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201910千里码】
张磊在恶臭中醒来，睁开眼，依稀看到有个巨大的黑影在晃动。他心中一颤，知道那怪物又来了。
果不其然，那个混身长着疙瘩的东西拖着半湿的脚步走了过来，它看了看张磊，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然后甩下一团烂泥，转身离去。
张磊盯着面前这团泥水混杂的东西，里面似乎还有什么在蠕动着，他强忍着反胃，心想这就是他的早餐了。呆了半晌，他最终还是抓起了泥团，在心里拼命催眠自己，将其想象为珍馐美味，然后囫囵几口，将泥团吞了下去。泥团顺着食道滑下，有火辣辣的感觉，张磊咬着牙，他至今不知这种泥团不知道究竟有什么成分，兴许是有水草，或者还有类似肉糜或胶质的东西，总之里面必定富含有机物。过去几天的经历已经证明了，这片荒芜之地，再找不到其他的食物，张磊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每天以这泥团为食。更何况，如果不吃的话，那个怪物可是会给他好好上一课的，张磊说什么都不想再次体会那可怕的场景。
自从三天前飞机遭遇雷击，张磊紧急跳伞，飘落在这个荒岛上之后，他就一直过着这样地狱般的生活。按照他的推算，这里应该是东海上的一处小岛，最开始他以为这里荒无人烟，一度陷入绝望，但很快他就遇到了那只怪物。
第一眼看到怪物的时候，张磊有生以来首次体验了头皮上直冒凉气的感觉——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啊。
它从一汪泥潭中走出，外表看起来像人，或者类人猿什么的，但头上没有毛发，取而代之的是头皮上密布着细碎的结晶，闪着矿物质的光泽。它的脸上满是丑陋的瘢痕，四肢粗壮有力，沾满了杂草与碎石，但与躯体的连接处却生得七拧八歪，像是被随意拼在身上的，整体呈现出极怪异的不协调感。
那一瞬间，许多小时候读过的志怪小说涌上脑海，张磊掉头就想跑掉，但身后传来那声巨吼令他肝胆俱裂。事实证明，那怪物不但如他所想般刀枪不入、力大无穷，更是奔跑飞速，张磊平素也能被人称一声奔跑健将，但在它面前，却一丝逃脱的机会都不必想。
怪物轻易将张磊虏获，但是跟张磊预想中不同的是，它只是将张磊拎在手里，一遍遍地向他狂吼。那张血盆大口中喷溅出腐臭的液体，张磊只感到一阵头昏脑胀，浑然不明白怪物究竟想做什么。
没多久，怪物不再吼叫，转而出去团了一大团泥巴回来，它先是自己啃了几口，然后甩在张磊面前，嘴上做了几下吃干抹净的动作，似乎示意张磊也要学他一样啃泥巴。那团泥巴看起来实在不是能入口的样子，张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下不了口，但怪物挥起脸盆大的巴掌，一把将他按在泥水里，张磊被迫喝了几口水，最终屈辱般咬了几口泥巴。
就这样，张磊在怪物栖身的山洞里住了下来，或者说，是被怪物饲养了起来。住山洞有些难熬，纯粹的物质条件上，这里固然跟现代文明世界落差极大，但人毕竟是具有适应性的，一旦花时间习惯了这一切，并非完全不能接受。然而跟怪物一起生活带来的巨大心理压力，才是张磊最害怕的事情。
怪物每天吃的东西也是泥团，它似乎并不想伤害张磊，只是固执地想把自己的生活方式复制到张磊身上。它训练他吃参杂着矿物的泥巴，喝有奇怪气味的水，甚至还要带着张磊一起去四周巡逻。然而到了晚上，怪物却颇有些喜怒无常，有几次，张磊半夜醒过来，发现它正直直看着自己，不禁毛骨悚然。怪物发现张磊醒来，先是嘶吼大叫，声音震动整个山壁，随即抓起张磊摔在地上，张磊痛苦呻吟，却又无力反抗。
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一段日子，张磊发现怪物的睡眠虽然没什么规律，但一旦陷入沉睡就很难醒来，按他的估算，怪物的睡眠时间至少在5、6个小时，于是他壮着胆子，趁怪物睡眠的时候开始溜出山洞。几天下来，张磊将山洞周围的环境摸了个七七八八，结果只是再次证实了这里是一片荒岛，四周都是大海，只有岛南端有一座小山丘，山上有小树林，虽然不算密集，张磊想着或许可以将其作为藏身之地，跟怪物玩一玩捉迷藏。
