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虾有灵【201905千里码】
长途车穿过狭窄的田间公路，停在村口的车站。周妍走下车，踏上了阔别多年的故乡。行走在田埂上，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是稻香，她太怀念这味道了。
这时，一只张牙舞爪的小龙虾闯进视线，作为生物入侵者，这些小东西很常见。她顿时玩心大起，悄悄俯下身，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但没等她走近，小龙虾就察觉到了危险，转身钻入稻田，消失不见了。她直起身，有些扫兴。要是那个身手敏捷的野小子在这里，他肯定能抓到它。想到这里，她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老房子和田地早在她搬到省城读高中之前就卖掉了，听说早已不复存在，所以她没有回去，而是去了她的初中班主任卢老师家，但是大门紧锁。于是她转而去了镇上的派出所。
“你好，有什么事吗？”派出所前台的办事民警微笑着问。争吵声隐隐地从旁边的房间中传来。
“你好，我找陈宏。”周妍摘下墨镜。
那位警察闻言，面露难色，“陈警官啊……”她瞥了一眼旁边，“他还有些事需要处理，你在大厅里等一下好吧。”
话音未落，旁边的调解室里传出一串刺耳的咒骂声，随后，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一位警察踉踉跄跄地逃了出来，差点撞到周妍。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狼狈的警察，“陈宏？”
看清了来人的面目，陈宏连忙遮住自己的左眼，“你怎么来了？”
在镇卫生院，陈宏接过周妍递过来的冰袋，敷在左眼上，表情有些尴尬。周妍是陈宏的初中同学。她在学习上比陈宏聪明得多，现在正在全国数一数二的生物系读博士。
“大博士，您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啊。”
“放假了想回来看看，我犯得着跟你请示吗？”周妍白了陈宏一眼，“你怎么回事啊，我记得以前你瘦得跟豆芽菜一样的时候，打架都从来没跑过，现在却干不过个发疯的泼妇，白在警校练这一身腱子肉了。”
“我哪敢啊，现在这世道，警察是弱势群体，没事都能编排出事来。再说，还不是初中的时候你把我治得没脾气了。”
“当初要不是我，就你那混不吝的德行，你还当警察？早不知蹲了几次号子了。”周妍反唇相讥，“你得好好感谢卢老师把我调到你旁边，要不然……”
“ 你知道我为什么挨打吗？”陈宏的表情有些凝重，“卢老师出事了。”
“啊？”周妍面露惊讶。
“他退休之后一直闲不住，他女儿要接他去县城他也不去，自己的几亩地也没包出去，一直自己种。农闲的时候他还经常去地里抓小龙虾回来打牙祭。之前他还曾跟我炫耀他刚在网上买的地笼，结果没几天就出事了。”
“到底怎么了？”
“上个礼拜，镇里在同一天发生了五起急性食物中毒，一人生命垂危，在重症监护室躺了两天才救回来。家属怀疑有人投毒，于是报了警。我们发现他们都在卢老师那里买过小龙虾，卢老师也承认他把吃不了的拿去集市上卖了。呵，麻辣小龙虾，谁不喜欢呢。”
“也许只是变质了。”
“不，”陈宏摇摇头，“他们买走的时候小龙虾都是活的，很新鲜，卢老师和当事人家属都这样说。而且，患者都呈急性重金属中毒的症状。”
“吃小龙虾吃到急性重金属中毒？这是吃了多少？”
“进ICU的那位吃得不少，但也没那么夸张。化验结果显示，那些小龙虾体内汞和镉的含量都高得匪夷所思。最合理的解释是卢老师用兴洋河里捕到的小龙虾冒充稻田里捕到的小龙虾售卖。”陈宏口中的兴洋河是镇上的水源，曾经饱受污染，虽然经过治理，水质已经达标，但是河底淤泥中的重金属很难去除，这些重金属很容易在小龙虾这类底栖生物体内富集。
“卢老师怎么可能为了那仨瓜俩枣做这种事？！再说这也不合逻辑啊，稻田里的小龙虾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我当然知道卢老师不可能做这种事，他逮龙虾只是因为退休了无聊。但那些毒龙虾确实是经他的手卖出去的，事实就在眼前，我能怎么办？”
“会不会是河里的小龙虾跑到了稻田里？”
“市环保局的人来做了统计，水田里的确有十分之一左右的小龙虾受到了严重的重金属污染，但是卢老师卖的那些，还有他家还没来及吃的那些，重金属污染的比例都达到了九成以上。”
