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眼星之恋【201910千里码】
千眼星的原始森林被巨型阔叶植物覆盖。粗大的藤蔓从树枝上垂落下来,盘绕的根须从土壤中突出,还有氤氲的雾气在林中弥漫。在这样的环境中行军本就很艰苦,何况配备了全副武装的士兵还必须把步枪端举在胸前。走在他前面的队长突然举起拳头,示意队伍停下。士兵跟四名队友排成一列,屏息凝神,高度警惕。
队长回过头朝他们比了两个手势,队伍迅速变阵。士兵收起枪,从腰到上取出一根长杆,将它展开变成一把一米多长的铁钩。他挪步到一名队友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确认就位。站在前面的三个人举着枪,跟在他们后面的三人举着各自的工具。待所有人就位,队长下令前进。
他们从两棵巨树中间穿过,一只硕大的眼睛出现在林间一片空地中央。那眼睛直径至少五米,就像是长在土地里一样,正张开如树皮般坚硬粗糙的眼睑,直视树冠缝隙中露出的深蓝色天空,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临近。
“行动!”队长一声令下。
士兵举起铁钩一跃而出,扑向大眼。钩爪就像训练时一样,深深地扎进眼睑的纤维材质中。大眼本能地想要闭合,士兵两只脚用力蹬在泥土里,对抗它的力量。另一名队友在他对面做着相同的事情。第三个人举起高能电钻,朝着大眼瞳孔中央刺下去。
窸窣声骤然四起。
“警戒!”队长和另外两名队友背对大眼,成三角阵型,严阵以待。
电钻沉闷地响了几声后,尖端传来像是玻璃碎裂的声音。深红的鲜血裹挟着一股焦味从角膜破碎处喷溅而出。士兵的视线被血柱喷得模糊,但他现在可以腾出手来擦拭眼罩——大眼的力量正在衰退。待他擦干净眼罩后,看见几团黑压压的东西从林中向他们扑来。
“开火!”
枪声、电钻声和嘶吼声交杂在一起。铁头熊、巨翼蝠、红腹蛛……原生群落的所有生物结群向小队冲来,又一只只倒在枪口下。但生物们没有退缩,越过同胞的尸体向他们推进,将包围圈缩得越来越紧。
从电钻下喷出的东西已不只是鲜血,粘稠的浆液和柔软的组织被电钻尖头搅碎,一并带出。以大眼为中心的空地被染上了一圈圈血红,操作电钻的队友已经齐腰陷进了眼球,身上全是大眼的残躯。这里仿佛成了一座血腥的屠宰场。
伴随着通讯器里一声惨叫,一名持枪队友的胸口被毒针蝎的尾尖贯穿,随后被甩进了丛林深处。凄厉的叫声持续了几秒钟戛然而止。
“还有多久!”
“马上!”
“没时间了!”
一只八爪生物朝士兵扑过来,他不得不松开铁钩,拔出应急用的手枪。如果再晚一秒,他的脑袋就要被那怪物拧下来。幸好钻头彻底贯穿了大眼,电钻整个没入破碎的眼球,让它失去了对原生群落的控制权。
残存的生物们四散而逃,森林恢复静谧,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录像播放完毕,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八位委员还沉浸在足以激发人生理反应的生动画面中。第九位刚推门进来,一边用手巾擦嘴,一边回到座位上,脸色惨白,眼中的惊恐尚未完全消退。
“女士们先生们,”站在投影幕墙前的鲍尔不易察觉地轻笑,“这只是我们与原生群落的战争中一场稀松平常的战斗。随便找个开拓军士兵问问,他会告诉你正面战场的状况比你们看到的手术刀行动惨烈得多。”
九个委员中的三个在电钻刺入大眼时就把视线从屏幕上挪开了,还有两个在鲜血迸射时低下了头,又有两个在突击队员被杀死时惊诧地捂住了嘴。也就是那时候,有人奔去了卫生间。只有年过六旬的轮值主席加西亚议员保持着镇定——幸好如此,否则提案会就没法进行下去了。
头发花白的老议员扶了扶圆框眼镜,面无表情地说:“战争从来就不是什么美好浪漫的事情。有战争必然会有牺牲。随便找个开拓军士兵问问,他也会告诉你他随时准备好为自治政府牺牲。”
“我说的不只是我们的士兵,还有原生群落,还有……大眼。”鲍尔指着定格画面中,地面上那个血糊糊的窟窿,“你们刚才注意到他的眼神了吗?他也在害怕,也在恐惧,就像……”他摊掌指向正傻傻盯着手中的手巾发呆的议员没有明说,加西亚便领会他的意思了。“在我们到来之前,千眼星上的生物们在这里生息繁衍,原生群落才是这里的主人。我们是闯入的不速之客,不仅将主人逐出自己的家园,还试图将他们赶尽杀绝。他们也是这场战争中的受害者。我们不停地扩张、扩张、扩张,从来没有停下来好好想想,到底有没有别的办法,有没有能让我们和原生群落和平共处、各取所需的办法。我的法案,”——由他牵头发起的《千眼星原生群落保护法》——“旨在限制我们对原生群落的屠戮,同时也避免我们在这场战争中无谓的损失。”
