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平凡,但要付出的也许是生命【201907千里码】
鼻腔里充溢着潮热腥臭的气味,脚底下土地湿润。我分不清是刚下过雨的缘故,还是我光着的脚底在出汗。事实上我根本无暇他顾,只能聚精会神紧盯着眼前那只黑乎乎的东西。
“朝你去了,小心!”
姐姐的声音从几米外传来,气喘吁吁,似是在竭力靠近,但太迟了。
我深吸一口气,攥紧手中的树枝。朝我冲过来的是一只两个月大的小猪,我在这么大时还是个不能翻身的小婴儿,但眼前这只猪已经俨然是一座小山了。它朝我快步接近,整个地面就像是跟着震动起来,我忽然想起大人们说过,在千万年前,在人类还没有驯化野猪之前,它们也曾是在原野上奔突猛进的野兽。
“不要过来!”
我带着哭腔,强忍住闭眼的冲动用力挥下手中树枝。“啪”的一声轻响,我这毫无准星的一挥几乎落空,可树枝尖端的几根尖刺却恰好从它鼻尖扫过。它惊惶地哼唧一声,猛地收住脚步。疼痛让它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看起来瘦弱的小男孩,迟疑着要不要继续冲刺,但这样一耽搁,旁边的人也围了过来。
“去,去!”
姐姐跑了过来,挥动树枝抽打着地面,和大人一起把猪赶往另一边黑黝黝的山洞。眼看他们终于把所有绑着稻禾的猪赶进洞里,我全身的力气顿时像是泄了个干净,一屁股坐倒在地。这时我才感觉右手手心火辣辣生疼。枝上的尖刺逼退了那只猪,可粗糙的树皮也划破了我的手,我看着通红的手心,咬住嘴唇拼命不让眼泪掉下。
“这点小事就要哭?真没用。”姐姐说。
我心里一阵委屈。姐姐大了我整整两岁,像赶猪入洞这种需要体力的事,两岁的差距本来就是天壤之别,而且我只是第一次参加,哭一下又怎么了!
“好了,起来吧。”她柔声说,朝我伸出手。我忽然发现她的手臂伤痕累累。虽说赶的只是几个月的小猪,但那冲起来的气势可不是开玩笑的,就算是大人被撞一下也够呛。回想起来,刚才我只是站在后面帮忙拦住走散的小猪,可姐姐却一直都像大人一样冲在最前面,她才大我两岁,却承担着和大人一样的危险了。
她注意到我目光的方向,笑了笑。“没事,不痛。”她拉我起来,轻轻拍了拍我的头,“接下来没我们的事了,先回去吃饱肚子。”
她朝我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在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看到另一边的大人们正围在洞口声嘶力竭地朝里面吆喝,而外围的几个人已经开始在山洞附近打下木桩,搭起防冲撞的围栏,把原本停放在更远处的手推车拉过来,做好收获的准备。在喧嚣的人群中,我看到了我的村长父亲,他背着一根粗长的铜棍子,在山洞口正面的空地盘腿坐下,宽厚稳定的背影犹如一座永远不会动摇的大山。
和往常一样,他从手边的箱子里取出一个古铜色的沙漏,重重放在地上。细沙开始从狭小的洞口落下,意味着一天一夜的倒计时正式开始。在沙子走完之前,这一次赶猪的结果就会见分晓。如果一切顺利,全村人接下来几个月的食粮都不用发愁,我们也可以省点力气,在这段时间里暂时不用做赶猪这么危险的事。
不,相比赶猪,也许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更危险。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这个村子被悬崖峭壁三面包围,仅有的土地异常贫瘠,结不出饱满的麦粒,浅浅的河流也养不了鱼虾,唯一可依靠的就是那个神奇的山洞。从我记事开始,每隔几个月,大人们就要把养得刚有点模样的小猪或者小牛小羊绑上刚种下不久的麦苗,赶进这个山洞里。在这之后他们就在门口守着,等待那些牲畜从山洞返回。
我们把牲畜返回的时刻叫做“收获”。收获的时间总不会超过驱赶入洞后二十四小时,有时早有时迟,多数是在十几到二十小时之间,偶尔也会有几小时的情况。如果是后者,大人们就会一脸愤懑地回来抱怨“歉收”了,没过多久,我们就得组织下一次赶猪。