又准备了两天，期间张磊在怪物面前表现得无比恭顺，怪物似乎也颇为欢心。终于，在怪物再次入睡后，张磊拿旧衣服裹了一大团烂泥，奔向了岛南的小山丘。
山丘远看很小，但真正爬起来却并不容易，每天只能以泥巴果腹的张磊体力已经不复从前，从山脚爬到山顶，他花了远比预想更多的时间，他一边心里焦急，一边暗自祈愿怪物不要醒来。到了山顶，他再次从高处确认了整座荒岛的状况，果不其然，一无所有。然而就在他看够了风景，在山顶徘徊的时候，他看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绕过一块遮挡视线的巨石，一架双座喷气式飞机正歪斜着停在那里。
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产生幻觉，张磊一个箭步来到飞机旁边仔细观察。经过一番谨慎的检查，他确认了几件事实：第一，这不是自己坠落的那架飞机，而是一架私人飞机；第二，飞机的起落架损坏，通讯设施无法使用，侧身的蒙皮上有几处凹陷，似乎受到过什么强烈的冲击，但除此之外，大部分功能还是完好的，虽然山顶没有足够长的跑道，但是如果借助山顶的高度滑翔，还是有成功起飞的可能性；第三，下山的速度比上山更快，按照自己来时的速度估计，如果自己现在返回山洞，怪物可能还没醒来。
张磊果断卷起外衣，狂奔下山，在这个过程中他仔细盘算着修好飞机的可能性，越想越觉得计划可行。
接下来几天，他每天都在怪物睡眠的时间里跑到山顶对飞机进行简单的修复工作，这当然并非易事，但是心中有了目标，他觉得每天跟怪物朝夕相对的时间也没那么难熬了。
修飞机的过程中，张磊在飞机的驾驶舱里发现了一本日志，上面只有几页记录，字迹歪歪扭扭。日志上说，这架飞机的驾驶员是一名豪门千金，因为跟朋友打赌，驾驶飞机出海，却意外遇到雷暴天气，误坠小岛，幸运的是飞机的损耗并不严重，她每天在这里依靠泥水度日，想要修好飞机，直到有一天，她在岛上看到了一只怪物，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日志的内容到此戛然而止，最后几句话的字迹已经变形到几乎无法辨认，显然记录者陷入了极大的恐慌之中。张磊心想她果然也遇到了怪物，但自己却从没见到岛上还有另一个人的踪迹，难道她成了怪物的腹中餐？还是已经不堪受辱自己跳海求死？他一边哀叹这位不知名女子的命运，一边更加急切想要修好飞机。
张磊已经无法算清，过了多少日夜，但从某一天起，怪物又有了新的动作，它似乎想要教他些别的东西。在怪物的胁迫下，张磊跟着它来到了山脚下，原本他以为怪物发现了什么，提心吊胆，但事实上，他们的目的地是山脚下一处隐蔽的泉眼。张磊仿照着怪物的动作，从泥水中挖出了泥团，原来这里就是那种奇怪泥团的诞生地。张磊细细看着手中刚被挖出的新鲜泥团，发现并没有自己在山洞里吃到的那些泥团污浊，反而有些半透明的质感，像是什么复合有机物。张磊没能再细想，他偶然间向泉水中瞥去，被水中自己的倒影吓了一跳。
这还是张磊上岛之后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样子：暴晒导致他的脸上有大量蜕皮，再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蓬乱的头发上，沾满了泥土与腐殖质，乍看上去，倒是跟那怪物有些像了。
猛然间张磊灵光一闪，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那怪物，难道是把自己当成了它的孩子在养？
在此之前,张磊只听说过雏鸟的印刻效应，即初生的小鸟，会把自己第一个看到的会动的东西当作母亲来跟随，这种印刻一旦形成再不可逆。既然如此，那么天知道这个孤寂了不知多久的怪物身上会不会带有一种反印刻效应？把第一眼看到的外形相似之物当成后代来抚养？
张磊一个激灵，转头看向怪物，恰好怪物也在看着他，发出了一声嘶鸣。不知为什么，张磊第一次觉得那怪物的叫声中，带有某种哀伤的意味。