加西亚缓缓点头,不露声色,扫视了一圈其他人,“各位有什么想说的吗?”委员们面面相觑,有人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最后都频频摇头。
加西亚在面前的触摸屏上划拉几下,将鲍尔的提案归档,“本委员会接受鲍尔·帕尔默议员的提案进行评估,决定是否将它呈交给中央议会。散会吧。”
委员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会议室,有的还在窃窃私语,对刚才目睹的录像表示难以置信。他们从鲍尔身边经过时,他都点头致意,无论如何至少要留下一个好印象。最后离开的加西亚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
老议员板着冰冷的面孔,语重心长地说:“希望你明白,这是一项影响力巨大的法案,关系着自治政府未来的道路,而不是你个人的政治筹码。”
“我当然明白。”等其他委员从走廊上远去后,鲍尔靠近老议员,压低嗓门说,“我还希望能够跟你私下谈谈。”
加西亚并未表现出惊讶,只是说:“在这儿可不行。”
“当然。”鲍尔礼貌地笑道。
他早已做好了安排。
鲍尔独坐在行政酒廊的私密包间里。
这里是酒店为最重要的客户提供的秘密场所,所在楼层的高度比交通网的最高层次还要高。向下俯视,酒店大楼和对面的写字楼之间,大大小小的浮空车在不同的高度上穿梭如织,彰显着千眼星首都的繁华。
一辆浮空巴士从鲍尔下方十米处驶过,车顶的屏幕上显示着他自己的半身像。“保护原生群落,就是保护我们自己——投鲍尔·帕尔默一票。”竞选标语从屏幕上滚过。
他是下一届自治政府首脑的热门候选人,保守派的领跑人物。无论能否成功当选,《原生群落保护法》都是他想要留给千眼星的政治遗产。他必须为之争取每一票。
目前为止,他还差三票。加西亚议员便是他争取的目标之一。
“加西亚·盖勒到访。”智能服务员的声音响起。
“请进。”房门随之滑开。
老议员在鲍尔对面落座,“有你的好消息。”
“好消息可以等会儿说。”鲍尔给他倒了一杯产自地球的玛歌红酒,“好酒可得赶紧喝。”
加西亚迟迟没有端起酒杯,脸上的皱纹都纹丝不动,没有流露出一丝情绪。读不懂、摸不透、找不到突破口,这正是他让鲍尔恼火的地方。
“你一定得尝尝,来自欧罗巴原汁原味的芬芳。”
老议员盯了一会酒杯里殷红的液体,终究还是呷了一口。他咂了咂嘴,没有品评,似乎并没有被打动。他放下杯子,回归正题,“好消息是,委员会通过了你的提案,明天上午呈送中央议会进行表决。”
坏消息是,留给鲍尔的时间不多了。他直截了当地说:“我需要你的赞成票。”
加西亚像是早已预料到一样,漫不经心地说:“我跟你说过,这对自治政府来说是件大事,我没法对你做出任何保证。我向中央区的选民们承诺过,会为了所有人的利益秉公办事。”
鲍尔顺着他的话说:“我跟你一样,也是为了所有人的利益,为了千眼星的未来着想。”
“说实话,你跟原生群落和平共处的主张在我看来只是一厢情愿。相当一部分人认为原生群落是个威胁,一旦我们放弃武力,很可能遭到它们反噬,危及民众的安全,特别是奔赴遥远的边陲区拓荒的那些人。”
自从人类来到这颗星球上,就一刻不停地在拓荒,砍伐森林、挖掘矿藏、驱赶原生群落。人类总是欲壑难填。鲍尔据理力争,“原生群落显得危险完全是因为我们率先去侵犯他们,他们只不过是自我防卫罢了。我们扩张得太快了,完全是为了扩张而扩张。现在的资源产量已经远远超过了居民需求,而与联邦的贸易又一直受到对方打压,完全无法消化掉这么多产能。宝贵的资源被白白浪费掉;与之一起被挥霍的,还有开拓军士兵的性命和原生群落赖以生存的环境。”
“但资源是有限的,总会被消耗掉,‘不是我们就是它们’。”加西亚是个中间派,但他援引的是激进派的普遍观点:千眼星上有限的环境中,原生群落与人类是竞争关系,总有一方将被消灭,但愿那一方不是人类。
激进派学者认为,遍布千眼星的眼兽——俗称“大眼”——是这颗星球上的主宰生物,它们跟其他原生生物共同构成了原生群落。生长在地表上的眼睛既是它的感知器官,也是它控制周边生物的途径。方才在录像里看到的开拓军突击队的主要任务就是找到并消灭那些眼睛。
他们错了。鲍尔坚信,大眼跟人类一样,只不过是一个想要在这颗星球上生存下去的物种。它,还有整个原生群落,都有生存的权利。鲍尔重申他的观点,“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们跟原生群落共存。双方彼此退让一步,各自有节制、可持续地从环境中获取资源,和平相处,结束战争。我的提案就是第一步。”
“理想是好的。”加西亚不知不觉喝完了最后一口酒,“但我们不是生活在童话故事里。”他起身礼节性地向鲍尔致意后,朝门口走去。
“议员大人,”鲍尔突然站起来说,“你的孙女近来可好?”