我曾有一次亲眼目睹“收获”的场景。那是一个有些燥热的清晨,我和姐姐偷偷从村子里溜到了山洞附近,借着一块大石头的掩护探出头往洞口方向张望。距离赶猪入洞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个小时,洞外的大人们守了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却显得异常亢奋。当听到山洞里传出沉闷的声响后,守在洞口的人第一个跳了起来,用力挥手示意。大人们立刻停止交谈,沉默地拿起手中的武器,自觉分开走到了洞穴两侧,严阵以待。整个过程中没有人发出声音,连脚步声也放得很轻,仿佛是怕惊到了要从山洞里出来的什么东西。
“为什么……”
我还没说几个字,旁边的姐姐就抬手捂住了我的嘴,示意我安静看着。我们藏石头后面,悄悄地继续看着。不一会儿,那山洞里传出了更加沉重的声响,那像是某种大型动物的脚步声。一开始它走走停停,似是还有些踌躇,但后来就彻底放开了。随着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杂乱无章地传出,整个地面都像是跟着震动起来。终于,我们看到了那个冲出洞口的身影。
“是猪!”我差点叫出声来。我可不算孤陋寡闻的孩子,平日里村子也养些猪羊的,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巨大的猪。保守估计,冲出洞口的这只猪身长得有两米以上,体重至少一千多斤,足足有好几个大人加起来那么强壮。跟在它后面跑出来的那些虽然没有这么巨型,但每一只也得有好几百斤。它们的身上都绑着几大捆麦子,看上去和一天前被赶进洞里的小猪一模一样,只是一天前还是麦苗,现在却已经成熟了,金黄的麦穗粒粒饱满,随着它们奔跑的节奏一上一下地摆动,在阳光下摇曳出一片明晃晃的颜色。
仅仅过去一天,它们怎么就长大成这样了?我看着黑黝黝的山洞,又惊又俱。
刚刚冲出山洞的猪没跑几步就迎面撞上了预先设置好的围栏。木制的围栏在冲撞之下明显晃动了几下,却还是挺住了。前面的猪被拦住,后面的猪却还不知情地往前冲,于是首尾相撞,在围栏边乱成一团。
大人们就在这时一拥而上,堵住了猪的退路。他们毫不留情地用手中的棍棒和匕首往猪身上招呼,每一击都像是灌注了全身的力气。这也难怪,要是不小心被这些牲畜踢一脚可不是好玩的,父亲就曾经因为大腿被一头猪踢了一下,在床上整整修养了近半年才能正常行走。
没过多久,冲出山洞的这些猪就都倒下了。这时候站在外围的大人就把手推车推过来,开始装货。他们先把猪身上的麦子取下,装进背上的篓里,再把猪绑上推车,两人一车地推回村庄。那一次是村里少有的大丰收,风干的腊肉足足吃了四个月,除了有两个叔叔被挣扎的猪踹伤了肋骨,一切都很美好。因为丰收的缘故,大家可以偷个懒,晚几天再开始生产,所有人都很开心。
那天晚上,当大家围在篝火边唱歌跳舞,吃着烤得香喷喷的里脊肉时,姐姐却不知道哪去了。我找了一大圈,最后在矮丘那边看到了她。当时她正坐在那望着山洞方向发呆。不管什么时候,洞口总会有大人轮班守着,这是村里的规矩。虽然小孩在祭典之夜乱走不好,但既然姐姐没有靠近山洞,那个大人也就只是看了这边几眼,没有说什么。
发现我过来,姐姐往旁边挪了挪,示意我坐在她旁边。
“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姐姐问。她指的当然是我们眼前这个神奇的山洞。
“大人们说,这是个有魔力的山洞。”我努力回想着那些听来的故事,“大概就像是童话里‘变大草’之类的故事吧,那些小猪被赶进洞里,然后吃了变大草就变得很大,我们正好就可以抓住它们吃掉,解决村里粮食不足的问题。”
“但是变大草只是童话,现实中不可能存在。”姐姐皱着眉,“进山洞的时间不到一天,正常来说根本不可能长到那么大,而且从小猪长成那种巨大的体型,它们得吃多少饲料啊,山洞里真有那么多东西吃吗?还有小麦呢,那些麦子你看到了,粒粒饱满,可比村子自己种的要好吃多了。它们又没长嘴,吃不了你说的‘变大草’。”
“说不定是被魔法换掉了?山神把赶进洞的小猪换成大猪,麦苗换成成熟的麦子,就像金斧头那个故事……”
“不可能。”姐姐严肃地说,“还记得今天最先冲出来的那头大猪了吗?它的鼻子上有一块焦黑的痕迹,那不是胎记,而是小时候被炭火烫伤后留下的疤痕。”
“你怎么知道?”
