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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人【201905千里码】

星海一笑 小科幻 2020-09-02



非  人


文/张岳伟


多少年前,我和浩辉都看着童话故事长大,幻想打起响指就在指尖袅袅升腾起蓝色的火焰,幻想闭上双眼就腾空而起,幻想自己胸前浮现巨大的彩色标记,在升腾的黎明里一跃而起。

多少年后,梦醒了。

多少年后,当我躺在这个紫色的星球,仿佛被烈性毒酒浸泡过的嘴唇般的紫色天空升起橘红色的太阳,我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再天真不过的理想主义者。尤其是那颗太阳升到天空中把云雾刺破的那一刹那,血红色冲天映起,我才觉得这场景无比的魔幻而不真实,诡谧得像个将醒未醒的梦境。我突然间醒悟这不是一个童话故事,或许不会有那样美丽的结局。

我的后脑隐隐作痛。

一只潮虫,或说是土鳖,从墙角缓缓爬出,停在了我的面前。我条件反射般一跃而起,生怕它爬到我的身上。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几百年的殖民史上,它们曾在三小时内蚀穿过“夸父”基地,将来自哈那瓦星的坚实混凝土啃穿蚀尽,空气大量逸失,害死了18个科学家和工程师。

这么多年来,小小的节肢动物们,跟随人类的脚步,征服了一个又一个星球,还进化成各式各样奇异的物种。

它们才是童话呢。

那只小虫停下了,在我的脚边。它淡黑色的鳞片泛着妖冶的光芒,触角微微地摇动。我想起几百年前我的祖先曾用它入药,但如今这分泌着酸液、上螯发达的小东西,怕是再没人敢动嘴了吧。

我看着它。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身体猛地一颤。当我嗫嚅着嘴唇,犹豫着吐出那个名字的一刻,我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它仍静默着。

我看向窗外。这里的黎明像是地球上的黄昏,死气沉沉。或许这就是黄昏,至少是我的。

Chriji--42的太阳无情地扫过这荒凉斑驳的地面,云色如血。我抱住膝头缓缓坐下,光芒万丈,射在我的脸上。

天就要亮了。


浩辉是我弟弟。这个桀骜不驯的弟弟,在跟随远征队出发的那一天,我就和他断了联系。这么多年,当我从医疗部回来,一次次在月亮底下辗转反侧的时候,我总想起他。我以为我能把他忘了,忘掉这个固执顽劣的弟弟,忘记他在教育部时篡改档案以提早加入远征队的劣迹。可我总忘不掉我们同住一屋时,他一遍遍和我说宇宙的广阔,说他的壮烈的梦想,说一切一切,我只沉默不语,但却微笑着。我忘不掉他为了我,甘愿做一切他可做的事情,为我而做出的牺牲,在我病痛伤寒时一遍遍呼唤我的名字,在次次打摆子之时硬生生把我从鬼门关拉回。

我们看似不和,看似矛盾冲突,内里的联系之紧密,却无人曾知。

我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之后,当他的遗物被先遣队送回之后,当他的全息相片呈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我会泣不成声。

浩辉死了。

我那个曾愿为我牺牲一切的弟弟死了。

我把他的骨灰盒带回了家。


我为他找了一个钛合金的盒子,这大约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容器。我颤抖着打开了他们送来的盒上的封条,这是星盟多年的规矩,一切在外牺牲的远征者,都将焚化后层层包裹,封上封条,如圣物一般送回逝者家乡。这算是对那些抛弃亲属,远离家乡的战士们的最大尊重吧——这些沉甸甸的骨灰盒,将被层层守卫,与那些来自外世界的珍宝一起,被守卫遣返回乡。

我揭开封条,慢慢掀开外套的防震盒子。内里的气泵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缓慢而平滑地打开,一个小小的盒子在滑轨上慢慢地升起,写着中文和一拍小小的英文花体字母:

