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间艺术家的地球之旅【201907千里码】
杨帆是被电影院当做疯子赶出来的，事实上他也真的像一个疯子：竟然带着自己的电影作品求着影院排片。几个保安虽然极力保持礼貌，但还是掩盖不住脸上的鄙夷。不过，此时的杨帆已经顾不上这些，脑袋中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已经夺去了他所有的注意力，昏厥的前一秒他还在想刚才自己是不是被打了。
再醒来时，周围一片雪白，他半起身望向病房外经过的医生和护士，不由在心中暗骂道：是哪个好事者送我来医院的？我全身家当就这一部电影，可没钱付住院费啊！想到这儿，他连忙四处张望寻找着，当看到沙发上熟悉的黑色书包时，他松了一口气：“希望这玩意能值点钱，剩下的我去打工也得给人家还上。唉，老师啊老师，您可害苦我了！”
“您醒啦？”前来换药的护士一脸惊喜地说道：“我去叫医生！”
“你先等...”杨帆还没说完，对方就已经消失在了病房门口，他无奈耸肩：“好歹先告诉我这病房一天多少钱啊！”
陈锋此时正一言不发地坐在医生办公室里，虽然已经在医院等待了一天一夜，但他的职业素养依旧在努力将他从焦虑的深渊中拉回。这是“降临”发生的第三天了，西安城上空的透明物体就一动不动悬浮在那里，安静得让人害怕，而那个自称“降临者”的声音，与官方的第一次接触竟然只是要求与一个没什么名气的小导演谈话。陈锋在思考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手中的香烟，护士来到办公室时桌子上已经堆满了烟丝。
“这是官方盖章的文件。”汽车内，陈锋把一个文件袋递给了后座的杨帆：“有关‘降临’的资料也在里面，到钟楼还得一段时间，你趁现在好好看看吧。”
杨帆还在为陈锋垫付医药费的事情过意不去，看到递过来的资料心中更是疑惑：“诶诶，等会儿。降临是啥？另外，为啥要去钟楼？去了干啥啊？”
“你先看看资料吧，特别是最后一张。”陈锋一边开车一边说道：“那里面是有关这次谈话的规定，需要问的和不该说的都写在上面。”
看完资料时杨帆依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陈锋又递过去一个盒子：“里面是一个耳机和一副眼镜，‘降临者’正在钟楼等着你，他会通过耳机和你对话。这个眼镜用来显示官方发来的指令，记住，一定要按照指令行事！这是我们与外星文明的第一次接触，我们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所以，一切听从命令！切记！切记！”
没多久，汽车到达了目的地，陈锋再次叮嘱一遍之后，离开了。
“很抱歉。”杨帆的耳机里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没想到人类的思想域这么脆弱，我只是轻轻地在你其中搜索一些信息，就让你进了医院。”
杨帆站在马路边，上下左右地观望：“降临者先生，您在哪儿？另外，思想域是啥啊？”
“你们所处的维度太低，所以看不见我。”降临者说道：“思想域，或许是我表达不清楚，就是你们容纳思想的，呃，容器？哦对，是器官。”
杨帆这才明白，自己脑袋痛竟然是因为这个：“我们称它为脑袋。欢迎您来到我们的世界，不过，我们需要知道您此行目的。”
降临者说道：“我在时间的流沙之上滑行，却忽然在蛮荒中瞥见一丝文明的光芒，所以我来了。”
“您是说。”杨帆问道：“宇宙一片荒凉，只有地球存在文明吗？”
“不。”降临者立马否决道：“你们的维度中充斥着各种文明，从科技等级、成员数量、探索范围等等各个方面来讲，地球文明都未能跻身前列。我所说的那一丝光芒，指的是地球文明的觉醒。”