“这……”周妍一时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释。
“现在检方要起诉卢老师，如果罪名成立，可能要判三到五年。他女儿求我争取受害人家属谅解。我试了试。”
“结果呢？”
“你说呢？”陈宏放下手中的冰袋，露出眼角的淤青。
周妍叹了口气。
受害者的家属们不知是因为冷静了下来，还是因为打了警察心虚，最后还是签了谅解书。但是由于这件事在当地影响比较恶劣，检方还是坚持起诉。
对此，陈宏焦头烂额，却又无计可施，他的身份不允许他过多介入此事。他利用自己的人际关系打听到的结果是，虽然作案动机和相关证据还有待完善，但这事回转的余地不大。
而让他有些恼火的是周妍。那段时间她住在陈宏家里，陈宏的父母都和姐姐在县城生活，所以家里有足够的空房间，但是再多的房间也架不住她一筐一筐地往回倒腾小龙虾。她还两次深更半夜拉上陈宏去河边喂蚊子，哦不，观察“小龙虾的夜间活动规律”。同时，她却对老师的案子不闻不问。就这样折腾了两个星期，她带着部分毒龙虾的活体样本离开了，临走时，她语焉不详，说什么只差最后一块拼图了。她留下的满地断肢残甲和废弃试纸着实让陈宏收拾了好久。
眼看开庭的日子越来越近，陈宏还是没有找到对老师有利的证据，卢老师的女儿请来的律师也没有更好的辩护方案。一筹莫展之际，陈宏接到了周妍的电话。
“哥们儿，我找到给卢老师脱罪的方法了，”她的语气很兴奋，“问题出在小龙虾上，那些可不是一般的小龙虾。电话里说不清楚，我去收拾行李，过两天我再回去一趟。”
两天后，周妍如约而至，还带着她的导师、几位同学和各种陈宏不认识的仪器设备。
在陈宏的办公室，周妍神秘兮兮地打开笔记本电脑，“对于发生了什么，我现在有点头绪了，现在先跟你说说。”
“我恐怕理解不了这些吧。”
“很好理解的，”周妍戴上眼镜，“先说说我都发现了什么现象。解剖时我在它们头部的甲壳之下发现了两个对称的粗大腺体。”小龙虾头部的高清解剖图片出现在电脑屏幕上，“克氏原螯虾，也就是我们俗称的小龙虾是没有这个东西的，我查了资料，即使在整个甲壳纲中，类似的器官也绝无仅有。也就是说，它们并不是我们传统认知中的小龙虾。我还发现了环保局统计方式的漏洞。他们捕捉样本的工具是网兜，而卢老师的工具是地笼。”
“有区别吗？”
“当然，”周妍切换到一张图表，“对于小龙虾来说，一个是被动的，另一个是主动的。我在七个不同位置用地笼捕捉的结果跟卢老师基本相同：九成以上都是毒龙虾。其实到这里基本就可以证明卢老师没有主观恶意，但是保险起见，我对数据进行了进一步分析，发现了更为诡异的事实。”
周妍切换到下一张图表，“零星的几只健康小龙虾都是普通的克氏原螯虾，脑袋里没有那种腺体，数量很少，我猜原因是它们竞争不过体型更大、攻击能力更强的新品种。而抓到的那种特殊的小龙虾，没有一只正常的，全部都是毒龙虾，全！部！都！是！”
“全部？”
“对，伪造的生物统计数据都不会这么齐整。而重金属来源那两天晚上我们也看到了，部分刚出生的小龙虾会穿过田埂进入小河，生活一段时间之后又会成群结队地回到稻田，带着一身致命的重金属。”
“是啊，咱们还喂了两天蚊子。”
周妍做了个鬼脸，“回去之后，我们对它们进行了基因测序，结果发现它们都是三倍体，数据库里也没有匹配的结果，这是一个全新的物种，它还拥有孤雌生殖的能力，我之前捕到的一百多只全是雌性，基因组几乎完全相同，这是我们迄今为止发现的第二种拥有孤雌生殖能力的甲壳纲动物。”
“呃……我高中生物不及格。”
“哎呀，就是说这种小龙虾因为基因突变，不用配种就能下崽，孵出来的小崽子跟它妈一模一样。”
“这么说就明白了。”
“但这又引出另一个问题，孤雌生殖的动物在没有天敌的情况下一般都会很快泛滥，第一种孤雌生殖的甲壳类生物美洲龙纹鳌虾就已经在很多地方引起了严重的生态灾难，而这里的小龙虾的种群密度却维持在一个很合理的区间。”
“嗯……这意味着什么？”
“我们来捋一捋，一种孤雌生殖的小龙虾，在对应生态位上拥有绝对的竞争优势却懂得控制种群数量，其中一些个体还会隔三差五地跑去河底的淤泥中吸收一堆重金属，让自己变得不那么可口，如果有人下笼子，它们就主动钻进去试图跟人类同归于尽。从个体角度看根本说不通对吧。但是换一个角度就能明白了。”
周妍打开一段视频，在一个体育馆里，六架四旋翼无人机排成一个六边形，匀速飞行，飞行线路上用纸板设置了一个狭窄的缝隙，只容一架无人机穿过，无人机队飞到这里时，划出几道眼花缭乱的曲线依次经过，之后又自动恢复了编队。
