脑回路最说不通。
她觉得是因为泉眼就要干涸了,这个地方要限流,保护生态啥的。
景区改造也不用搞这么大阵仗,还把游客全部赶走,国际影响多不好啊。为了不让她以身犯险,大家都在狂喷她,就在这时老大回来了。
老大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轻声细语地问道——
“还记得我告诉过你们,无论接手时的情况多糟糕,我们要做到什么?”
“……掌控事态发展。”实习生弱弱地回答。
“如果我说,事态发展无法掌控,大家的任务是团结协作,为各种可能的恶化态势先准备好谎言呢?”
不仅实习生懵了,老员工也一时无人回应。
还是玲姐见多识广,打破了冷场:“英国的同行曾经告诉我,当今没人在意什么狗屁证据,所以故事永远占据头版头条——老大的意思是,咱们要跟国际接轨了。”
老大微微点头,继续说道:“既然泉水会致病的说法行不通,那就把所有行得通的借口都想出来,要快,3天内我要交方案的。”
外国游客离开后,度假村一下子显得空了很多,机器人服务员询问我们要不要从双人间换成一人间,问完一圈只有老大说不用换,我也只得说不用麻烦了。
晚上老大那些模棱两可的话并没有让我担心太多,毕竟找我们来是解决问题,怎能自乱阵脚呢。谁承想大半夜的老大就开始说些口齿不清的梦话,喊得最响的那句是“别吃我——”!
把我一下就吓醒了,索性拉住老大问个明白。
原来有一些激进的科学家,试图提取神泉中的特殊物质,想把人类大脑的潜能开发到极致。去年他们已经取得了进展,实验体可以用意念短暂地控制物体和他人,只是人类的大脑承受不了长时间超载,所以这帮科学疯子目前还没能毁灭世界。
从好的方面想,也许有了全知全能的神,一切战争都会终结。
显然老大没我那么乐观,她刚梦到一个奇丑无比的怪物把他一口吞了。
新一天的工作又开始了,为了给谎言掺杂一些真实的内容,我们出发去度假区的边界找在这里常驻的唯一一个科研团队。山路崎岖,路上十分颠簸,玲姐一直举着高倍望远镜,专心致志地不知道在看什么。
“昨天晚上,我先生玩望远镜的时候发现有人举着火把上山了,至少有五、六个。他们上山的时候抬着一个泥塑像,很像传说中的送子观音;下山的时候,轿子上还放着那个东西,但我们看到了泥塑像的另一面——饕餮。你有看到资料里写这附近城镇的人口失踪率高于全国平均水平吗?有没有可能是某种祭祀仪式?”玲姐一板正经地推理着。
“凭空捏造一个邪教不好吧?你啥也没看到对不对?”
“没。”玲姐顶着黑眼圈,悻悻地说。
嘲笑完玲姐,我从心底涌上来一种感觉,那就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也许泉水确实有问题,只不过不是致病呢?要不然,怎么解释拆迁小组兴师动众地给所有中国游客安排了强制体检?
陈经理之前说,拆迁组要走了酒店的原设计图纸,说暂时还没有确定是拆除还是扩建。说人是一定要迁走的,却迟迟没有告知迁往哪里,以及补偿标准。
到了研究中心,才发现是一副人去楼空的景象。就在我们准备打道回府时,从一间屋子里走出来一个面容憔悴的老人。老大把自己包装成冒死混进来调查的记者,才取得了老人的信任,他说自己是研究所的清洁工,搞科研的孩子们前一周都被带走了,临走前,教授偷塞给了他一份文件,说让他好好保管。
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并没有拿走全英文的资料,而是把它一页页拍了下来,并嘱咐老人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们来过的事。
文件总共有十几页,一回到酒店,能看懂的组员立刻开始翻译,每个人手里拿到的都是真相的一块碎片,又或者是噩梦的一角。
“现代人类的脊椎骨,是一个极其复杂、极其不利于保养的S型。所以70%以上的成年人都有或多或少的脊椎疾病。……人类的眼部结构,和所有的脊椎动物一样,是缺乏效率、缺乏长远眼光自然进化而非设计出来的复杂器官。……由于感光细胞非常娇嫩,所以与眼球的链接很脆弱,以至于脊椎动物经常因为受撞击导致视网膜脱落。所谓视网膜脱落,就是因为感光细胞与眼球结合的不够牢固。”
我拿到的是开头,玲姐拿到的是结论,她翻完了比我更一头雾水——“新人类是什么?我没听过的网络词汇吗?”