“觉醒？”杨帆疑惑地摸了摸脑袋，接着地面上的影子开始偏移，他抬起头望向天空，竟然发现太阳在快速移动着。
“不要怕。”降临者说道：“这只是我在移动时对你们空间造成局部扭曲的结果，我想要离你更近一点，仔细欣赏你的电影作品。这部作品，就是地球文明觉醒的第一步。”
看到眼镜上的指令显示准许，杨帆打开了书包，里面是细碎的电子仪器：“这玩意组装起来需要费点儿工夫，不知道您等不等得及？”
“那就顺便讲讲这部电影的诞生吧。”降临者缓缓说道：“你们世界的时间流沙还算温和，我等得及。”
“那是我大学的时候。”杨帆把零件铺了一地，拿起螺丝刀和几个螺丝钉：“在一次校科协的头脑风暴会上，我灵感迸发想到了‘立体电影’这个东西。不同于只在荧幕上放映的传统平面电影，立体电影可以把电影里的场景在放映厅铺开，观众能够在场景里任意走动，到达电影场景的每一个角落。”
“全息投影么？”降临者问道：“这也算是地球文明的前沿科技之一了。”
“对。”杨帆此时已经装好了几个支架，他直起身，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正是由于它太前沿，才让人们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嗨，要不是当年张老师鼓励我做下去，我也不至于一条道走到黑，到现在还一事无成。”
“但你是热爱这份工作的。”降临者说道：“我在你脑袋中看到了你对它的热情。虽然不知道结果如何，但你一直坚持着。”
“是啊。”杨帆感叹道：“我爱上了电影艺术。试想一下，录影带中的那几十分钟，珍藏着一个精心编织的故事。故事里的场景、人物、声音都被刻录在每一分每一秒中，就好像我忽然有了使用时间的能力，用时间把世间万物都封存起来，构成一个故事，最终展现在观众眼前。”
“看来我没白来。”降临者的声音大了起来：“地球文明的觉醒，确实是从你开始的。”
“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杨帆愈发摸不着头脑。
“答案就在你的电影中。”降临者说道。
在官方通过眼镜的催促下，杨帆加快了手里的动作，电影播放设备终于搭建好了。四台播放器组成四角阵列，初始化完毕后一同启动，光芒在中间区域交织成一片蓝色的雾气，随后蓝光消失，画面出现了：
开场是一副画轴，随着音乐缓缓展开，最终呈现出一张世界地图。画面拉大，在古亚欧大陆的一片森林里，一群原始人在协作捕食....
这70分钟的地球文明史，凭借着新颖的播放形式吸引了来往许多路人驻足观瞧，随着电影结束，人群中传来叫好声，紧接着一石激起千层浪，掌声与叫好声在钟楼的街头回荡。杨帆连忙鞠躬感谢，自豪与高兴在心中汇成一片海洋，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
随后片尾字幕全部滑过，画面区域慢慢打出一行字：野蛮与文明似一对双子星，相生相伴，经久不绝。
“就是这句话。”降临者说道：“地球文明史其实就是一场野蛮史，文明依托于生存之上，生存又离不开野蛮捕食。你的这句话，证明地球文明正在停滞中反思自己，反思过后，便是一次巨大的飞跃。”
“可是...”杨帆挠了挠头：“自中世纪开始，哲学家们对‘野蛮和文明’的论证与研究就从未停止过，这句话只是我再加工的成果。”
“就是因为你的再加工。”降临者说道：“在此之前，人类对于自身的野蛮属性一直是避之不及的，哲学家们论证与研究的目的，也都是在找寻剔除人类野蛮属性的方法。殊不知，野蛮与文明一同存在，就像是人的左右脑一样，剔除野蛮无异于一场左脑摘除手术。而你，则是第一个得出‘野蛮是人类本性，无需剔除’这个结论的人。”