“因为是我养的,那炭火也是我故意留下的印记。”她说,“就在昨天,我亲眼看到它被赶进洞里去,出来时它还是它,却像是一下子过了好几年一样。”
“你故意给它做标记?”我吃惊地睁大了眼,这可不像是平日里温和的姐姐会做的事。
姐姐却像是听不见我说话。
“毫无疑问,那山洞里藏着秘密。”她望着被严密把守的山洞,看得出了神,“如果穿过山洞,我会看到什么呢?说不定另一端别有洞天呢。”
我低下头听着远处人们载歌载舞的声音,用脚在地上画着圈。我们的生活总是这样周而复始,一成不变地向前。我想说,就算不知道山洞的秘密,我们一样可以过得很快乐。
“我一定要亲眼看一看。”姐姐说,“你也一起来吧。”
我几次欲言又止,却总是拒绝不了她。
就在那个晚上,姐姐和我最终制定了一次潜入计划。我们发现,虽然山洞入口每天都有大人轮班看守,不让任何人进去,但唯有一个时间除外,那就“收获”刚刚结束之后。在那个时候,大人们会全员上阵地把猪肉和小麦运回,山洞口将会短时间处于无人把守的状态。
我们瞄准的就是那个时机。
等长大了一些,我们终于获得了参加赶猪的资格,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山洞附近行走,研究潜入的路线。一般来说,赶进洞的猪会在十几个小时后才返回,于是我打算先在村子里吃饱饭,再好好睡一觉,然后才准备动身。但姐姐却一晚上没睡着,一大早就催我上路。我知道,她已经等待了这次机会太久,一刻钟也不能忍耐。
还没走到山洞,我们便远远听到大人们呼呼喝喝的声音。那些猪比预想中提前出洞,意味着这一次的收获大打折扣。我看了姐姐一眼,她咬着嘴唇,很焦虑的模样。
没有足够的时间,猪便长不了太大,那样一来也就不用太多人手搬运,说不定会有人留在洞口看守。我和姐姐兜了一大圈,避开了推着车回村的人群,悄无声息地靠近山洞。果然,那里正坐着一个看守。
“要不算了吧?”我小声说,“不出两个月,还会有机会。”
“现在就有机会。”姐姐的眼睛兴奋得发光,“看,他睡着了。”
我定睛一看,那看守果然是靠在洞壁上睡得正香。为了不错过猪群从山洞返回的时机,这些大人们一直都要守在这里,一夜无眠。此时任务结束,精神一下子放松,疲劳和困倦便一齐涌了上来,打个盹也是人之常情。
我又看了一眼姐姐。明明同样一晚上没睡,她却比大人们精神多了。
“跟上来,不要弄出声音。”她低声说,拉着我向前走去。山洞口有些麦粒散落,踩上去就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我的脚肚子因为紧张而发颤,不小心踩到好几次。幸好那大人睡得很熟,并没有因此醒来。
我们小心翼翼地从他身边绕过,山洞的入口就在眼前。明明是阳光明媚的上午,光线却像是照不进里面,我只能隐约看到一条小路蜿蜒曲折地探入黑暗,不知道通向何方。
这山洞果然很古怪。我迟疑了一下:“要不,还是再想想?”
姐姐像是听不见我说的的话,毫不犹豫地向前快步走去。她直勾勾地看向山洞里面,脸上带着一种痴迷的神情,就像她说的,山洞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召唤着她。
这样子有点可怕,我想拉住她,她却毫无察觉,一甩手反而把我带了个踉跄。我几乎摔倒,一脚重重踏在地上才勉强站稳。
“你们在干什么!”身后传来一声暴喝。
一回头,那个大人已经醒了,站起身看着我们,怒目圆睁。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双脚像是被黏在地上。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掌忽然抓住了我的手,用力一拉。
“快跑!”姐姐喊道。
我们跌跌撞撞地扶着石壁往山洞深处跑去,把呼喊声甩在身后。山洞从外面看是漆黑一片,里面却莫名其妙地有着微微的光亮,正好让我们勉强看清道路。我时不时回头看,原以为大人会冲进来把我们硬拉出去,然而他却只是站在洞口喊我们回去,声音离我们越来越远。
不知何时开始,呼喊的声音变多了,有男的,有女的,大家都在喊我们回去,我仿佛还从里面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他们语调急促,每个字却又像是诡异地拉长了,听起来飘飘荡荡。
“要不还是等一下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心中忽然一阵不安。喊了几声,姐姐都像是没听到,我干脆抓着她的手臂。这时我忽然感觉手掌心触及的肌肤滑腻柔软,心头一动。等低头一看,却见姐姐手臂上的伤口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可是昨天刚受的伤啊!
