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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翼鸟【201908千里码】

小科幻团队 小科幻 2020-09-02


比翼鸟


文/远星

“有鸟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见则天下大水——《山海经·西次三经》 

“比翼鸟在其(结甸园)东,其为鸟青赤,两鸟比翼,一日在南山东。——《山海经·海外南经》


我有个朋友叫华文,是在大学室友的婚礼上认识的。我是伴郎,他是女方的好友。我们被安排在同一桌吃饭,华文就坐在我左侧。当时便觉得彼此面熟,碰杯的时候得知,我们毕业于同一所初中,同届不同班。我很确信在初中时不认识华文,华文更不会认识我。(我并不是会站到国旗下演讲的知名人物。)但华文一再坚持他对我有印象,说自己的记忆很可靠,甚至说出些张冠李戴的记忆片段。后来我在楼下拐角的清吧喝酒时,又撞见了华文,这才解开了当日的谜团。觉得面熟,实际上是因为我们都有去这间清吧喝酒的习惯,按理说也该打过几次照面,故双方有个印象。那天华文没有多说,只是闷头喝酒,临了把我的单也给结了。这样一来二去,我们便结成了对子,经常一起喝酒解闷。所幸华文酒量不佳,我常常能占些上峰,喝到似醉未醉的微醺状态。


记得是夏至那天的晚上,家里空调坏了。我吹着电扇对着电脑写稿,但迟迟打不开思路,加上武汉刚下过阵雨,蒸腾的雾气如蟒蛇般缠上来,弄得人烦闷不已。九点时,我索性放弃那些词不达意的修辞,打开科普网站查起资料。我写的是科幻小说,需要时常了解一些最新的科学设想。在中国科普网上我看到则消息,谈到了芝诺悖论的最新解释方法。我对这个博尔赫斯与罗素也为之着迷的线性迷宫很感兴趣,便花费些笔墨,在此介绍一下。这是个有关赛跑的悖论。为了便于理解,得麻烦您在我的小说里动动腿和刘翔赛跑:您在刘翔身前一百米,发令枪响后同时起跑。如果刘翔追上你,命运之神就会治好他的脚踝。(从脚踝和速度的角度来说,刘翔就是当今东方的阿喀琉斯)。你作为一个爱国青年,也很想帮助刘翔。但命运之神不允许你作弊,你必须得努力去跑。照理说,刘翔追上你应该很轻松(追我可能更轻松),但这时,古希腊的芝诺跑出来提出了他的观点:“就算刘翔的速度是你的十倍。当刘翔跑过一百米,追到你的起点时,你可以往前面跑十米。刘翔再追十米时,你又能跑一米。刘翔只能再追那个一米。而你又跑到前面去了。不论你吃得多饱,身体多么缺乏运动。你总能在刘翔达到你上一个位置时往前挪一小段。而不管这个距离有多小,刘翔永远不可能追上你。”这就是芝诺的悖论,古希腊人芝诺不认识刘翔,原本讲的是阿克琉斯与乌龟赛跑。我在此也祝愿我的读者像乌龟那样长寿。回到中国科普网报道的新解法,其间引用了两个重要的概念,普朗克时间与普朗克空间。也就是说,时间与空间并不是连续的,而是一份一份的,存在一个最小的时间单位和最小的空间单位。由此可知,芝诺的说法有误,因为距离是不可以无限小的。也就是说,你领先刘翔的距离不能无限重复的细分下去,到普朗克空间就打住了。我觉得这个观点很新颖,甚至从法国人德布罗意的物质波假设出发,设想起时间与空间也有波粒二象性。


这个伟大设想没能继续下去,手机铃响,华文叫我去喝酒。我没有拒绝,一来我们一般只用微信联系,打电话来说明他心情急迫。二来华文业余有户外探险的爱好,是一个西班牙探险协会的会员。我有近四个月没有在楼下的清吧遇见他,由此推断华文一定是外出探险,有所奇遇。听他讲讲故事对我的写作也是种促进。我索性关了电脑,穿了双凉拖鞋,带上钥匙和手机,晃悠着到那楼下的清吧去。