        陈浩辉

Haohui Chen

这个一米八五的大男孩,现在安眠在不足两升的盒子中,那个虽耿直鲁莽却活泼开朗的灵魂,永永远远地湮灭了。

这是我这十余年来的第二次流泪,泪水把盒子上的凹痕填平了,在上面形成一个个的小鼓包。

我伸手抹一把泪,颤抖着拨开密封阀。是一片了无声息的灰白色,形状仿佛在那异世界起伏的山峦。我想,他或许也曾走过与这形状相似的山地与丘陵,看着那里的太阳昂首高歌。

我的泪又来了。身体一抖,我几乎将那盒子脱手而去。

就在这一刹那,我看见了盒子里什么金属物件的闪光,在灯光下明亮地一闪,露出银白色的一角。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和拇指捻起它——这东西不大,标准的正方形,长约为三厘米,正面很光滑,看起来像是铁,或者是铁的合金。我有些疑惑,轻轻拨拉着。

金属片碰到了盒沿,“当”的一声脆响,翻转过来。

我的思维停滞了,血液沸腾起来:

在那金属片上,清清楚楚刻着汉字:

“来!”

“来”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但我认出是浩辉的笔迹。他写得很仓促,甚至可以说匆忙。这字似乎是用更硬的东西在金属片上划刻而成,“!”的最后一个点,因为用力过度而成了一条短线,一直延伸至金属片的边沿。看得出来,写字的人用了极大的气力——金属片的边缘,因为这一笔的力道而生生弯折下去,形成一个反折的形状。

金属片的右侧,标着出产地:Chriji--42。我心里一动,这应当是个殖民星球的名字。我拿过外层防震箱——果然,正是浩辉的牺牲地。

我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又晃了晃盒子,确信再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才作罢。我的心里像针刺一样痛,又像一把大火,恣意燃烧在本已近于崩毁的心头。

无疑,为了让信息保存下来,他费了大心思——这大概是最安全的运输信息的方法之一了。

握着浩辉这蹊跷的遗物,我一夜无眠。璀璨的星空被揉碎了撒满天穹,我最亲爱的弟弟,就在其中一颗上,失去了他年仅二十九的年轻生命。

浩辉,在那里,发生了什么?


这不是个好地方。这是我走下飞船的第一个念头。

先不说飞船穿越大气层时令人极度不适的噪音和震颤,仅仅是与气壳接驳时的长久对接,就已经令我开始严重怀疑这颗星球的开发程度。淡紫色的星空,更是令人作呕。我毫不怀疑,住在这里的人,将会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倘若他们有闲情看看天空的话。

“您来了,陈先生!”接待者看到我缓慢地走下步梯,热情地跑上前来,一把拉过我的提箱,“您请!”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这次的航程,打着星盟的幌子。我翻看星盟高级官员上报的潜发性病症时,意外发现这里的最高执政官患有B级的心理隐症,便就此为由提交了治疗申请。三天后,我就走下星盟的货运飞船,踏上了异星的土地。

Chriji--42。

“您请跟我来!”接待者见我步履迟缓,礼貌地催促道。我默默地抚摸着衣袋里那块小小的金属片,快步跟上他的步伐。


“欢迎星盟领导前来视察,欢迎欢迎!”面前的胖子一边点头哈腰一面殷勤道,“您请坐!快坐快坐!”又回过头去招呼招引我前来的接待者:“快去准备晚餐!”

我历来不太喜欢这些执政官,他们往往骄扬跋扈,刚愎自用,做出一副土皇帝的样子。可面前这个没什么架子的胖子,与其他人相比,免不了令我生出几分好感。

“您怎么称呼?”我客客气气问道。

“朗安丝•王。”胖子答道。

我单刀直入:“根据星盟的材料,您有心理问……”

不待我说完,胖子便承认道:“没错没错,我是有些……小毛病,不过没什么大碍,哈哈,劳您费心!”

“话是这么说,可毕竟任务在身。我需要更详细的描述和细致观察……王先生不介意吧?”

朗安丝笑笑:“吃饭的时候再说,如何?”