这段话让杨帆和陈锋，以及官方总部的人都沉默了，自人类把衣不蔽体，茹毛饮血的时代远远抛去，到现在已是几千年历史。从表面看来，语言共通似乎在逐渐消除不同国家，不同种族之间的矛盾，人类的野蛮属性似乎被缝在了笔挺西装的内衬中，但即使在全球化的今天，世界的各个角落依然战火连天，野蛮在以更高的科技水平显示着自己的狰狞面目。
“西安。”耳机中又传来降临者的声音：“这里曾经用血堆起一场繁华盛唐。野蛮在文明之光的照耀下隐去了身形，人类才得以体面。而今天，地球文明对野蛮的反思也从西安这座城市开始，所以，它有资格成为我的一件艺术品。”
“什么？”杨帆如梦初醒：“您说什么？”
“我要带走西安这座城市。”降临者说道。
紧接着，杨帆脚下传来强烈的震动，裂缝似蛇行一般蔓延开来，高楼矮房开始随着某个频率大幅摇晃，天边传来地面撕裂的声音，一阵阵如炸开的响雷。这突如其来的灾难让西安陷入一片混乱，地震扬起的尘土载着恐惧，席卷了整座城市。
慌忙逃窜中，杨帆强迫自己保持镇定，颤抖的右手仍在努力扶着耳机：“降临者先生，请问您还在吗？请您先停下手中的动作，或许、或许我们能够以一个更加温和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就、就像您说的，人类很脆弱，所以您先停下来好吗？”
随即，震动停止了，耳机中重新传来降临者的声音：“文明是由思想构成的，而文明之巅则是艺术的殿堂。我涉足过无数维度与空间，在艺术创作时接触过无数文明，最欣赏思想家与艺术家，而你正好有着这两种身份，所以我觉得或许我该听听你怎么说。”
听到这些，杨帆觉得事情有缓，连忙说道：“既然您作品无数，那您最得意的作品是什么呢？”
耳机里一阵沉吟，许久才传来降临者的声音：“是那颗时间球。在我们的维度中，时间以晶莹剔透的固体形式存在，它之于我们，就像矿石之于你们一样。而它，更多被用来创造低维宇宙——就像你们这个维度一样，低维宇宙必须要有时间这个要素才能运行起来。随着对固体时间的过度开采，资源匮乏引发了抢夺，最后升级为战争。我从出生便因为战乱而四处逃亡，当我来到你们的维度时，我看到了一颗即将爆发的超新星，它产生的光亮甚至隐去了它所在的整个星系。我小心地把它装在时间球里，带回了我们的世界。我站在最后一座未被开采的时间之山上，举起了这颗时间球，随之所有成员都主动停止了战争，他们看到，时间球内的超新星爆发、坍缩成一片黑洞。那时他们才明白，时间浓度的递增加速了恒星的毁灭，这样下去整个宇宙很快就会变成到处是黑洞的沼泽之地。那个黑洞撕裂了时间球，也撕裂了我大半个身体，但阻止了这场旷世持久的战争。那时，我开始体会到艺术的魅力。”
在降临者自我讲述的同时，官方总部在紧急转移，同时磋商着解决方法：若西安被带走，我们不仅仅是损失一座城市那么简单，大地撕裂带来的能量会让整个中国变成一片废墟，接着地下岩浆喷薄而出，将仅存的人类足迹进一步抹除，而中国之外会发生哪些灾难同样不敢想象。于是杨帆的眼镜上显示了指令：“军事打击已在路上，拖住他！”
杨帆咽了咽口水，强装镇定道：“既然如此，您完全可以用时间球再装一颗恒星带走，银河系里有太多太多神秘又美丽的恒星，足够您挑选很久了。”
“不。”降临者说道：“最美丽的艺术是文明，特别是刚刚觉醒的文明。在寂寥空旷的宇宙中，年轻的文明散发着成长的光热，积蓄的力量化作一朵嫩芽，稚嫩但饱含力量。你们的时间像沙子一般缓缓流动，就像...对，就像你说的电影艺术一样，流动的时间把世间万物都封存起来，最终完成了一部地球文明的电影。”
这段话让杨帆的脑袋飞速运转，擦出思想的火花，此时的他反而无比镇静。杨帆整理思绪，慢条斯理地说道：“既然您有使用时间的能力，干嘛非要带走整个时间尺度的西安城？一个时间片段就足以展示一个文明了...”