到酒吧时,华文已经坐那儿了。和以往一样,喝着威士忌,没有吃一颗附赠的美国开心果,而是吃自带的老干妈玻璃瓶中的盐花生米。我爷爷也爱吃盐花生,我却不喜欢。只是小时候在爷爷家作客时装模作样的吃过一些,现在已经完全不吃了。华文招呼我坐下,为我叫了杯酒。我发现他本就泛黄的皮肤在酒吧的灯光下显得黝黑,胡茬更是许久没刮。我吃着开心果,等着他先开口,这是往常的惯例。但等了约莫十分钟,他只是一味喝酒,连花生都不吃了。一个女孩走过来,打扮得很精致。她说,这座位有人么?一起喝一杯?华文说,有人了,我女朋友一会儿就到。待女孩走开。我问他,真的脱单了?怪不得几个月不见你人。华文说,没有的事。只是她坐这碍事。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对所有女人都这样没礼貌。华文说,不扯那些有的没得。今天打电话给你,是有正事要讲。你记得我们初中吃的那种小浣熊方便面么?


华文经常和我讲一些初中时期的事情,比如某某在国旗下讲话时拉了裤子,后来离家出走去广东打工,现在成了大老板。或者某个班当时公认的班花长残了,现在就在电脑大世界销售笔记本电脑,体重大约一百八十斤。这些事我通常印象全无,但这次提到的方便面却记忆深刻。我说,我记得,小浣熊方便面。我喜欢先隔着袋子把面饼捏得粉碎,再打开往嘴里倒着吃。华文笑着说他和我一样。然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两包小浣熊。分别写着川味帅锅味和怪的不要不要的味。我拿了那包怪的不要不要的味,没有捏。而是打开把食指伸进去摸索。我说,现在不送卡了?我记得小时候有。华文说,你初中的时候也集过卡?我说,集过,有一次我开出来张吕布。全班都知道了。班长找到我,要用他的赵云换。赵云的武力值和魅力值都比不过吕布,我不换。第二天我长期没交历史作业的事情就被班主任知晓了。华文说,我也集过,但是集的是《山海经》。当时比较难得的烛龙,穷奇包括九尾狐都开到了。但是唯独没有帝江,我当时就去图书馆翻过《山海经》,帝江是一种形貌像黄色口袋,长着六只脚和四只翅膀的怪物,没有面貌但会唱歌跳舞。整整一套我就差一张帝江。我说,我不记得有《山海经》,我记得有《三国演义》、《封神榜》和《水浒传》。当时都有人收集,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集《山海经》。我一张都没有。华文说,可能你不记得了。当时我为了抽到帝江,每次下课铃一响,就飞奔到小卖铺,把午饭和早餐的钱拿去买小浣熊。我家住的远,中午本该在学校旁的托管所吃,但我整整一个学期都只吃方便面,每个课间一包,中午肚子就胀得什么都吃不下了。后来晚上也觉得肚子胀,是害了胃病。你参加省重点高中自主招生考试的那天,我躺在医院里做手术。医生说我肠梗阻,肠子里堵得全是没消化的方便面,像发生了山崩的矿道。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如果不是做手术,我也能考上省重点,我们高中还能是同学。我说,那个晚托所我也待过,是一对夫妇开的,男的会一点数学,女的很温柔,会做饭和一点英语。我总是在晚托所把数学作业做完,然后等爸妈下班后来接我。我喝了口酒润润嗓子,接着说,你说起这些把我的记忆唤醒了,当时为了集卡我也想过办法,没有你那么疯狂,但在课间时我总会问我们班那几个馋嘴的女生是否要吃方便面。然后给她们去跑腿,作为回报,我能拿走其中的卡片。《三国演义》、《封神榜》和《水浒传》的卡片我都有一部分,但我不确定是否有《山海经》。我没有见过。华文扬扬手,又点了一杯威士忌,我数着杯子,他约莫还有这一杯的量。