我微微一笑,跟上他的脚步:“也好。”


尽管在他登记的资料里,我已经大致知道情况,可我真正见到这奇怪的病症时,还是大大吃了一惊。

朗安丝•王的吃相,实在是不甚雅观。如果真要我形容的话,说是“不堪入目”也不为过:他双手各持一只龙虾,不待虾壳剥离干净,立即送进嘴里,咔吧咔吧嚼成一堆肉糜,紧接着又是一只。不待这只手腾开,便又顺手抄起一只开始狼吞虎咽。红色的酱汁糊了满脸,有些刺激性的调味料甚至进了鼻子,他狂打着喷嚏,又把一只龙虾塞进嘴巴。一时间涕泗横流,惨不忍睹。

我刚开始以为这龙虾有多么的美味,令他难以控制自己。但这很明显是一种病态的吞食,他貌似对这些龙虾有着特别的畏惧……当最后一只龙虾下肚,王突然打了个激灵,眼神眨眼间恢复了清明。他看到我惊诧的眼神,自嘲般咧咧嘴:“就是这样。”

他揪起桌布擦擦嘴,突然就恢复到温柔而绅士的吃相,几乎可以称得上优雅了。我对他的转变感到无比吃惊,但也只是低下头去,继续对付自己盘子里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肉类和野菜。

不是假装的。我心里暗暗下定义。我见过有些星盟执政官为了在自己的履历表上得到一个“心理核验/矫正正常”的标识,不惜作假上报虚假病症,再装作经历治疗而康复的样子。但做作的痕迹很明显,没人能控制自己潜意识里的小动作。胖子的病是真的。

见我陷入沉思,胖子笑笑:“陈先生,饭菜味道如何?”

“啊?哦,很不错!”我回过神来,还胖子一个微笑。

胖子叹了口气,“这病吧,之前来过几个心理医生,也没看好。您也不必太上心,我也……”

我打断他,“我们先不说这病,你的自我论述会形成顽固的第一印象,阻碍我进行准确判断。”

胖子一怔,随即又恢复正常:“好……总之,您不用太上心了。”

我心里暗暗嘀咕:这家伙,怎么听这意思,好像不太希望我治疗似的!但我还是撑起笑颜,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星盟的开拓性建设可全靠你们,这工作不轻松吧?是不是常有牺牲?”

“那可不!那些都是好战士啊……”胖子的眼里竟然涌起泪花,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做戏。

“我来的时候,听见飞船驾驶员核对遗体箱名号,听见几个,不如您说说他们的英雄事迹?”我拐着弯往浩辉的方向引。

“好!”胖子没察觉,兴致勃勃应道。

“等我想想,有一个‘林亦’……林亦什么?好像忘了……欸,倒有一个跟我同姓的叫……叫陈……陈浩辉?有这么一位战士吗?”

“陈……浩辉?您记对了么?”胖子作出怀疑的神色。

我急忙补一句:“我想起来了,就是陈浩辉,没错儿!”

胖子面皮不明显地一抖,“我想想……容我想想……”

我在心里冷笑:果然有猫腻!

“他好像是开矿的时候意外牺牲于爆炸事故?您要知道,开矿的时候,要用等离子流轰击崖壁,呃,他好像就死于炸药……呃,不,等离子流的,乱流。然后,就英勇……”

他还在说些什么,我的心思却全然不在那里了。我隔着一层衣料摸着金属片,默默的告诉自己:

我会查清真相。


“您知道我们为什么能够成为开发最快的星球之一吗?或者说,我是如何成为历届执政官里对这颗星球改造最成功的一任的吗?”胖子介绍时,掩不住眉间的骄傲:“因为这些生物技术,生命的力量!”

“生物改造?”我掩不住惊讶,“生命不是最脆弱的吗?”

胖子嘿嘿一笑:“您有所不知……这是我们改造过的拟南芥,它在21世纪初就几乎被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们导入了人工制造的新基因,当然,细节很复杂……后来,我们就得到了这种高效产氧的植物,其正常光合作用是原植株的几十倍,峰值也移到紫光端。当然,远不止如此,它的根系分泌的酸性物质,能加快岩石风化为土壤的进程……”王得意洋洋介绍道。

“Impressive!”我真心惊叹道,“你们成为这个星球的上帝了!”