一提到孙女,老议员脸上拧巴成一团的皱纹顿时舒展开,俨然年轻了十岁。“好得很呐。她马上就要毕业了,找了份实习工作,干得很不错。谢谢你这么关心她。”他话语中分明带着自豪的口气,欢喜劲儿写在了脸上。
“那真是太好了。相信她会成为跟您一样优秀的人。”鲍尔顺势逢迎。
加西亚似乎很受用,兀自乐呵起来,过了好一阵才收拾起笑容,关切地寻味:“艾蕊丝怎么样了?”
“她也很好,谢谢你。”
“希望她能快点好起来。”老议员跟鲍尔拥抱道别之后才离开。这样的客套话鲍尔已经听了无数遍,从他迈入自治政府政坛开始就一直接受别人对艾蕊丝的安慰和祝福。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待包间门重新关上,鲍尔颓然倒在沙发里,还是不确定老议员会站在哪一边。
竞选对手的宣传车从窗户下面飞过。“眼兽如恶龙,吾乃屠龙辈。”宣传屏幕上,一颗灼烧的星球上布满了骇人的眼睛。在候选人的手指轻点之后,眼睛一颗颗消失,星球渐渐褪去火光、染上清澈的蓝色。在鲍尔看来,发生在千眼星上的事情,跟画面里恰恰相反。他必须阻止激进派,必须让提案通过。
仍就差三票,而他今天还有三个拜访对象。
一片昏暗的红色。鲍尔感觉自己漂浮在粘稠的液体中,失去了脚踏实地的感觉,举手抬足都异常困难。他想出声,但只听见沉闷的嗓音,甚至无法发出完整的音节。湿滑,温热,暗红,仿佛是在母体中。如果他还有出生之前的记忆的话,想必就是这种感觉吧。
他翻了个身,朝可能是上面的方向望去,远处有隐隐的光芒。光线所及的范围中,他能看见一些深浅不一的斑点缓缓移动,就像闭上眼睛后看到的那些凌乱图案一样。他试着穿过斑点之间的间隙,朝光源处游去。
一阵剧烈的震颤忽然传来。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向上朝着有光的地方推去。那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盖过了昏暗的红色,让鲍尔陷入一片炫目的白色中。
他深吸一口气,从梦中醒来。
高超音速穿梭机刚刚在机场着陆,强烈的加速度让安全带深深勒进他的胸膛。等飞机速度降下来,束缚感消失后,他才躺到靠背里深长舒一口气。伴随他三十多年的噩梦始终挥散不去。尽管艾蕊丝的出现给他带来了些许慰藉,但即便是她的温存也无法驱散晦暗的梦魇。
他望向窗外,跑道两侧停泊着开拓军的无人战斗机,这里边陲区的开拓军第二基地。鉴于边陲区与原生群落鏖战不休的特殊情况,基地指挥官同时担任地区议员的职务,将在明天对《保护法》提案进行远程投票。
鲍尔走下舷梯,斯科特将军已经在跑道旁等他了。
“等你好久了,老弟。”将军人高马大,留着标准的锅盖头,用粗壮的胳膊热情地搂着鲍尔,就像好哥们一样。他们上一次称兄道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鲍尔从老家的房子搬走之后,就再也没跟他见过。直到这个选举周期的到来,两人彼此各有所求,便理所当然地重新联系上。
他们坐上喷涂着开拓军利刃和斧子军徽的悬浮车,斯科特在中控屏幕上点了几下。车子从地面腾起三十公分高度,迅速提速离开了机场。无人战斗机在他们身后起飞,飞向原始森林深处执行任务。
“很高兴有候选人愿意亲自到边陲区来看看。其他几个家伙只知道在辩论会上大谈税收和福利问题,根本不在乎开拓军的遭遇。”斯科特愤懑不平地说。
悬浮车驶过营地,士兵们正在跟机器人进行协同作战训练,不时传来零星的枪声。从门洞穿过一道看不见尽头的围墙后,鲍尔看见围墙外的机械化部队方阵正严阵以待,警惕随时可能进犯的原生群落。
“战线越拉越长。原来还可以八小时三班倒,现在只能十二小时两班轮换。原生生物也在变换策略,我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好多士兵的神经都快被绷断了。”
悬浮车又穿过了一道城门。三重厚重的铁门识别到车子的身份后渐次打开,又在他们身后关上。外面是一片荒地,地上有几支新芽从焦黑的土地中长出来。这里是无人区,已经脱离了开拓军的防御范围。
“放心,我们在整个周边布置了探头,有情况会立刻通知我。”斯科特把车停在离围墙几百米远的地方,打开车门。等鲍尔下了车,将军向车载电脑下令:“待机,关闭所有监控设备。”悬浮车轻轻落到地面上,停止运作。
现在他们可以放心地交谈了。
“录像的效果如何?”离开车子一段距离后,斯科特问道。
鲍尔四下张望,打量着不远处可能潜伏着原生生物的丛林,随口回答:“很清晰。”
“真幽默。”将军爽朗大笑,“我是说对那帮议员的效果。”
“噢。”鲍尔回过神来,“足够震撼,有个议员还被吓去了卫生间。”
“那帮懦夫,我就知道。”将军满脸不屑,点起一支本地产的雪茄,吞云吐雾。雪茄的烟草是用千眼星上的一种植株叶风干制成,在如今还无法大规模培育的情况下,每一支雪茄燃尽都意味着又一只原生生物濒临死亡或是被逐出家园。
“那现在,提案通过的几率有多少?”斯科特吐了个烟圈。
“我需要你这一票。”
“这么说,几率不高?”