别担心,今天我请客。华文笑着说,集卡这事我们不讨论了。那一叠《山海经》在我高中搬家时也不见了,就当它没有过。你再喝点,我昨晚刚从利川的腾龙洞回来,有件奇事要跟你讲讲,该是写小说的好材料。华文说完给我倒上酒,又吃起了花生米。酒吧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和一阵狂吼,接着叹息与咒骂便像夏日里躲不掉的蝉鸣般聒噪。有场球赛吸引着大多数人的目光,在中国举办的篮球世界杯,中国对波兰,打到了加时赛。华文爱看篮球,四川队夺得cba总冠军时他在现场。但现在他却自顾自地喝着酒,一点儿不关心似的。我则摸出了手机做好了找代驾送他回家的准备。


等到球迷从酒吧鸟兽般散了,华文才重新开口。酒瓶摆了一桌,声音似从云外传来。他说,我参加这个团,本来是奔着消遣去的,谁也想不到事情发展成那样。我说,你是报了个旅游团?还是指的探险队?华文说,探险队,我们组了个团,四男三女,其中一半是新手。本来该由四川探险队的队长瞌睡带队去的。但他临时有事,我变成了实际的带队人。大约在四个月前,惊蛰那天,我先坐动车到湖北的利川市,然后打车前往一名女队员的别墅集合。她是利川当地人,很富有。我接话说,她叫什么名字?和你熟么?长得怎么样?华文说,这个人叫什么不重要,四十多了,算是我们探险队的半个赞助人。你别打断我,我到别墅时已经到齐了六个人,包括两个第一次钻洞的男大学生,一个跟着我玩了几年探洞的摄影师,一个户外品牌西南地区的代理商,她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同,比大多数男人爷们,也是SRT(单绳升降)技术的专家。话说回来,其实这些人都不重要,如果你要写小说可以随便安个身份,重点是后来的一位。华文又拿起了那瓶装花生米的老干妈玻璃瓶,不紧不慢挑了两颗大的花生塞到嘴里,我赶紧给华文再倒上杯酒。他继续说,最后到的这位我是第一次见,文嘉,土家族。不知道哪一年恩施市的理科状元,清华钱学森班毕业后在某个物理研究所工作。皮肤白里透红,像粉嫩的水蜜桃。身材小巧,赵飞燕似的。她一到场就和大家熟络起来,把所有人夸了个遍。按当地话说,是嘴里有糖味儿。吃过中饭,我开了辆路虎带着三个新手和摄影师去了趟腾龙洞景区。票价每人一百八不打折,停车还收费二十元。但每个人都觉得不虚此行。两个大学生一开始就被洞口给镇住了。腾龙洞的洞口确实很大,高72米,宽64米,能钻得进恐龙。导游说早年开进过一架直升飞机。我已是第三次到腾龙洞来,这次觉得值当是因为文嘉的红色汉服上有股抓人的香气,在她随洞里的表演跳一种叫茅古斯的土家族舞蹈时,发梢与长袖不时撩过我的脸庞。这让我觉得她跳得比专业演员还要美。但最开心的要属文嘉自个儿,她本就是土家族人,来到洞内像是回到了故乡,在岩石和溶洞里旋转和舞蹈。摄影师也由此拍了很多满意的照片。我抽空向三位新人演示了单绳垂直升降的技术动作。文嘉学得最快。打道回府时,天还未暗。但有朵乌云从山里窜出来,一路跟着。文嘉说它其实是在照镜子,但自个儿长得黑,看不太清。