我们一直忽略了一个时间点,那就是时间刚好过去二十多年,女儿国的第一批游客有不少已经迎来孙辈了。类似于变异的发育表现并没有出现在不育患者的第一代子女身上,而是在第二代身上。
把翻译好的资料排完序,我忍不住想象章鱼那种完美的眼睛长在婴儿脸上是个什么画面。
“不用统计也能知道,目前新人类数量最多的是中国。一旦研究出变异机制,我们能搞出超级战士吗?”
惊异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老大。
我立刻想到了老大说的那个人体改造实验,不知道新人类的大脑改造后会解锁什么新功能?我不敢往下想了。
根据后续的规划内容,女儿国这个地方很可能变成一个军事基地。我们只是暂时失去自由,所有喝过泉水的人,都有被国外势力抓走的风险,余生大概只能在自由和安全之间二选一了。
无知究竟是一种悲哀,还是一种幸福?
听到酒店内响起了广播,大家还没仔细听什么内容,就手忙脚乱地开始藏笔记,并光速删除手机里的照片。
“WIFI网络已恢复,账号:nverguo1997,密码:12345678——WIFI网络已恢复……”
大家都以为通讯是被人为屏蔽的,不明白网络为什么又能用了,老大开口解释说,“网络的屏蔽不是拆迁小组弄的,他们已经抢修过很多次了。”
“愣着干什么啊,我们有好多事要做呢。”
国外主流媒体上并没有出现新人类和中国神秘度假村的相关信息,维基百科和暗网也没有。对于一筹莫展的我们来说,此刻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已经掌握的情况是,国内最大的新人类刚满5岁,根据目前找到的166个样本,新人类拥有比同龄孩子更大的脑袋和眼睛,更高的智力水平,和优化版的身体构造。组里在讨论应急方案要满足的基本条件时,玲姐突然看着老大说——“咱们也要考虑到新人类未来的安全吧?他们还只是孩子啊。”
我在心里碎碎念,这些孩子一旦长大,也许会吃了老大的孩子。反正进化论是这么说的。
老大没有立刻回答,她起身打开了窗,扇脸的冷风让大家瞬间清醒了些。
“我们还不能确认变种人的研究结果,因为他们只是基因缺陷的产物,并不能定义为生物学上的新人类。”老大背对着我们,不用看也能知道她额头上的川字纹又加深了。
“他们在成年之前就会死于各种基因缺陷引起的疾病,政府现在选择公布研究结果,并且封闭此地,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我顺着老大开的头接了下去,“同时,经过多年研究,我们现在能做的是尽可能延长这些孩子的生命,未来将为他们无偿提供医疗服务。”
同事们好像被我俩编的这个方案吓傻了,一时竟没人提出异议。
老大微微弯起嘴角——“你太坏了……咱们这么多年攒下的国际信誉,穿帮的话可全掏空了。”
“要花很多时间准备学术造假的文件吧……”实习生一脸不敢置信。
“那些被抓的科学家,正好用得上。”有人提醒道。
又磨了一天,老大硬着头皮把方案一递,还只写了我的名字。
拆迁小组隔天就把我召去问罪。
他们一声不吭地把我直往地下室带,恐惧使我几乎丧失行走功能。过了两道关卡后,我进入一间宽大整洁的牢房,让我生气的是,他们居然连孩子都抓。
一个小男孩正低着头趴在桌子上咳嗽,我刚想上前看他有没有事,他一个抬头立刻把我吓退。
那双几乎被眼黑占满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就像狮子盯着它的猎物一般。随即出现的杜兴微笑都无法消减第一眼给我带来的震慑。
“你的方案看上去至少比灯塔国的靠谱,他们想关住新人类简直是做梦,逃出来的那些已经开始给我找麻烦了。下一次世界大战的主角不会是你们,但你们选择助阵哪一方,将决定你们未来的生存质量。”
用嘶哑的嗓音说完这些后,小男孩又开始剧烈地咳嗽,猛不丁吐出一口血来,然后倒在了桌子上一动不动。
就在我原地发愣时,一个守卫打开门锁走了进来,他指了指小男孩说——“这个身体,我不打算抢救了,正好给你们作为解剖样本,拿去联合国展览也无所谓。反正,我可以占有任何我想要的人类身体,知道我想知道的一切,为了方便理解,我给自己起名为联合体,听懂了吗?没听懂的话,我可以暂时同化一下你,帮助你理解。”
我可以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听懂了!”