“上帝用了六天就造出一个世界,还歇息一天。我们可是昼夜不息地奋斗了二十年!”

“可是只用20年,你们完成了其他星球近百年的改造基础进程!”

王得意地笑了,引我到另一片池塘:“再看这里!”

随着他声音的落下,我看到无数暗红色和豆青色的小点,瞬间占满了整片池塘水面,那样的视觉效果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仿佛上个千禧年人们热爱的烟花表演,只令人忍不住喊一声:“哇!”

“什么东西?”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喊了一声。

“龙虾,”王得意地笑了,“不过是龙虾!”

我料定这龙虾必定与普通的龙虾有所不同,随口问道:“这龙虾,又有什么特别?”

王狡黠一笑,充满自豪:“这些是‘聪明’的龙虾!”

“哦?怎么说?”

“你要知道,这些小东西,拥有无与伦比的繁殖能力和极佳的口感,在21世纪20年代以前一度风靡亚洲。我们的龙虾能够极其聪明地规避捕食者和有效利用本地的低等藻类,它们就是最高效的‘转化器’,将基础能量转化为基地人类食物!”

“太妙了!怎么实现的?”

胖子闪烁其辞,语焉不详,我看见他的脸涨红了,不待我说些什么,他就扭动着肥硕的屁股跑开了。我知道他的“龙虾瘾”又发作了,便也没去管他。

我站在码头上,天空中的紫色因为中午强烈的太阳光而显得黯淡许多,更偏向于淡紫色。我略有些失神地趴在栏杆上,看着一片池水。

“浩辉,你想让我看什么呢?”我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我的话音落下没有多久,就感到了不对劲。水声忽然变大了,“啪啪啪”的水泡像是滚沸时的气泡声,什么东西在下面积聚,迅猛地游动,快速地从一侧到另一侧。

什么东西在撞击码头的板子!我低下头从板件的缝隙看出去,发现那些指头长的虾子们疯了似的跃起,拼命地撞击着码头。龙虾!聪明的龙虾!

它们要干什么?要吃了我?

龙虾的撞击忽然停止了,它们像听到集结号一样迅速回到池塘的中央,眨眼间排出一个形状。所有的龙虾都像一个像素点,它们沿着排出的轨迹游动着,形成一个奇异的变化而稳定的图案。

这图案有两个末端,弯曲的末端,各部分宽度相同,成一个完美的圆的一部分,或说是一个优弧。它们维持这个状态很久,貌似在等待什么。

我用手在空气中缓缓画着这个形状:是月亮?是钩子?这是什么意思?

我用手在空中又游走了一遍,这东西各部分的宽度是相同的,那么可能是一个字符,是什么?

C!

我忽然醒悟。是C啊!

一股强烈的震颤穿过我的脊柱从脑干流向脚跟,难道说,这个字符的意思是“陈”?!

陈浩辉?!

我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几乎是无意识地,我喃喃细语道:“浩辉,浩辉……”

龙虾静默几秒,倏忽散作一片,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连我都疑心这神奇的情节不过是我的幻觉。我直起身来,正看见接待员从远处跑来,笑容可掬地请我前去用餐。

我不舍地看了看那片池塘,转头离开。

身后“噗噜”一声,是什么东西入水的声音。


“我想要对你进行催眠,或许会有很大帮助。”我对王说。

“确定吗?我觉得不会有什么用处。”王眼神闪烁道。

“当然了。你这种有些病态的行为,需要弄清楚它的来由,才能加以诊治。我见过一个孩子,因为他的姐姐死于太空难,因而对飞船充满恐惧,见到飞船时根本无法控制情绪。或许你还听说过那个著名的‘饥饿者’,就是曾在殖民星球遭遇货运中断的那一位,他把自己家里都堆满食物,一眼看不见食物就歇斯底里……”

王耸耸肩,不置可否。

“我需要你的配合,看看你这种反常行为的来源是什么。”我转过身,将躺椅调低,“请放松。”

就在我转过身的那一刹那,一种难以名状的表情浮现在他脸上。

“你确定吗?”他的嘴角勾起冷笑。

那冷笑像投入开水中的冰块,只一瞬就消失了。


催眠很成功,这是被催眠者极度配合才会有的表现。胖子的眼皮轻微地颤抖着,眼珠在眼皮下一轮轮转动,呼吸很平稳。

我提过一把椅子坐在他身边,直截了当问道:“王,你为什么在吃龙虾时会表现出较为癫狂的症状?”