华文停下来又招了杯酒,花生米吃得已找不到大颗的。我猜想这个故事会像廊桥遗梦般发展,提问说,你是被文嘉给迷上了,但人家却只是把你当领队,是不?华文摇摇头,不知在否定哪一句。他说,晚饭文嘉请大家吃了合渣,其实就是一个小火锅,里面放些豆渣、花生渣、肉末等底料,再加上猪肉、牛肉或者羊肉,是我之前来利川没吃过的美味。晚上检查完装备,时间尚早,我就带着别墅里的德国牧羊犬去遛弯。走到一棵山楂树时,遇见了文嘉也在那。我说,真够浪漫的,我猜你们把酒言欢。但把人家的狗给弄丢了?华文说,老狗识路,是自己回去的。不过我们没有说话,都保持静默,只是一起看星星。那天晚上星星美极了,整个银河都倾倒出来。我说,打住打住,开始腻味了。说说探险的事吧。该不会只是佳人作伴那么简单。


华文说,我有点醉了,一会还劳烦你把我送回去。我说,要不改天再谈。华文摆摆手说,这事太过荒谬,不喝醉了我说不出口。我说,那我听着,不嫌弃你就睡我家,有个单人折叠床,是我之前上班午睡时用的。华文说,那行。再拿些酒来。这杯快喝完了。我说,喝太多怕你记不清楚。你讲故事吧。华文自己晃悠着再去要了杯威士忌,继续说,这件事不可能记混,一辈子都不可能。第二天一早,我们一行驱车前往腾龙洞南边7公里的黄帝洞。这个洞穴群是06年中国地质大学的探险队查明的。我已来过三次,并参与编写了探洞安全指南。整个探洞过程只需在洞口进行一次垂直升降,属于初学者练手的好去处。在垂直洞口的底部是个大平台,还照得着阳光,生长着许多蕨类植物。再往前有三个洞口,其中两个互通,一个为死路。当时我让文嘉选一个走。她说选对的容易,她要选出错的死路,选死路有机会构成三门悖论。她先指了指最右边的洞,说是死路。然后让我告诉她一条对的路。我说中间的那条。她说,很好。那我现在如果改选最左边的洞是死路。我获胜的几率是否会增大。我说,从直觉上讲不会。她没回答,把头顶灯调亮,一马当先往最右边的洞钻了进去。我搭话说,再选一次,她获胜的概率确实会增加。从三分之一变成了三分之二。我猜最左边的确实就是死路。华文说,你们俩都对了,但是我还没弄清楚,现在也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大家都跟着文嘉进洞,一条路往前走,其间两次匍匐前进,一次靠人梯上墙。大约行进了一公里,文嘉停下来说听到了水声。我知道第一个点到了。于是让大家拿出手电,沿着斜坡向地下溪走去。黄帝洞很安全,但很不一般。不仅有喀斯特地貌随处可见的各种钟乳石,还有一条地下河贯穿其中。最妙的是石壁上藏着些古化石。一个大学生找到只透明的蜘蛛,代理商在小溪里发现条一指宽的盲鱼,黑暗慢慢染到它的皮肤里。文嘉拿着手电照向小溪对岸的墙壁,说好像有东西。我干脆燃了只燃烧棒,照亮了整个小厅。化石显露出来,引来一阵惊呼。我牵着文嘉的衣角,带她一一辨认,大熊猫、东方剑齿象、苏门羚。我说,像认星座一样。不过你把时间推迟了一天,把星空移进了洞里。华文说,是这个意思。我们停留了半小时,吃了些东西。再次出发时,我就和文嘉一起走在前面。之后是两个大学生,摄影师跟在最后。走到一半,地势转高。文嘉突然拉着我的胳膊躲到路边。贴着两个石柱一动不动。我不明所以,文嘉只是把食指比在嘴唇上。不一会儿,两个大学生路过,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石头。接着是别墅主人和代理商,有说有笑。摄影师走过时甚至停下对着一块飞龙形态的钟乳石拍了张照片,但没有一个人发现我们。文嘉笑了笑,声音都是甜的。她说,我研究的一个方向就是这个。时空球,在物理上指一个不与临近环境发生任何能量交换的时空系统。就像刚才那样,我们潜伏在路旁,但没有光能的交换,就不会有人发现我们。我出声打断了华文说道,我看过一个科幻短篇,是刘慈欣所写的《三体》的同人。里面人类就是利用了你刚说的时空球,在太阳系外支起了一种粒子薄膜。隔绝了外界的能量交换,人类与地球得以在宇宙中再次消失,逃出了黑暗森林。华文说,这有点像哈利波特的魔法隐形衣,也像探洞。地上看着一个井盖大小的入口,其实里面藏着广大世界。我说,是这么个说法,你的故事越来越有意思了。好像有个猛兽潜伏在你们左近。华文说,那等下你得把下巴惊掉下来。我和文嘉重新出发,走得不慢,但一直没看见人。我对文嘉说,等下从后面追上摄影师,得把他吓个半死。她说,你就说我们一直在往前走,但路好像给落石给堵了,改变了方向,这个洞已经变成了个循环的迷宫。空间上循环了,我们在时间上也得循环,出不去了。我说,不存在出不去,出发前我在当地探险协会登记过,一定时间内没联系上,就会有人来救援。这个与外界连接的信息通道一直存在着,我们就不是处在时间球里。文嘉叹了口气,我看不清她的脸色。当时没有多想,只是带着她加快了脚步。半小时后,还是没见着摄影师,更别说其他人。我有些担心,检查了下装备。探灯、火源、食物、攀爬绳索和固定轮都很齐全。但文嘉在我身边心跳地厉害,甚至带动起整个洞谷,一阵一阵的像巨人在踏步。我知道这是黑暗的魔力,让所有感知与幻想都成倍地放大。我们互相搀扶着向前,越过钟乳石和小山。半小时后,我们都意识到,已经迷失了方向。我拿出燃烧棒,呼喊同伴的名字。但除了反光与回响,无人应答。这让我想起昨晚顾影自怜的乌云。但我不是一个人,当看到文嘉坚定又依赖的眼神时,我认识到这个迷宫是由玫瑰色的砖块砌成的,是个美丽的错误。稍作休息,我们开始尝试原路返回。二十分钟后,文嘉说她看到前面有光,应该是绕回到了洞口。便飞奔而去,像只矫健的藏羚羊。我迟疑了一刻,想到了柏拉图笔下的洞穴人,觉得外面可能才是虚幻的世界。


