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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后计划【201911千里码】

小科幻团队 小科幻 2020-09-02



蜂后计划


文/恺瑞


我站在五米见方的巨大铁笼外面,盯着里面那只被称作“工蜂”的生物。它一点都不听我使唤,兀自在笼子里乱蹦乱跳,时而飞起来撞到铁栏杆上。

我应该能操控它的。我一定要操控它。不然,许博士在我身上倾注的心血就白费了,而我也将成为陆战队的笑柄。

它在笼子里兜了几圈,扑到我面前,张开血盆大嘴嘶吼。即便隔着笼子,我也能感受到它的凶暴。

“工蜂”大约一米多长,半米高,在外形上跟真正的昆虫工蜂并无相似之处。它通体黑色,与构成这颗星球的岩石颜色相同。它后腿长而粗壮,可在陆地上奔跑;中腿四趾两两相对,可抓握;前腿短小但爪子锋利。它有两条脊椎,外侧各有一只翅膀,为飞行提供动力,内侧各有一道竖起的类似鱼鳍的结构,控制飞行的方向。它的头部呈梭形,嵌在两条脊椎之间,保护它不甚发达的大脑。

我本该进到它脑子里,控制它的一举一动,飞行、奔跑、撕咬,但我却连它一只爪子都动不了。

“还是不行吗?”许博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

她看上去年纪轻轻,比我大不了几岁,留着黑色短发,戴着金边眼镜,穿着白大褂,双手插在兜里。她就像和善的老师教导学生一样,用温柔的眼神宽慰我,却让我对自己的无能更感愧疚。

我无奈地摇头。

“休息一会儿吧。”她说,“到我办公室来,我给你煮杯咖啡,说不定会有帮助,”

许瑶是个在异星生物学上造诣很深的女人。陆战队的任务本是探明蜂巢星上可能存在的超空间虫洞,但登陆星球后一直遭到“蜂群”袭击,疲于应付。总部派她来担任科学顾问,解决蜂群带来的麻烦。

她到达之后的第三天便得出结论:蜂群思维,毫无疑问。也是从那时起,才有了“工蜂”“蜂群”“蜂巢星”这些名字,取代了莫里斯指挥官原本使用的粗俗名字。

第十天,歼灭“蜂后”的行动因为迟迟找不到它所在的位置而搁置下来。莫里斯在食堂里指着许瑶的鼻子说:“找不到该死的蜂后,你他妈总得想点办法对付这些混蛋虫子吧?!”许瑶眼都没眨。

第十二天,她向陆战队公布了“蜂后计划”:如果找不到它们的蜂后,那就由我们成为蜂后。

计划在队伍里引起骚动。大部分人不愿与那些恶心的生物为伍,还是有几十个人申请参与计划——多数是为了逃避日常训练。经过博士筛选,最终参与计划的有十个人。

我们这些“蜂后”在训练室里各自的大笼子前练习操控工蜂,我是最落后的那个。我跟着许博士离开训练室时,在我旁边笼子前的凯尔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他已经能操纵至少八只工蜂了。

许博士让我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她走到咖啡机前,倒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你要加奶和糖吗?”

“我不知道,我没怎么喝过。”我手指在沙发扶手上不自觉地抠着布料。

她披在外面的白大褂没扣严实,露出里面穿的黑色汗衫和蓝色牛仔裤。汗衫上印着花里胡哨的异星生物图案,牛仔裤上扭曲的条纹像是怪物的触手。她没有看上去那么古板。

“噢,那你喝酒吗?”她狡黠地笑着,打开咖啡机下面的柜子,里面有几瓶好酒,“莫里斯不会知道的。”

“不,不用了,咖啡就好,跟你的一样。”我局促地说。

“我的可有点浓烈噢。”

她端来咖啡,放到茶几上。我尝了一口。苦,苦到难以下咽。她看着我咯咯笑起来。我硬着头皮咽了下去。“这东西还真能提神。”我说。我的确被钻心的苦味刺激得打起精神。

她呷了一口,轻动喉头,缓缓咽下,像是在品味佳酿。“罗宁,”她对我说,“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告诉我。如果你需要帮助,或者想要退出……”

“不,我不会退出。”我当即否认。我不能无功而返。那样,队友们会变本加厉地取笑我,把我当成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博士对我的激烈反应有点惊讶。她微微点头,“当然。”她靠进沙发里,沉默良久,又说:“我听其他人说,有个小窍门,想象你就是那只工蜂,而不要认为自己是蜂后、是操纵者。也许你下次可以试试看。”