王的眉毛挑了挑,没有说话。这是他潜意识里逃避的表现,必定有什么他难以启齿的隐情。

我换了一个问法:“你吃龙虾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痛快,内疚,害……害怕?”

“害怕什么?”我尽量语气温和地追问。

“害怕……龙虾……”

胖子的舌头转了转,吐出一个混浊的音节。我疑惑地皱了皱眉,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唇,又问了他一遍。

“害怕龙虾……人……”

什么?我疑心自己听错,这两个音节连起来似乎没什么意义。我告诉自己暂且把这点放下,继续深入。

“龙虾使你害怕,对吗?”

“不是龙虾。”胖子口齿清晰地反驳。

我不禁感到迷惑。从胖子目前的表现来看,他确实很配合,似乎不像是在隐藏或是抵触。难道我听到的是对的?龙虾……人?

“那你害怕的是龙虾……人?”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胖子面皮略有抖动:“是的。”

我几乎跳起来,心道:“什么鬼东西?龙虾人?龙虾变成的人?”

胖子继续道:“聪明的……龙虾。”

聪明的龙虾?

一时如罹雷击,我瞬间说不出话来。难道说,那些龙虾,是……人改造而来的?

浩辉?!

我四肢无力,几乎跌倒在地面上。那么说,那确实是浩辉的一种暗示了?浩辉变成了龙虾?

这样的想法在平日或能令我哑然失笑,在今天却让我深信不疑。一定如此!可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改造了浩辉的基因,让他发育成一条龙虾?

我压住满心的惊惧和愤怒,尽量语气平和道:“陈浩辉,你们对他做什么了?”

“改造基因……发育和移植……”胖子的脸色涨红了,眼珠不安分地跳跃着,眼角缓缓睁开,露出大面积的眼白。这是潜意识极度抵触的症状,他要醒了!

我心里暗自后悔没有给他施用镇定剂,可事已至此,我也没有办法。干脆坐在凳子上,看着他慢慢醒来。

胖子渐渐睁开了眼睛,似乎有些疑惑,眼神呆滞而木然,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甚至以为他因为精神受刺激陷入了谵妄——等待他完全醒来的时间好像有一个世纪。他终于舔了舔嘴唇,“咕嘟”咽下一口唾沫,依然注视着天花板。

“你都知道了?”他问道。

“实际上,并不完全了解。”我冷冷地看着他。

胖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我认得你。”他一只手指向我,“你和他长得很像。”

“我是他哥哥。”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

“怪不得。他和我说过,他有个好哥哥……他是真正的战士啊,为了开发不畏牺牲……”

“你们把他改造成了龙虾?”

“不,”胖子摇摇头,露出难以揣测的笑容,“我们把龙虾改造成了他。”

“龙虾人?”我暗暗攥起拳头。

“聪明的龙虾。”

我冲上去,一把揪起胖子的衣领,怒吼道:“那浩辉为什么死了?你们不是只改造了龙虾吗?”

胖子的表情很是惋惜:

“我们把他杀了。”

有那么几秒钟,我感到天旋地转,那几个字在我的耳边不住地旋转:

我们把他杀了。

我们把他杀了。

我们把他杀了。

在警卫听到响声冲进来把我和鼻青脸肿的胖子拉开之前,胖子已经用他那张肥脸生生承受了十一拳。我敢确信他的鼻骨发生了骨折,因为在我挥拳向他的时候,“咔嚓”声清晰可闻。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个报仇的机会了——算吗?