回到山洞后，张磊心想反正再有一段日子他就可以修好飞机，不管怪物把他当作什么，他只要假意顺从怪物，哄它开心，能平安度过这段日子就行。
接下来的日子里，张磊发觉山洞中的恶臭越来越稀薄，他的胃也锻造出了钢铁般的意志，不会再轻易将吃下的泥团呕吐出来，或许人的感官就是这样，会自动屏蔽那些不愉快的体验，而神经系统也会自动调整感受的阈值吧。
就在张磊盘算着飞机已经大体修好，只要最后检修几次就可以选个良辰吉日起飞时，又发生了一件令他亡魂大冒的事情。
那是一个打着雷的雨夜，怪物似乎格外焦躁，一整天都没有睡觉。张磊自然没有找到机会溜去山上，而且怪物的状态令他心慌，他也不敢轻易睡去。
在一声震天的雷鸣之后，怪物突然向张磊身边靠了过来，它先是低下头用嘴拱了拱张磊，这前所未有的亲昵动作让张磊不知所措。怪物越靠越近，它的动作中似乎有些迟疑，或者说是小心翼翼，直到它庞大的躯体覆盖在张磊上方，又用自己的下半身在张磊身上磨蹭的时候，张磊才隐约意识到怪物究竟是怎么了。
它可能发情了，它在用无比笨拙的方式释放出求欢的信号。
在这一刻之前，张磊从未意识到怪物是否有性别之分，在他印象中，怪物就应该只是怪物，但如果这只怪物真的如他所想，在抚养他的时候体现了一种母性的话，那么……张磊不敢再想下去。
他已经害怕到了骨子里，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要逃跑。
面对这可怕的母兽，张磊的机会只有一次，他将双手缓缓攀上怪物的腰际，然后一扭身，猛地用力将怪物掀翻在地，猝不及防下，怪物反抗的力量并没有想象中大，张磊趁着它在地上滚动呻吟，一头扎进了滂沱大雨之中。
大雨让山路愈加泥泞，上山的道路也难以辨认，张磊感到身上越来越重，但强烈的求生欲仍驱使着他向上攀爬。
张磊跌跌撞撞来到山顶，他来到飞机旁边，这样的天气尝试起飞无疑是九死一生，但就算如此他别无选择，总不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被迫跟那怪物发生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吧。
张磊打开舱门，想要钻进去，却一头撞在门框上，这时候他才发现，飞机似乎比以往时候看起来小了许多，那狭窄的驾驶舱，难以容纳自己的身躯。
这怎么可能，张磊无名火起，一拳打在舱门上，将舱门打出一个凹形。然后，他看着自己的拳头，愣住了。
低下头，张磊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上，鼓出许多大包，似乎平时吃下的那些有机胶质，早已随着循环系统遍布全身，此刻在雨水的沁润之下，飞速膨胀起来，将四肢扭成了七拧八歪的形状，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了一个庞然大物。
一道闪电照亮整片山顶，张磊茫然回头，惊悚地发现，那怪物就站在自己面前，它已经追了上来。
暴雨冲刷掉了怪物身上的碎石与杂草，露出了一具奇特又白皙的躯体，它低声嘶吼，逆光中，它的剪影窈窕起伏，像是一个巨大化的女人。
那架飞机原本的驾驶员也是一个女人，她看到过这只怪物。
张磊也在泉水中看到过自己的倒影。
张磊茫然，他的身材现在与怪物差不多高大，以往那种因力量差距而产生的威压感已经不复存在，他只是怔怔看着怪物一步一步来到他身边，然后怪物举起了双手，抓住了飞机的一侧机翼。
张磊隐约想到什么，但来不及阻止，怪物已经在一声怒吼中，生生掰断了一截机翼。
机翼折断，飞出的些许碎片扎在张磊脸上，可他已经没有感觉，怪物的这个举动砸碎了他们两个回归现代文明的最后一丝可能。
张磊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那怪物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渴望。
编辑 星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