我大吃一惊,用力甩开她的手,后退几步。仔细看,她的容貌大致还是姐姐的模样,然而身材却已经大不相同。她的胸口隆起,就像母亲那样,腰身和双脚也变得粗壮,不再是记忆里纤巧如小鹿般的姐姐的模样。
什么时候变的?明明我们一直拉着手啊!我瞪着眼前的女人,心中惊惧不已。
“你是谁?”
“你在说什么?”女人皱眉回头的样子却像极了姐姐,“别闹了,继续走……”
她说到一半忽然愣住,目光在我的脸上和身上来回打量。我这时也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说话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和之前也不大相同。
怎么会这样?我捂住喉咙,指尖在那里摸出了一块硬硬的东西。不知道这是什么,多半就是它把我的声音变成这样,我狠下心捏住了,忍着痛就想往下扯。
“住手,会受伤的。”姐姐抓住了我的手。她看着我,温柔的神情正是我记忆里熟知的姐姐。她引导着我的目光向上看,向下看,左右张望。我这时才发现,头顶上的洞壁不知何时距离我近了许多,原本比我高出一点的姐姐此时反而比我矮了一个头。我的手臂和大腿都变得粗壮,胸前有了微微鼓起的肌肉,连手掌也比原先大了一倍。
“看来这就是山洞的魔力。”她说,“我们都长大了。”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些东西,有画面,有声音,更多的是虚无缥缈的“知道”。说是“浮现”或许并不恰当,它们似乎早就到了那里,安身许久,只是我刚刚察觉,从记忆中将它们调取出来。仿佛就在我身体长大的同时,我的思想和意识也获得了同步的成长。
大概就在我长到这么大的时候,大人们就会把这些事情告诉我吧。只是在这个奇妙的山洞里,这些应当在这个岁数知晓的事情径直越过了倾听和学习的阶段,自然而然地住进了我的灵魂里,等待迟钝的我后知后觉地醒悟。
我知道,姐姐一定也发现了相同的东西。
“原来,这是个时间虫洞。”我喃喃说道。
就在几分钟前,我还不知道“虫洞”这个词代表了什么,但现在我全明白了。生我养我的山村并非自然存在,而是人为制造出来的世外桃源,包围着它的悬崖峭壁就是整个世界的边界,而水源和空气则是来源于各种循环设备的供给。它与现实世界的唯一连接点便是这一处狭长的虫洞。经由人类偶然中制造出的某种现象,真实的时间洪流在经过洞穴时放缓了速度,无限延长,将现实世界中的一秒拉长至近乎永生永世的尺度。哪怕“下一秒”这个洞穴就要毁灭,居住在洞穴另一头的我们仍可以代代繁衍,生生不息。
这是末日前人类建造的最终避难所,虽然无法抵御灾难,无力改变未来,却是人类这一种族延续下去的唯一手段。自踏入这片扭曲了时间的洞天开始,人类就断绝了回去的路。
这样一来,赶猪和收获的真相也就不难理解了。像我们一样,当猪群沿着山洞前进到更深处时,时间的流逝会更接近洞穴的外侧,对于居住在洞天里面的我们来说,这就相当于时间在我们身上加速了。那些猪会在短时间内迅速长大,麦子也会很快成熟,但这并不是催长,而是时间的魔力让生命展示出它“应当如此”的模样。
对我们来说,这一过程的体感时间不会太过漫长,但再迟钝的生物也多多少少会察觉到洞穴带来的诡异变化。勇敢的猪,或者是在洞外被吓得更甚的猪,会在洞穴里走得更深,经过更长时间的洗礼,当它们回去时也就越肥大,那就是我们所谓的“丰收”。反之如果它们更早返回,意味着它们并没有深入洞穴内部,经过的时间也就大打折扣。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就算是被驱赶时陷入极度恐慌的猪群,它们也不会无止境地深入洞穴内部。紧跟着成长到来的是老化,当生命在洞穴中前进到某个位置时,连死亡也会接踵而至。面对着快速流逝的时间与近乎无穷无尽的路程,没有谁能够保持向前的勇气。到头来,还是只能调转方向,回到那个停滞而安逸的山村。
“我们回去吧,姐姐。”我说。我的声音粗重,早褪去了少年的稚气。
“我不要。”
姐姐安静地拒绝了我,目光在昏暗的山洞里如星火般闪烁。
“你知道吗,为什么我们在每一次‘收获’之前都要设定二十四小时的倒计时。”她说,“在虫洞的放大下,洞口的二十四小时将会在洞穴深处延长至超过牲畜寿命的长度,如果它们在到了二十四小时还没回去,那说明已经老死在洞里,又或者是通过了山洞,到达了我们已经无法想象的另一侧世界。那样的话,在洞口继续等待也没有意义了。”
她笑了笑:“只是至今为止,还没有听过那一场‘收获’是以超时终结的。牲畜们或迟或早都会回去,在衰老和死亡面前,生命会本能地感觉到恐惧,这就是‘收获’的真相。”
“所以啊,我们还是回去吧!”我喊道,“再继续向前,我们会死的!”