“这是我朋友的研究成果，这六架无人机虽然看上去是六个独立的个体，但实际上它们是一个整体，由同一个终端控制，就像一只手的五个手指头一样。那些龙虾应该也是这样，如果把它们的整个族群看作一个整体的话，它们的反常行为就能得到很好解释了，那些重金属龙虾只是‘它’舍弃的一部分而不是自杀的个体。”
“可这么说的话，每个个体之间必须有某种联系才对吧。”
“对。这就是这种新形式生命的最后一块拼图。在实验室，我们在它们头部的腺体中分离出了一种信息素，在空气和水中都能有效扩散，就像神经介质，同时我们还在触须上发现了相应的受体。每个龙虾个体都相当于一个脑细胞，它们的繁殖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它’的生长。当然，信息素在环境中的信息传递效率很低，但是每个龙虾大脑的信息处理能力比单个脑细胞强得多，这弥补了信息素的不足。”
“等一下，”陈宏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是基本概念他多少能明白一些，一个恐怖的想法袭上心头，“它们……‘它’懂得保持合适的种群密度，知道地笼的用处，还知道被抓到的小龙虾去了哪里，遭遇了什么，然后故意让自己的一部分体内充满足以致命的重金属，再自投罗网。”
“所以这真是一起投毒案，只不过罪犯是小龙虾，不是卢老师。”周妍笑道。
“这是对我们人类一种反制措施。那是不是说‘它’拥有一定的，呃……”
“智慧，”周妍点点头，“这也是我认定它们是一个整体的依据之一，如果那种信息素不是类似神经活动的介质而是用于个体之间交流，凭借小龙虾的智力根本理解不了这么复杂的事情。我联系了学动物行为的朋友，还没有回音，但是根据我的观察，‘它’目前的智力应该不亚于海豚，不过也不会太高，不然它不会这么冒失地暴露自己。”
“那如果任由它生长，它的智力会不会得到提升？”
“会，思维网络的性能会随着运算节点的增加指数级上升，但这是应该有瓶颈的，因为信息素的传播效率会随着种群规模的增大和距离的增加而降低。但是……谁知道呢，目前我们对它实在是知之甚少。”
“那现在……”
“别担心，我们只在本镇和邻镇发现了它的踪迹，还好发现得及时，不然说不定它达到一定规模就会拥有远超我们的智慧，建立自己的文明，甚至让地球成为小龙虾统治的世界。咱俩说不定不仅救了卢老师，还拯救了全人类呢。”周妍拍了拍陈宏的肩，爽朗地大笑。
很快，这个消息公诸于世，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各路媒体闻风而来，原本平静的小镇也着实热闹了一阵，但是在这个娱乐至死的时代，这件事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地方政府专门拨款设立了保护区，同时也在限制“它”的规模，很多研究机构慕名而来。作为“它”最早的研究者，周妍将其命名为“虾脑”，对于组成虾脑的个体，她以自己的挚友之名将其命名为“陈氏原螯虾”，对此陈宏不置可否。
真相水落石出之后，检方很快撤销了对卢老师的诉讼，但他还是因为违反食品安全条例被拘留了十五天。从局子里出来后，他邀请自己的学生来家里吃饭，周妍和陈宏还半开玩笑地给老师带了麻辣小龙虾。
坐在庭院的树荫下，卢老师有些感慨：“都说万物有灵，我以前还不以为然，谁能想到我一把年纪，最后差点栽在小龙虾手里。说起来，这次真是多亏你们两个了。”
“这很正常，老师，这世界上未知的事物还有太多。”陈宏在老师面前有些拘谨。
“不过，我得感谢您，我的毕业论文课题有着落了。”周妍笑道。
“哈哈哈……”卢老师的女儿和陈宏都轻笑了几声，但是卢老师没有笑，低着头，若有所思。
“怎么了，老师？”周妍一边拧下麻小的头一边问。
“我只是个外行，跟你们比也没读过什么书。不过我有个问题，”他有些犹豫，“我最近看了一些科普文章，关于‘虾脑’。他们说这个发现的最大意义在于我们发现了一种全新的生命模式。”
“可以这么讲。”
“但是，这种生命模式真的是‘全新’的吗？‘虾脑’在地球上真的只是一个孤例吗？”
片刻的错愕之后，周妍陷入沉思。
与此同时，蜜蜂嗡嗡飞去，鸟儿在枝头相互应和，蟋蟀在墙角砖石的缝隙中弹琴，花圃里的花花草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头顶白桦树叶苍翠欲滴，风吹来，沙沙作响。
作者简介：星垂，飞行学员，科幻爱好者，写作新手。曾入围第七届未来科幻大师奖十五强。志在蓝天，更向往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