“多一张赞成票,就多一分几率。”
斯科特静静地思忖,雪茄在两指之间燃烧。他摇摇头,“把录像泄露给你,我已经承担不小的风险了。我不能在没有把握通过的情况下投这一票。”
突击队员作战眼罩录制的视频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搞到的。只有斯科特这样级别的军官才有权调用。当然,他愿意向鲍尔提供录像并不是因为他真心诚意地支持他的提案,或者因为他们年少时曾是邻居。利益交换才是目的。
现在,每一票都至关重要,都需要争取。“不会有人知道是你投的。”鲍尔说。
“老弟,”将军把烟头扔在地上,将它深深地踩进泥土里,“虽然我不是专业政客,但我不傻。现在我是关键票,投得不对很容易引起怀疑。你知道赞成你的法案对军队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停战。裁军。军人失业。军火滞销。包括雪茄厂商在内的任何与战争利益相关的人都不会赞成《保护法》。唯独斯科特将军有自己的小算盘,是鲍尔的突破口。一旦败露,斯科特将成为开拓军的叛徒。更糟糕的,就是事情败露而提案却未能通过。
一阵沉寂之后,斯科特似乎又改变了主意。“我要更优厚的条件,来补偿我的风险。我要军队在边陲区拥有更多权力。我已经打了一辈子眼兽了,想在别的方面有所作为。”
鲍尔连连摇头。“我给不了你这个权力。这根本不在《保护法》的讨论范围内。”
“我说的不是什么《保护法》。”将军气势汹汹地逼近到鲍尔跟前,直勾勾地看着他,“我说的是等你当选首脑之后。”
“这可说不好。”
“如果《保护法》通过了,你一定能当选。我对你有信心。”斯科拍了拍他的脸蛋,就像他们当年还是哥们时那样,“老弟,我们都知道这份法案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谁在乎什么原生群落,它只不过是个幌子。这个星球,这个自治政府,需要一点改变了。依我看,给它带来改变的人就是你和我。”
斯科特在战场上是个老兵,但在政治这场游戏里还是个菜鸟。暴露野心对鲍尔来说是件好事,这让他知道了将军的诉求,而不是像对付老议员那样无从下手。现在有了讨价还价的余地。“如果你真这么想,我还需要一点更劲爆的东西来确保提案通过。”
“尽管开口。”
“你给我那段录像,我要让它今晚在公共网络上传播。当然,要无法追溯来源。”鲍尔补充道。他深知斯科特能混到现在的地位,自然有他的门道。
将军狡黠地笑起来:“如果你答应我的要求。”
“如果提案通过,并且我在不久之后当选首脑的话,我会给你更多权力。”到了不择手段的时候了,鲍尔想。一张赞成票,一份提案,一届首脑任期,还有之后千眼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才是我的好老弟嘛!”斯科特拍着他的肩膀,用浑厚的嗓音笑起来。
驱车原路返回的途中,斯科特有一搭没一搭地叙起旧,多半是些陈谷烂芝麻的往事,直到他提起:“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戳爆眼球吗?”
这对鲍尔来说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事。不知斯科特突然提起来是故意戏谑他,还是记忆出了偏差,以为鲍尔当初是跟他站在一边的。
开拓日,自治政府宣布眼兽为危险生物。第二天,孩子们便聚集到鲍尔家的后院,围着那只硕大的眼睛。“我们应该消灭它!”当时个头最高的斯科特提议。有人附和道:“说得对,自治政府赋予了我们这个权利!”其他孩子要么点头称是,要么保持沉默,只有一个天真的小男孩跳出来,公然跟大家唱反调。
鲍尔说:“他是跟我们一起在这里长大的,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不该伤害他。”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首脑说,现在它是自治政府的敌人。”斯科特愤慨不已。鲍尔还想反驳,却被他制止了。“别废话了,不如我们举手投票吧。”
鲍尔是唯一一张反对票。他不想再回忆接下来发生的事。讽刺的是,如今为了维护原生群落的生存权,他竟然要找斯科特拉票。“是啊,多么美好的旧时光。”他违心地应道。
“的确怀念那时候的日子。不过很庆幸,我们又重聚了。就像当年干掉那只眼兽一样,只要咱哥俩齐心,就一定能干成大事。”将军把悬浮车停在机场跑道外,打开车门。鲍尔下车前,他问,“对了,艾蕊丝现在状况如何?我还从来没见过她呢。”
鲍尔难堪地笑着说:“她……还是对陌生人有点恐惧,不过最近都在积极地配合治疗。”
“她最好能快点康复。希望能在你的就职仪式上,看见她站在你身边。”
“但愿如此。”他跟斯科特告别后,朝穿梭机走去。
还差两票。
“很抱歉,帕尔默议员。您跟施密特议员约的17点见面,他现在还在开会。”女秘书脸上的笑意堆得快溢出来,她领着鲍尔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您可以在这儿等一会。”
鲍尔落座后,女秘书回到办公桌前。她身材娇小,五官玲珑,总是时不时抬头瞥他一眼,还带着窃笑,然后又埋头捣鼓她的手机。鲍尔猜她多半在跟朋友发消息,说见到了首脑候选人。
鲍尔的手机已经震动了好几次,他拿出来登录公共网络。突击队与大眼的战斗录像已经开始传播,舆论正在发酵中。千眼星居民对这段录像的看法呈两极分化,一部分人认为双方都在付出无意义的牺牲,另一部分则认为消灭原生群落是正当的,并缅怀阵亡的士兵。泄露录像的后果无法预料,但这是值得的赌博。
没过几分钟,女秘书的眼神就完全变了个样,喜形于色的神情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困惑。她好几次看向鲍尔却欲言又止。
鲍尔率先开口:“出什么事了吗,女士?”