到了这个时刻,从洞口方向传来的呼喊已经杂乱得不成样子了。尽管刻意放慢,但声波还是在山洞中无可避免地延长,变成一道道拖长至难以辨认的噪音。外界的时间,洞穴里的时间,还有我们身体感受到的时间,这一切已经完全脱节,像是三个无法耦合在一起的齿轮。然而在这片嘈杂的噪音里,我却仿佛听见了他们的呼喊。
回来吧,再向前是自寻死路。
是啊,姐姐也应该明白的,往前走只是在白白削减自己的寿命。哪怕真的通过了洞穴,抵达了那一边的世界,迎接我们的也只会是即将到来的灭亡。这片洞天是我们唯一的安身之所,除此之外,我们再无去路。
“就是回去了,又怎么样?”姐姐笑了,“日复一日的生活,没有远方也没有未来,唯一的优点就是苟延残喘地活着。你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她最后看了我一眼,像是要昭示决心般重重踩下脚步,就这样朝着洞穴的更深处走去。我匆忙伸出的手悬在半空,错过了拉住她的第一次机会,而我的双脚就像是被钉在原地,无法向前,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
我终于还是回到了山村,在沙漏走完之前。母亲冲上来紧紧抱住成年的我,目光禁不住地朝我身后飘去。我知道她在找姐姐。我想说,姐姐被我弄丢了,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不远处,父亲还是像往常一样坐在他习惯的位置,只是脸色铁青。当最后一粒沙子越过沙漏,这个平日里稳重的村长霍地站起,抓起沙漏往地上用力砸去。他手臂挥下的瞬间就像是握着一把灰色的斧头,斩断了自己与亲生女儿的血脉联系。村子里代代相传的沙漏从此便出了故障,沙子从孔隙掉落的速度要比以前快上一些,原本“收获”的期限也随之缩短成了二十三小时——又或是二十二小时。
但没有人在乎。即使期限缩短,也没有牲畜能在山洞里熬过更长时间。我们就像过去一样定时赶猪入洞,收获,用储备的粮食度过一段时间,再从头开始,周而复始。我已经成年了,身体足够强壮,可以参与每一次的赶猪和收获,到后来我甚至排进了看守山洞的轮值表。他们丝毫不担心我会再次进入山洞,也许在他们看来,有过一次那样的失败经历,之后就不会再有什么痴心妄想了。
“你已经到这个岁数了,就算进山洞也不可能走到底。”父亲说,“彻底断了这个念想,踏实生活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试图找出他之前是否也做过相同的尝试,却什么也看不出来。中年人的眼波是一池凝固的水,掀不起半点波澜,平整如镜。
我从这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背脊猛地涌起一阵恶寒。
就这样几年过去,也许是更长的时间。某一次祭典的夜晚,我在山洞边上独自守着。远处传来熟悉的欢歌笑语,听上去却像是在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我把随身的棍棒当做拐杖,漫无目的地踱步,神游天外,直到脚底毫无防备地踩到了一块坚硬的金属片。
我弯腰拾起,眯起眼仔细辨认,原来是当年沙漏碎裂时飞溅出的一小块薄片。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我的脚底,此时那上面还残留着一点血滴。
忽然间,血滴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我忽然感觉到一阵风。它从山洞里吹出来,潮热湿润,从我的身上似有若无地掠过。轻风无响,我却仿佛从风里听见了姐姐的声音。
“日复一日的生活,没有远方也没有未来,唯一的优点就是苟延残喘地活着。”
“你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短短一刹那,这一道微风就已消逝,没留下任何痕迹。这山洞里本不应该有风的,一切多半是我的幻觉,就像这些声音和念头全都出自我的想象。我看向山洞,深沉的黑暗里明明什么都没有,更别说彼端的光。
可姐姐说:“说不定另一端别有洞天呢。”
我最后一次驻足,回头望向人声喧哗的方向。也许已经太迟,我错过了最好的年华,无法在这条路走到最后。我能做的,仅仅是朝着这个方向抬起脚,走出一步。
一步,一步,然后再一步。
我拄着拐棍,缓缓走向幽暗深远的洞天。
编辑 星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