他露出满意的微笑,“很好,你接下来和科学团队对接,告诉他们需要哪些数据支持方案中的结论。作为回报,你的家人和朋友将免于被同化。度假村内,所有穿迷彩工作服的人都属于我的联合体,方案执行中有问题,可以随时找我反馈。”
本可以告退的我,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会先选择同化哪些人?”
联合体把小男孩从椅子上推了下去,重又回到我的面前——“对我有威胁的,智商低于120的,还有问出这个问题的人。”
是谁制造出了联合体已经不重要了,他是近似于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生物,我的自由意志,又能保留多少时间呢?
看到我全须全尾地回来,老大立马呼叫机器人去拿最贵的酒,我突然想到如果人类都被联合体同化的话,会不会出现共产主义的终极形态。光是应付新人类就够麻烦了,竟然还有杀人于无形的联合体,他把方案上的原住民安置部分直接划去了,看得我又惊又惧。
半夜吐完酒精之后会有一阵儿耳清目明,或者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清醒。白天那几个科学家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意思是联合体只能同化普通人类,不能同化新人类,你帮他制造出集中营,就是人类灭亡的罪魁祸首。
但我早有预感,联合体在和其他新人类的战役中一定会输,而且输得很惨。
那天晚上第N次断网的同时,连电力系统也瘫痪了。联合体的无数个分子正在和保护新人类的军队近身肉搏,而同一时刻他的无数分之一坐在酒店的阳台栏杆上,和我说了这些话:“我不知道自己的寿命有多长。无尽的吞噬并没有让我感到快乐。也许我明天就会死,地球上没人会记得我。”
新人类集中营的点子没那么糟,糟的是联合体没有趁早杀了他们。十年之后这里的小白鼠们成功越狱,打响了反联合体战役的第一枪。
我是最后一个见过联合体本体的人,也许在他眼中我的存在有特殊的意义。
女儿国集中营崩了,我也失业了,这时候我想起了玲姐和老大,同为最早那拨知道女儿国秘密的人,想看看她们的末世生活过得如何。玲姐放弃了人工授精的计划,买了一个养老款机器人。老大不打算养孩子了,说是一看到孩子就会想到待宰羔羊,把孩子扔进了机器人工作的全托中心。
在去找老大的路上,我得知新人类正式开始了对联合体的清除行动,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找到联合体。一旦他的存在被彻底抹去,新人类在地球上再无竞争对手,人类的地位就会变成猴子。我拿出手机,发现通讯又被新人类切断了,而街上都是已经倒地或者即将倒地的人。
最高峰的时候,联合体同化了地球上一半人口,而其他新人类利用那几年时间研制出了解除控制人类的病毒,眼下正从物理层面消灭被同化的那部分人类。
我终于还是在医院的无菌病房找到了还没饿死的同化体,一个躺在病床上,面无血色的少年。被他同化的人类都死于空气中的定制病毒,地球上的战略平衡不复存在,第二次看着联合体咽气儿,感觉这次好像是真的,脑中一片空白。
气若游丝的少年在朝我勾手指。
等等,病房门是怎么打开的?天,我把病毒带进来了,我害死了他。出于负罪感,我才凑上去听他的遗言,然后就被电了。他同化了一半的我,所以我进入了某种精神分裂的状态,而半条命的联合体在病毒战争中苟活下来。
联合体和新人类的本质都是反人类,不同之处在于联合体无法繁衍后代,控制地球的时间有限,两害相较取其轻,我作为联合体唯一的载体,每天都期盼他早日东山再起。不知道后人会如何评价这段鲜有战争,物质按需分配的岁月?但愿这不是人类最后的历史。
纵然地面上已是一片尸海,女儿国地下基地的保护壳还是完好无损。意识恢复的时候我就出现在这里了,目之所及是一堆步伐怪异的新人类,还有一个锃亮的飞行器。
眼前的一切令我感到心慌。
联合体停止对全人类的同化进程,是因为他早就计划了要去同化地外文明。他没有灭绝新人类,因为需要新人类的智商帮他探索外太空。
他还强行带上了一条地球上最咸的鱼。我在入行前,从未想过搞砸一个活的后果是放逐宇宙。
联合体深得公关的精髓,他所定义的是美化版本——一场空前绝后的星际旅游。
编辑 星海一笑
作者简介:楼颦珂,晋江小透明,初级科幻爱好者,培训行业从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