秘书盯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像是在鼓足勇气。她最后终于起身走过来,坐到鲍尔身边,“帕尔默议员,您看到网上流传的视频了吗?”
鲍尔点头。
“那……那是真的吗?开拓军真的在那样杀害大眼吗?”她声音颤抖。
“你先冷静一下……”鲍尔用舒缓的口气说,“我该怎么称呼你?”
“珍妮。”
“珍妮,我不知道那录像是从哪儿流传出来的,但据我的了解,开拓军的作战方式的确是那样的。”
珍妮捂住嘴,却掩盖不住眼中流露出的惊恐,“天啊,那太残忍了。他们怎么能那样对待大眼,电钻就像那样扎进眼睛……”她打了个寒颤,闭上双眼,仿佛被扎的是她的眼睛。
“别害怕,珍妮,别害怕。我这次来拜访施密特议员,就是为这事。如果我的新提案能在议会通过,以后就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了。” 鲍尔试着安慰她。
“真的吗?”
“真的。”鲍尔不知道该用哪种笑容才能抚平她受到录像画面的创伤。他看了下时间,放松下来,试图舒缓珍妮激动的情绪,“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是我小时候的事。”
珍妮不解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那是我十四岁的时候,跟父母住在绿原区的农场里。那时候,绿原区还是一片名副其实的原野,大片天然草场承载了自治政府百分之八十的畜牧业……哈,我扯太远了,职业病。”他耸了耸肩,接着说,“我想说的是,正是因为原野尚未遭受人工干预,因此会有大眼在土地里生长出来。其中一个碰巧就在我家后院。
“一开始,几家邻居的小孩和我都会好奇地在大眼边上围观,猜测它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睁开。起初,我们都还有些害怕,怕它是一只蛰伏在地底下的巨兽,一旦醒来就可能把我们给吃掉,但它从来没这么做过,也从没从地下爬起来。它就是只眼睛,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闭着时,我们就把它当成投手区,围着它打棒球;它睁开时,我们就用各种东西去试探它。我们先用树枝去捅它的眼球,它会眨眨眼,有时候会突然发力,用眼皮把树枝夹断。我们又朝它泼水,它似乎很喜欢,瞳孔忽大忽小,像是在咯咯地笑。后来又有孩子想要……”鲍尔尴尬地撇了撇嘴,“在大眼身上……撒尿……”
珍妮抿嘴笑了起来。
“……结果引来一群铁喙鼹,直往他身上蹿,吓得他裤子都没提就跑了。等其他人都走了之后,我打了两桶水把大眼冲洗干净。我不懂它的语言,就连现在学者们都还对它是否有语言争论不休,但我确定那一刻,它在用眼神向我传递什么信息。像是……感谢——他在感谢我的帮助。”
“噢——”珍妮轻蹙眉头,露出怜爱的表情。
“然后就是开拓日了。孩子们聚在大眼周围,投票决定……消灭它。”
珍妮双手叠在心窝,睁大了眼睛,仿佛有了不祥的预感。
“我想要阻止他们,但他们人多势众,把我踢到一旁就对大眼下手了。他们用电钻、链锯、长叉、短刀,照着它一顿劈砍。相信我,珍妮,当时的场面比录像里可怕多了。大眼根本没有料到他们的袭击,没能立即组织起反击;而原野上也没什么凶猛的原生生物,铁喙鼹和布谷鸦很容易就被驱赶走,让它没法保护自己。孩子们用的武器不像军队的高能电钻一样有效率,杀戮持续了很久,鲜血染红了后院,大眼的残渣被扔得到处都是,每个孩子身上都浸得血红,每个人都杀红了眼……他们欢呼着离开之后,地上只剩下一个黑乎乎的窟窿。
“大眼不在了。我闷头哭了一整晚。”鲍尔眨了眨略微湿润的眼眶,“那之后我就被父母带到中央区定居下来,想让我远离那段记忆,但我却没有一刻忘记过那段经历。”
珍妮呆呆地盯着鲍尔,眼角滑落一滴眼泪。
“所以,”鲍尔诚挚地回望着她,“请相信我。我一定会尽我所能为大眼和原生群落争取生存的权利。无论我能不能当选首脑,我都会用我的余生来推动这份法案通过。我还差两票,施密特议员就是其中之一。”
珍妮的眼中闪烁着钦佩的光芒,“我会投你一票……我不是说法案,毕竟我又不是议员,但我会在大选中投你一票。希望你能把和平带给大眼,带给千眼星。”
“谢谢你。也希望你能告诉你身边的人这个故事,但别说是我讲的。我不想因为我的身份而削弱故事的重点。”鲍尔半开玩笑地说。
珍妮连连点头。
门外传来响亮的脚步声。她赶忙站起来,抹掉脸颊的泪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施密特议员走了进来。鲍尔跟他一阵寒暄之后,先后步入办公室。大门关上前,珍妮向鲍尔竖了个大拇指,用口型无声地说:“祝你好运。”
与施密特议员的会面异常顺利,他爽快地答应投赞成票。鉴于老议员加西亚没有明确表态,还剩下最后一位议员,鲍尔必须争取到。
晚餐时间,坐在餐桌对面的不是别人,正是鲍尔的前妻、都会区议员玛莎·怀特曼。她并不是他乐于求助的对象,但相比那些坚定的激进派来说,她至少有可能看在多年的情分上做出让步。
玛莎喝了一口用银腱牛乳和红晶果酒调制的开胃酒,说出今晚餐桌上第一句话:“你是为了《保护法》而来吧?”