胖子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看着更像一个猪头了,眼眶高高肿起来。

他蹲下来,看着我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又叹了一口气:

“把他关起来吧。”


这里不是一间传统意义上的牢房,甚至算不上简陋和封闭。无疑,这是间住房,在墙壁一角,我甚至看到了“373号宿”的字样。

从窗户向外看,能望见这座星球上大大小小的池塘与湖泊,但没有河流的痕迹。山峦在几千米之外,呈现出奇异的混合色彩。紫色的天空压抑而沉闷,让我感到一阵阵眩晕。

“这是你弟弟曾住过的地方。”胖子从门边探进头来,幽幽道。

“我真的很想杀了你。”我没有回头,我知道这不过是空想。

“你很理智。”胖子赞叹。

“说吧。说你想说的。”我并不接他的话。

胖子慢慢推开门,谨慎地缩了缩头,看见我没有反应,才小心翼翼踱步进来。

“你们为什么要……”

胖子挥挥手,打断我的话:“不如先听我解释完吧。”

“你说。”

“三十年前,我还是个普通的二级军官,做的是生物工程建设。那些本土的生物,除了节肢动物,在其他星球的环境条件下,脆弱得不堪一击……我曾经见过那些投放的生物,在一周之内,基本全部死亡。

“我出生在一个军官家庭,父亲从小就告诉我,开拓新的星球是最光荣的使命。我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下长大,你可以知道,这种信念已经牢牢扎根在我心里了。

“作为生物部的骨干,我对生命充满了敬畏。多少的星球,都是进行基础工事建设后,依靠生命的力量才得以改造成真正的宜居环境。那些死掉的生命体,不是没有力量,而是缺乏组织和智慧。

“在这样的事情接二连三发生过几次之后,我在一片丘陵上发现了一个完整的蚁穴。它们各司其职,在恶劣的环境下建造了无与伦比的巢穴。它们有组织,有分工,甚至……有智慧。

“我这才知道,让生物种群整体繁衍的,在于高级的群体智慧。”

我淡淡说道:“龙虾?”

胖子显然因为我的突然插嘴而愣了几秒,反应了一段时间才点头道:“是的,龙虾。这种生物具有无与伦比的繁殖能力,能够有效地转化浮游藻类成为优质蛋白。但它们没有组织性,缺乏对变化环境的反应能力。所以我们对它们进行了改造,以期获得聪明的龙虾。”

“为什么不用其他的节肢动物?它们不用改造也有很强的繁殖能力。”

胖子定定地看着我,忽然笑了:“用它们做的实验不太成功,而且……你吃得下潮虫和蟑螂吗?”

“……你接着说。”

“第一代改造龙虾具有了初级的群体智慧,能够建造巢穴,分工明确,部分个体异化出巨大的前螯和更适合探测的触须,部分个体则演化出用于攻击的毒腺和螯刺。很明显,这不是我们想要的。我们需要的,是均一形状的种族,而非不易捕捞,个体极度异化的龙虾群。”

“你的意思是……”我倒吸一口冷气。

“是的,如你所想。我们向龙虾群导入了陈浩辉的思维,或说,用龙虾群构筑了他的大脑。”

“浩辉还活着?”

“是的,以另一种形式。龙虾的信息素充当了神经递质,我们编程了龙虾的基因,使其产生群居习性,并且能够通过触须的接触进行信息交流。大约需要两万只龙虾,就能完成人脑的运行活动。”

“两万只?远少于脑细胞数量吧?”

“当然。但不要忘了,龙虾本身也是智能生命,一个个体就能完成许多神经元共同完成的工作。”

“你们把浩辉的大脑用龙虾复制了?”

“的确如此。技术细节很复杂,我就不在此多说了。但我可以告诉你,他还能进行思考,还能进行感知活动,不过比旁人慢上不少——毕竟,龙虾间信号的传递速度,比不上生物电信号的传播速度。”

“你们不觉得自己是在吃人吗?食用龙虾的时候?没有同类相食的心理阴影吗?”我忽然想到什么,质问道。

“龙虾就是用来吃的。”胖子的脸抽了抽,“不过是食品而已。”

“那你害怕什么?你心里还是有所顾忌吧?”我步步紧逼。

“唔……不说这个。”胖子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我来是想告诉你别的事情。”

他戳戳我的胸口:“你想成为龙虾人吗?”