华文又自斟自酌了一杯。这已经超过了他平时两倍的量。花生米早已吃完,但他依旧用手去扣玻璃瓶中的盐粒。这让我意识到老干妈玻璃瓶其实是个时间的沙漏,而且时间正在无可抑制地细分下去。华文喝完一杯,继续说,事情就是在那一刻发生的,那并不是洞口的灯光,而是萤石发出的,这种石头在印度被称为蛇眼石,预示着眼镜蛇和地狱。我追过去时,已没看见文嘉的身影。我大声呼喊,劝告甚至威胁着命令她不要再开时空球的玩笑。但只有萤石前的一个地洞张着无言的石口与我对答。石洞的通道对于我来说很窄,我头朝下往洞里钻去。大概十米后岩道变得更加窄小,但绕了个弯开始向上。我取下背包,像拐杖一样把它一步步丢在前面,主要是用来探路。爬了十分钟,我听到了水声。不是在左右,也不是在下方。而是上面滴下水来。我害怕极了,觉得自己钻进了一个岩兽的肚子,现在他正在苏醒。水越流越急,直到哗啦一声变成了瀑布。我抓紧背包护着脑袋,被大水冲了下去。


我示意华文等一下,站起来去找老板要来只笔,我说,小时候我去水上乐园,最害怕的就是那种巨型滑梯。我拿只笔记一下你说的,不介意吧。华文摇摇头说,请便。用笔记下来更好,更真实。我被水冲下去后脑袋还是磕到了岩石,昏迷了过去。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像宿醉后惊醒在第二天的夜里。头灯当然坏掉,没死就真算是个奇迹,更幸运的是我摸到背包还在手边,用安全绳连在腰上。我摸出备用灯,也坏了,但打火机还能用。我打燃后观察火焰的朝向,一般洞口方向的氧气更充足,会引得火焰倾斜。我刚辨别出一个方向,打火机熄了,就像你点燃了生日蛋糕的蜡烛,一只潜藏在黑暗里的小丑却窜出来抢先吹灭。华文等了等,确认我把这个比喻记在了本子上。继续说,彻底没光源了,我只能靠脑子里记得的方向往前探。但在黑暗里,时间和空间的脾气都会变得很怪,有时像凝固成了雕塑一般,一动不动。一会又像风一样四处飘荡。想到风的这个比喻是因为我在当时确实感到到了风。洞穴里的风就代表着生的希望。我向着风口走去,不知走过了多少米,听到隐约的歌声。直听的人心痒痒,好像希腊人写得塞壬的歌声。但我知道洞里肯定不会有人鱼,这歌声也许是我产生的幻觉。我继续向前走,飞过一阵蝙蝠。这是好兆头。再往前行,遇到支地下河,河里有东西跳跃。我并不因这些动物感到害怕,他们能活着说明我也还有救。我侧身挤过一个岩缝,挪了十几步,突然发现有一束光,斜着照射下来。不是萤石,而是从天上降下束光,光中飞过一只鹦鹉。我拼了命爬过去,攀上去。最后终于从洞里钻出来。