“还是你了解我。”
玛莎不齿地笑起来,高耸的颧骨格外突出,“少跟我来这套。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吗?”
鲍尔的勺子在粉红的血牡蛎汤里停止了搅拌,“我需要你的赞成票。”
“我就知道。”她微微扬起头,绷起棱角分明的下颌,斜睨鲍尔,“你还差多少票?”
“一票。”
玛莎笑得更灿烂了,“没想到我成了关键女士。那你可得知道,想要说服我不是件容易的事。”她的舌尖在唇间撩拨,像是在挑逗他。
鲍尔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向窗外。夜幕已在都会区降下,林立的参天大楼上流动的霓虹就像是一道道通天光柱,将黑色的天幕映亮。为了开采这些能源,成片的原生群落遭到破坏。他回过头来对她说:“我愿意试试看。”
“好吧。”玛莎饶有兴致地问道,“你的艾蕊丝怎么样了?”
鲍尔抵触地皱起眉头,“怎么突然提起她?”
“你想要拉拢我为你投票,却连我一个问题都不愿意回答?”玛莎反问。
“我是来谈公事的,别把私生活牵扯进来。”
玛莎脸上的笑意凝固了,愠怒从眼角的皱纹散发出来。“私生活?都发展到这种地步了?”
“我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艾蕊丝是他们离婚的原因。看来这些年来,玛莎终究没能释怀,还是跟当年一样,但凡他表现出一丁点对艾蕊丝的怜爱之情,就会点燃火药桶。
玛莎提高了嗓门,“这才是你提出《保护法》的真正目的,对吧?你赌上你的政治生涯、去争夺首脑宝座,都是为了那个艾蕊丝!”
鲍尔不停提醒她小声点,但她完全按捺不住情绪。他意识到他多半搞砸了,还没撑到主菜上桌就丢掉了玛莎这一票;但等主菜上来,他才发现玛莎早就准备好狠狠戏弄他一把了。
她点的主菜是红烧“小眼”——处于幼年期的大眼。开拓军不断屠杀大眼,但眼睛们又会在新的地方顽强地生长出来。如果长在自治政府的领地内,小眼很快就会被发现,很容易被完整地挖掘出来,送进实验室,或是餐厅厨房——这正是《保护法》将要禁止的行为之一。
撇开鲍尔的立场不谈,这道烧菜看上去鲜香可口,让人垂涎欲滴,但无论是鲍尔还是玛莎都无心享用。玛莎举起叉子,一下扎在小眼正中央,汤汁和玻璃体溅满了桌布。“滚回去跟你的艾蕊丝亲热去吧。我受够了。”她把剩下的果酒泼在鲍尔脸上,气冲冲地离开。
红彤彤的液体从鲍尔的睫毛淌下来,漫进眼里。红色模糊了他的视线,要把他拽进那个挥之不去的梦魇中。他像是被那种黏糊糊的红色物质包裹,无法动弹、无法呼吸。
“先生,需要我效劳吗?”幸而机器人服务员把他拽回了现实。
“不,不必了。”
“随时叫我。”机器人保持着机械的笑容远去。
一票之遥。只差这一票,《保护法》明天就能通过。他搞砸了。他辜负了艾蕊丝。如果能重来,他或许不会这么冒进,在大选前这个关键时间点强推《保护法》。或许他应该全力准备大选,等坐稳了首脑的位置之后再想办法推动它。现在,一切都晚了。
手机在桌上震动。他不想接,但它却震个不停。他看了一眼来电提示,两眼放光,急忙接听。
“议员大人,能接到你的电话真是太好了。”鲍尔打起精神,用饱满的声音说。加西亚在这种时候打来电话,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玛莎不是决定性的一票,加西亚才是。
“鲍尔,”加西亚难得一次直呼他的名字,“我回家后一直在想提案的事。我也看到了突击队的录像流传到了公共网络上,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是的,我注意到了。一定是开拓军的人泄露的。我会向他们施压,让他们彻查这次泄露的源头……”
“很好,但我找你想说的不是这个。”老议员低声嘀咕了几下,像是在整理思绪,“是我的孙女,就连她也开始关注原生群落了。她看了那段录像之后,跟我大谈特谈大眼的生存权,指责自治政府一直以来对原生群落的所作所为。不是因为她是我孙女,我才有了什么想法;而是从她身上,我看到了民众们在这个议题上的呼声。也许我们是时候做出一点改变了。”他沉默了一阵,突然友善地笑起来,“你知道吗,珍妮竟然给我讲了个小孩和大眼生离死别的故事,我不知道是她自个儿瞎编的还是从哪儿听来的。不过,我很高兴她能开始关注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
“我也为珍妮感到高兴。”鲍尔附和道。他早就知道施密特议员的赞成票是囊中之物,真正需要打动的是珍妮,而她对他的意图根本一无所知。加西亚对孙女的宠爱让她成了软肋。鲍尔赌对了。他现在只等他说出那句话。那句能一锤定音的话。
“明天,我会投赞成票。”老议员说。
鲍尔默不作声地从餐桌前跳起来,一个踉跄撞上了落地玻璃。
“你还好吗,鲍尔?”