“你们为什么要杀了浩辉?”我直视他的眼睛。

“因为他认为这是非法行为,损害基本人权,坚持要上报……我们无法说服他,不得已才如此。”

我冷哼一声,“你们也知道非法?不怕我上报吗?”

胖子摇摇头,“你不会想上报的。”

他阴森森地问我:

“你以为之前那些心理医师去哪里了?”


不得不说,这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抉择之一。我本以为自己必定不能活下去,胖子却给了我另外一个选择:

做个龙虾人吧。

“你可以活下去,虽然不是以现在的形态。但你可以和你的弟弟相会,这不好吗?”

我得承认,这建议有些诱惑力,尤其是第二条,令我几乎无意识地点了头。我突然想起了那块金属片。

浩辉的目的,决不会是让我来到这里,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我仿佛看见浩辉的眼神,瞬间又变成许许多多龙虾,都瞪着黑色的眼睛,在水里,在网兜里,在盘子里……

他注视着我。


胖子静静地注视着我。

“王先生,你们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没有任何负担吗?”

“自然会有,甚至会感到……害怕。可那是我的理想。为了开发这里,我将不择手段。”

“我真难相信,你会坚持做出违背人伦底线的行为,还毫无愧意。”

“因为你没有我这样的坚定理想,你不能理解……”

“可惜,我也有理想。”我淡淡地说。

“我绝不会答应你做违背人伦的事情,就算是死。我会上报,让你不能继续下去。”

胖子自嘲般摇摇头:“哈!我该猜到的。你们这两兄弟,还真像。”

胖子走出门,扔下一句话:“明天天亮的时候,你再给我答复吧。”

我负手而立,不发一言。

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是变成龙虾活下去,还是坚持自己而被处死?


人在将死的时候,会想些什么?

时间似乎变得无限短,又无限长。一方面,各种各样的声音与气味都充斥着你的感官,恨不得塞满你的头脑;另一方面,前半生的记忆,人和事,放电影一样划过你的脑海,时间就这样快速地流逝,我几乎能听到天幕上星星划过的声音。

在这一刻,每个人都能成为哲人。


不知怎么,到了后来,脑海里尽是浩辉的身影。我大约不能再满足他的遗愿了,我感到后悔,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那个共同的愿望。

我想起曾经与浩辉一同读童话,那时候我们都相信故事里的情节都是真的,相信人生而有异,相信自己身负天命。相信人心本善,相信所有的正义者都能有美好的结局。

后来呢?

后来我们终于发现生活不是童话,人心险恶,溜须拍马成为人之常情。我终于屈服于生活,变成套中的人,将自己伪饰,以期获得这个世界的认同。

浩辉却始终相信童话,这个孩子,从来都相信奇迹,相信善良与执着。现在想来,他对外围世界的向往,或许是他对污浊现世的某种逃避。只有在那里,他才能以开拓者的姿态,完成一个个童话般的壮举。

大概,胖子和浩辉都是有理想的人吧。

我呢?


紫色天空升起橘红色的太阳,尤其是那颗太阳升到天空中把云雾刺破的那一刹那,血红色冲天映起,我才明白,我也是个理想主义者,一夜的思索,不过是增加了我的坚定与执着。或许兄弟之间真有共通之处吧,在我把金属片扔进水中的那一刹那,我几乎感到了浩辉的存在。现在我知道,我的直觉无比正确,更知道,我和浩辉一样,绝不会放弃人伦的底线。

一只小小的土鳖缓慢地爬行着,停在了我的脚边,触角翕动着。

我呆呆地看着它:它会思考吗?它是不是也能理解死亡,理解亲情,还是说,只有生存的低级欲望?这些能够短时间蛀穿墙壁使十几个人丧命的小东西们,会感到愧疚吗?

我忽然感到自己的可笑,轻笑一声。

那只小虫依然静静地停在我的脚边。

仿佛一道电光划过我的大脑,我深吸一口气,慢慢俯下身来,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一遍遍在房间里回响:

“浩辉?”


天亮了。


编辑  星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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