杨帆故意在结尾拉了长音，果然，降临者陷入了沉思。五分钟后，耳机里重新传来了降临者的声音：“你的建议很具有参考价值。我的行囊已装了太多艺术品，一个时间片段不会加重我的行走负担。我决定带走西安城一个24小时的时间片段，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来当我的剪辑师。”
危机解除了，被汗水浸透全身的杨帆瘫软在地上。夜色中，收到自毁指令的几颗导弹在天边似烟花般炸开，照亮了整座西安城。钟楼顶上的灯反射着顷刻的光芒，这一瞬，野蛮与文明一同存在。
降临者通过两天的精挑细选，切走了西安市2011年4月28日那一天，那是西安世园会刚刚开幕的一天，世界各地100多个城市和机构前来参加展览，长安花开满地，一番热闹象征着人类文明来到了温暖的春天。
剪辑工作在一片荒滩中进行，杨帆站在高处，看到整座西安城由最中间朝两边缓缓展开——像极了他的电影开头。随后，画面一帧一帧地跳动，杨帆穿梭其中，在不断划过的场景里筛选与剪辑。等到工作完成时，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谢谢你，思想家、艺术家——杨帆。”
“不客气。”杨帆用苍老的声音说道：“我并不是什么思想家和艺术家，我是地球的罪人。”
“罪人。”降临者的声音越来越小：“如果因为艺术而毁灭文明称得上是罪人的话，那我也是。”
官方的人在开车来接杨帆时，他们看到在空旷寂寥的荒滩，一个佝偻的身影对着天空挥手，嘴中不知在默念些什么，他们甚至第一时间没有发现这个身影就是杨帆。不出意外地，车队开向了国际法庭。
杨帆放弃了请辩护律师的权利，也放弃了自我辩护，于是，杨帆因为自身过失为地球引来灾祸，被判处反人类罪。
“请您做最后的自我陈述。”
“我叫杨帆。”杨帆平静地说道：“我从小就对‘时间’很感兴趣，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在左右着我们的生活。一分、一秒、一时，总是那么精确，它好像从不出错。有时我故意很久不去看表，然后忽然猛地转头看去，但秒针依旧在尽职尽责地转。这个游戏我从小玩到大，然后才失望地发现我们无法左右时间，它是我们维度一个固定的元素，与人类是否存在无关，与恒星是否毁灭也无关。可它越是这样让人捉摸不透，我越是想要把握它，于是我爱上了电影艺术——电影这种用时间来记录故事的艺术形式，简直就是为我这种人准备的！我的每一部电影都是我自己导演、拍摄、剪辑的，因为我不愿意放过每一次‘使用时间’的机会。直到后来，降临者来到地球上，我才发现更高维度的文明，有我十分羡慕的能力，他们竟然能够使用时间。所以后来被赋予剪辑时间的能力时，我一刻不停地工作，期间的一分一秒都是我从未有过的享受。最后，在我的执意要求下，降临者允许我触摸了时间球，它的质感、它的温度比我此生触摸过的所有东西都美妙。时间球上高浓度的时间让我瞬间变老，不过，我此生无憾了。”
这时，在场的一个记者举手了：“我能再问您最后一个问题吗？”
杨帆点了点头。
“您是如何把自己的思想藏起来的？”记者问道：“据我所知，降临者能够读取人类的思想，所以您与官方的对话是如何不让他知道的？”
“事实上，我在与他对话的每一秒里，脑袋从未停止过疼痛。”杨帆说道：“他始终都知道我在想什么。”
在时间的流沙之上，降临者不屑地丢掉了那24小时的时间片段，然后继续向前滑行。他已经点醒了人类，随后地球文明会以更加迅猛的方式急速发展。
在未来，他的展览馆会增添一件新的艺术品，那是一颗布满海洋的蓝色星球，被永远定格在了文明飞跃的那一刻。
编辑 星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