我说,你钻出了黄帝洞,但文嘉落在了里面,是么?华文没顾我的提问,自顾自地继续,把空玻璃瓶当成鼓棒一样在桌台上敲击。他说,我一钻出来,阳光灼着我的眼,我才发现我左眼有些看不清,该是在石洞中撞了,但在黑暗里没有发觉。我环顾四周,正东方有一个寨子,和土家族的寨子没什么两样。但其间跑出两个小孩,全身洁白,如同白玉。他们指着我说不出话。又走出来两个大人,也是浑身洁白,像是在皮肤上涂了层白雪。头发很长,也是白色。身后跟着两只巨大的黄鼠狼。他们看到我说,青你怎么才来,红已经来了许久。等不及你上城中去了。我看了看身子,绿草和石痕印在身上,确实成了青色。我懵懵懂懂地应答,你们说的红是不是文嘉。她现在在哪里?你们又是什么人?白人回答,你睡傻了,都记不清了。我们是帝鸿的后裔,被称作白民。你赶紧乘青鸾去王城,迟了就赶不上晚上的舞会,那多遗憾。我看到他们招来只孔雀,迟疑地坐了上去。这只孔雀很大,翅膀也异常有力,它扑腾几下,把我送到空中。朝着西边飞去。不知飞了多久,远远看到一座城池。孔雀在空中转了个圈,停在了城门口。文嘉果然已在那等着。我很高兴,上去就握住她的手。她一点儿没在意,只是拉着我穿行在人群里。这里的每个人身后都跟着只动物,有的是犰狳,有的是犀牛,甚至还有只企鹅跟着一个女孩后摇摆。我指着企鹅问文嘉,这是怎么回事,她说这是驩头,早前被当成是人,后来才发现是兽。我又指向一只非洲火烈鸟,我说,这是什么?文嘉说,这是毕方,原本以为它只有一只腿,后来才发现是它在休息睡觉。我说,每个人都养动物?文嘉说,是呀,你看前面的九尾狐多可爱。我看到的却是只浣熊,我说,这是小浣熊?这里是《山海经》?文嘉摆摆手,她说,不是,这不是小浣熊,你看它的尾巴有九节,外面的人叫它小熊猫。我猛然想到个事,抓住文嘉的双手问她,这里是不是还有帝江,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的帝江?文嘉说,你糊涂了,没有帝江哪来的我们?我确实糊涂了,继续发问,我们和帝江有什么关系。文嘉说,我们就是帝江的动物,帝江不能没了我们,我们也不能没了帝江。我赫然大惊,我问,我们是什么动物?文嘉说,我们是蛮蛮啊!或者说是比翼鸟。现在和帝江交换了人形。不过我们依旧是帝江的动物。文嘉拉着我的手,一路走到王宫中,又穿过王宫,来到后山。后山的山崖上站着那只形貌像黄色口袋,长着六只脚和四只翅膀的帝江,他没有面貌,正开心地唱着歌跳舞。我感到很亲切,却不自觉流下泪水。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山海经》里写的都是真的?文嘉皱起了眉头,她说,看来你真不记得了。《山海经》我也读过,但明显是外人的附会。其中有篇最为荒谬,叫夸父逐日。我感到不可思议,问文嘉,夸父逐日我上小学就学过,有什么荒谬的。文嘉说,夸父是后土的儿子,就是皇天后土的后土。在西方就是大地之神盖亚的儿子泰坦。但不管怎样都是神。神可比我们聪明,怎么会去逐日把自己渴死。