“我很好,很好。谢谢你,实在是太感谢了。”
三票到手,他只需要静静地等待明天议会投票表决的到来。尽管不到最后一刻,仍然可能有变数,但他已经做到了他力所能及的极限,将提案通过的可能性提高到了最大。剩下的,就是拭目以待。
是时候喘口气了。
无人出租车在老宅门口放下了鲍尔。从公路通往宅子的小道两旁,地灯随着他的脚步渐次亮起和熄灭。他踏上门廊时,房屋的大门为他打开,室内点亮灯火迎接他的到来。整栋老宅就像黑色原野中的一颗孤星一样,倔强地闪耀。
绿原区的大眼被屠戮殆尽后,原野陷入了死寂。动物逃散,植物凋零,昔日的牧场成了一片荒芜,牧民们纷纷散去到其他地方谋生。鲍尔的父母是为数不多固执留下的人。他们过世后,这处房产便自然继承到鲍尔的名下。他接手时,房屋已经破败不堪,墙体斑驳,家具腐烂,屋子里到处蒙着一层厚厚的积灰,疏于打理的院子里长满了杂草。
鲍尔因为工作关系长期住在中央区的公寓中,他原本打算把老宅翻修一番转手卖掉;但待到楼房和院子焕然一新之后,他又突然打消了念头,把这座他度过了年少时光的宅子留了下来,作为一处远离喧嚣的处所,在嘈杂与繁忙的职业生涯中留给自己片刻的宁静与清闲。
与他在中央区的公寓不同,这里没什么自动化设施,也没有智能管家,玄关墙上挂着的还是装着纸质照片的木相框。泛黄的照片里记录着老宅刚刚新建时的样子、风华正茂的父母和还是个孩子的鲍尔。
他在翻修时保留了这些久远的记忆,并把一张原本并不起眼的照片挂到了墙面中央:十二岁的鲍尔蹲在后院的草坪上,土地里张开着一只大眼。那只眼睛对孩子完全没有戒备之心,反而流露出喜悦之情,跟鲍尔天真的笑容相得益彰。
回忆再次涌上鲍尔心头。好的回忆和坏的回忆。主要是坏的。
他站在只剩一个窟窿的大眼遗骸旁边,被眼前骇人的画面和伙伴们的残忍行径惊吓到无法动弹。“跟这只死眼睛做朋友去吧!”斯科特在背后推了他一把。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他惊慌失措地尖叫,但他已无法避免地坠入血淋淋的眼窝。
身为将军的斯科特已经忘记了他当年对鲍尔使的阴招,毕竟施害者并不会记得每一个凌虐对象,但伤害却会永远镌刻在受害者的记忆中。
混沌、粘稠、暗红的液体将小鲍尔包裹,他在带着大眼余温的残存组织中下沉,竭尽全力挣扎却只换来窒息。据说人死之前会将整个人生倒转过来从尾到头经历一遍。他一定是倒退回到母体之中了。他像是在子宫里,像个尚未成熟的胎儿一样浸泡在羊水中。他伸手去抓,抓到一条像是脐带一样的东西,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死命地拖拽。
肺泡里的氧气越来越少,视线越来越模糊。他感觉自己沿着那条“脐带”快速运动了起来,像是搭上了高速列车。他离开了家,离开了绿原区,瞬间抵达了遥远的边陲区。在那里,他看到跟开拓军厮打在一起的原生生物,双方的阵亡者和伤员都倒了一地。他继续往前来到森林深处,生物们宁静的生活被边陲区的战争打破了。他们在集结,在行进,在离开——在大眼的指挥下开赴战场。
再往前,周遭宁静了下来。他已经到了大半个千眼星之外,这里还没有受到人类的搅扰,但也不得不开始为可能到来的灭顶之灾做出奋力一搏的准备。原本安宁地生息繁衍的生物们开始快速地交配和生育,大批并不成熟的后代被提前生产出来,刚一落地就要接受生存训练,准备好与人类作战。
再远一些,就要到星球的另一端了。他猜想在那里,原生群落跟自治政府一样有一个首脑,一只硕大无朋的眼睛或是一个蠕动的巨型大脑,统领着所有的大眼。但并没有。他们没有至高的首脑,有的只是遍布整个星球的无数只大眼。
“脐带”断开了。环视星球的感官消失了。鲍尔觉得他就要死了,但却神奇地停止了下沉,取而代之的是突如其来的超重感,一股强大的压力托着他加速上升。他就像是在喷水管里被猛烈地向外推出。
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被丢到了空中,又坠落下来。这一次是落在坚实的土地上。他花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意识到自己还在家中的后院里,还在大眼的遗骸旁。大眼用他最后的力量拯救了他,而那些十恶不赦的凶手们早已走远。
当时的鲍尔并没有完全理解他在眼窝里感受到的体验。随着年龄、知识和阅历的增长他才渐渐明白,大眼是一体的,它们通过深藏地底的神经网络连接在一起。它们只不过是一只巨型生物的感觉器官;那是一只有千千万万只眼睛的生物,一只潜伏在千眼星每一寸土地之下的生物。或者说,它就是千眼星,千眼星就是一只巨兽。它汲取原生群落从阳光中吸收的能量而生存、扩张或是再生,同时也号令着所有的生物,维持着微妙的生态平衡,让整个原生群落在银河系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世代延续下去。