我说,你说的有些道理,但我听说过一个西方的悖论,叫芝诺悖论,也许夸父只是想和太阳赛跑,但永远都追不上。文嘉生气地说,你在外面待得太久,竟然把大战也给忘了。能错把日当成太阳。日是外星人的星舰呢!夸父逐日其实是日逐夸父。外星人把我们的泰坦神给追着烤死了。我大吃一惊,但内心里却觉得文嘉说得有些道理,我说,后羿射日,射的就是这些外星星舰?我们把他们打跑了?文嘉说,你想起来了一部分,但不全对,后羿是外面的一种导弹防御系统。射日的是大羿,是我们当时最先进的激光系统。黄帝帝鸿率领我们用大羿打败了外星人,却被叛徒蚩尤偷袭,蚩尤用外星武器交换了帝鸿与我们的身体,黄帝帝鸿自此变成了帝江。我和你从蛮蛮变成了人形。我说,你说的这个我似乎想起来了,太阳和日不同,日是用热能攻击的外星星舰。帝鸿操控大羿射毁了九个日,但最终变成了帝江。这个事《庄子》里也有讲。但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生活在这山洞里。文嘉反问我,时间的单位是什么?我回答,小时。她说长度的单位呢?我说,千米。她说,都不对,你再想想。我说,秒和米。她说,还是不对,是普朗克时间和普朗克空间。在普朗克时间和空间内,时空自动构成了一个时空球,可以任意漂浮。时空球你还记得是什么么?我说,记得。在物理上指一个不与临近环境发生任何能量交换的时空系统。有点像溶洞。文嘉说,比喻打得不错,如果时空球从普朗克时间和普朗克空间自发地构成链式反应。便可以连成一大团飘忽不定的时空球,甚至大到一方世界。我回想起什么,说道,《桃花源记》里应该记载的就是另一个大型时空球,但比不上我们这个。我们也不是就生活在山洞里,而是我们的时空隐藏在外面世界的暗处。山洞只是恰好打开了一个通道,一束光亮。文嘉欣喜地说,你终于想起来了。我们去和帝江一起跳舞,只有在跳舞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我们又合二为一。


华文说完,倒头便在桌子下睡着了。老干妈的玻璃瓶掉在地上,一直滚到了酒吧的门外。我合上笔记本,叫来服务员合力把他拖起来。把账单结了,破费不少。又给了点小费,让他一起帮着把华文扛到了我家里。我喝得也多,收拾好华文,便昏昏沉沉地回到卧室里睡了。第二天起床,却发现华文不在床上,也不在厕所。电话打通了说停机,他就这样不辞而别了。后来一次酒吧聚会,我问起大学室友的老婆,也就是华文的好友,是否知道华文现在在干嘛?她却说不认识这个人。我用手机查了查恩施历年的高考理科状元,没有文嘉。便又查了文科状元和利川县市的文理科状元,都没有。于是我上12306买了张动车票,前往恩施利川的腾龙洞。有个当地的好友说她乡间的别墅空着也是空着,让我先住。


我现在就在前往腾龙洞的动车上。


 编辑    星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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