那条“脐带”是它的某种神经束,将它的感官灌输给了鲍尔。那种环视星球的视角带给他的是无与伦比的震撼,只可惜他当时太过年少,没能好好体会那种上帝般全知的感觉。如果可以,他想要再体验一次。
鲍尔收起思绪,穿过主厅,推开后门,步入后院。院子里的景象已经跟照片里截然不同,一座玻璃温室占据了这里。沿着温室骨架铺设的灯带泛着微弱的冷光,可以隐约看见玻璃墙里茂密的植被。里面是鲍尔自己打造的小型原生群落。
自动门向两侧打开,他走进了温室。“艾蕊丝。”他轻声呢喃。
艾蕊丝已经在这里生活五年了。玛莎是唯一亲眼见过她的人。她们离婚之后,便再没有外人踏入温室一步。议会里的议员、媒体的记者、企业的朋友,所有人都只知道艾蕊丝这个名字,只知道她有严重的社交障碍,却从未见过她的本尊。
没人见得到她。鲍尔不允许任何人接触她,不允许任何人对她造成伤害。温室就是艾蕊丝的避风港,她可以在这里无忧无虑地生活。
他拨开繁茂的植物枝丫,走向温室中央。林子中间是一块小空地,种了一圈五颜六色的花卉。躺椅摆在靠边的地方,鲍尔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在躺椅上坐下,舒展了一下身躯。
“艾蕊丝。”他又唤道。
没有人出现。
“艾蕊丝,你听见了吗?我就要成功了。你再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地面上传来轻微的响声,空地中间的小石子朝四周滚落。一道裂缝从正中央向两侧展开,一只大眼从地下显露出来。灯光在她碧蓝色的虹膜上映出幽幽蓝光。她的瞳孔慢慢放大,目光落在鲍尔身上。
他激动地笑起来,跪在大眼面前,用掌心轻抚她的眼眶。眼球有规律地缓缓转动,像是在打什么暗号。只有鲍尔知道的暗号,是他和艾蕊丝之间交流的语言。
“我知道,我知道。”他用两个手指在她的角膜上划过一个形状,“让你受委屈了。”
艾蕊丝眨了眨自己,半闭起来。那是她温柔的表现,处于类似小鸟依人的状态。鲍尔不停地轻抚着她,向她倾诉这个星期以来的遭遇。他已经如此跟艾蕊丝共度过五个年头了。
五年前,他翻新老宅时见到了她。装修队正准备铲除后院里的杂草,鲍尔在院子一角踏到一个松软的东西,像是什么软绵绵的小动物。他急忙挪开腿,俯身查看。杂草间龟裂的土地上,有一道极不自然的裂痕,有半米长,正是他刚才踏足的地方。
他伸手摸了摸那条裂痕,跟旁边冰冷的土地有着不一样的温度。他立马意识到,这裂痕下面有一个生命。他慌张地起身,一名装修工正带着除草机器人朝这边走来。“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我还有事。改天再继续吧。”他不由分说打发走了装修队,“今天的工钱我会照付的。”
等一头雾水的装修工人开车走远后,鲍尔狂奔回后院,抑制不住自己狂乱的心跳。它还活着,不,是再生了。即便他已经理解大眼只不过是那只巨兽众多的感觉器官之一,但它对他的意义重大。
他回到裂痕边,对着它轻声说:“你好,还记得我吗?”
小眼睁开一条缝,不到半米长,茫然地转动着眼球打量眼前这个人类。鲍尔蹲下想要靠近它,它警觉地闭了起来。他就像曾经抚摸大眼一样,掌心轻划过小眼的眼眶。“对不起,上次我没能保护好你。”不快的回忆再次涌起,但有小眼在旁边,他能更加坦然地面对那段回忆,“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小眼小心翼翼地睁开,确认鲍尔对它没有恶意后,开始细细端详他。鲍尔冲它笑,跟它讲年少时与大眼的故事。小眼渐渐对他放下了戒心,开始享受他的抚摸,他从它的眼神里看得出来。
鲍尔没再叫装修队回来。他自己买了几台建筑机器人,翻修老宅的同时在后院搭建起这座为小眼——艾蕊丝——遮风挡雨的温室。他在温室里悉心栽培了繁茂的植物,为她打造出舒适的生活环境。
从那以后,艾蕊丝成了鲍尔的唯一,也让他有了明确的人生目标。他要让艾蕊丝不再受到来自人类的威胁,来自自治政府的威胁。他忍辱负重、勾心斗角,在体制里摸爬滚打,终于走到了离最高权力一步之遥的地方,胜利近在咫尺。
在这一路上,他无时无刻不挂念着艾蕊丝。无论再忙,无论再疲惫,他每周都会回到这里与她共度一段二人时光。
就像现在这样,他柔声细语地诉说,艾蕊丝静静地聆听。
深夜万籁俱寂,千眼星静静地聆听。
编辑 星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