“我会的。”我说。屋子里又陷入沉默。我不知道该打破这种沉默,还是该安静地喝完咖啡然后离开。

她比我先喝完,盯着我看了好一阵,让我觉得不自在。她似乎也发现了,“我就在这儿。想要什么就告诉我。”她坐回办公桌前,专注到电脑上。她眼镜里反射出的屏幕画面不断闪烁变换,我远远看着都觉得眼花缭乱。她不时瞟我一眼,我立即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我说不好为什么会这么做。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咖啡喝完,起身离开时,博士叮嘱我:“记得我跟你说的窍门。”她又露出温柔的笑容。

回到训练室,凯尔的笼子里已经有十只工蜂了。它们在他的操纵下,摆着三角阵型前进,走到笼子尽头腾空而起,翻身沿着笼顶飞回来,落到地上,重新组队。

凯尔是那种标准的大兵身材,人高马大,肌肉紧实。我在他面前显得更加矮小瘦弱。他看看我,又看看我笼子里孤苦伶仃的工蜂,嘲笑道:“先回家学学怎么遛狗吧。”

我恨恨地看着他。

“小子,还会斜眼看人了啊?”凯尔话音刚落,十只工蜂扑到笼子靠近我的角落,从下到上排成两列,六肢攀附在栅栏上,龇牙咧嘴地看着我。

我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我笼子里的工蜂像是受到了感染,也扑到我面前,口水沿着獠牙滴下。

“蠢货。”凯尔边笑边说。

“凯尔!”许博士在训练室门口呵斥。她扣好了白大褂,双手插在兜里,神色冷峻,“干好你自己的事,不然我把你送回莫里斯那儿去。”

凯尔收起不屑的表情,高声应道:“遵命,长官。”然后回到训练中。

我看了看博士,想表示感谢。她只是冲我点了点头,便又离开。我告诉自己,决不能辜负她的期望。


还是不行。

午饭时间,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和笼子里的野兽们。我试着把自己想象成工蜂,但不行,对不上号。我是我,工蜂是工蜂,我跟它们不一样,它们不接受我。

我沮丧地离开训练室,离开科研区。

蜂巢星上的大地是黑色的,周遭的黑色山脉不动声色地压迫着基地。

基地里,营房像一个个方阵整齐地排列在黑色岩地上,高耸的哨塔矗立其间。没有参与蜂后计划的陆战队士兵们刚刚结束操练,列队向食堂走去。空地上停放着秃鹰战斗机和海狮运输机,还有地勤人员在忙碌。

再远处是一堵深黑色的金属围墙,环抱整座基地。围墙只有几米高,重要的是从墙体顶端的离子流发射器升起的防护罩,如穹顶一般将整个基地笼罩其中。

穹顶之上有小群工蜂掠过,时不时有一两只闷头撞上防护罩,迸发出零星光亮,烧焦的尸体缓缓坠入基地。我脑子里会为它配上“啪”的一声,就像在潮湿的安邦星上,蚊虫一头撞上灭虫灯时的声音。

只不过这些蚊虫要大得多,它们在穹顶之外横行,遍布整个蜂巢星。有的地方,它们如游荡的黑云一样遮蔽了拳头大的恒星投下的光明。从近地轨道遥望蜂巢星——我随陆战队降落到星球表面之前见到过——真的能看见黑色的“云朵”在星球上飘荡、变换形状。我们现有的武器可以暂时将它们击落、驱散,但要不了半天,它们就又聚集成群。

在星球上开展任何探索工作,要建立在消灭蜂群这个危险因素的前提下。基地里的所有成员都在为之努力,无论积极进行常规备战的士兵们,还是参与计划的“准蜂后”们。只有我在拖后腿。

我端着餐盘在食堂的长桌前落座。午饭是白米粥、肉冻、豆腐、煮蔬菜。差不多每顿饭都是这些,大概一个月能吃到一次新鲜的肉类。

我喝了一口粥。长桌除了我空无一人。士兵们看见我便绕道而行。他们很自然地把自己和“蜂后”区分开,好像我们真的是怪物的同类一样。所以,最后坐满这张桌子的人,全都是蜂后,包括凯尔。

他拍了拍坐我对面的士兵,让他挪座,好坐在我跟前。

“嘿,小子,你叫什么来着?”他一边嚼肉冻一边说,“罗宁,对吧?”

我只管吃我自己的。同桌人察觉到气氛起了变化,纷纷看过来。

“你不能坐这儿。”他用叉子指着我说,“你瞧,在座的都是能够操纵工蜂的人,而你不是。”他伸手来拽我的盘子,我一把扼住他的手腕。

两只手在长桌中间僵持。其他人都停下用餐,看着我俩。邻桌也有人凑过来看热闹。

“你可要搞清楚,那娘们只能在科研区罩着你,在这儿可不行。”他猛然发力,我毫不退让。但毕竟他肌肉更发达,力量更持久,我渐渐感到支撑不住。他继续说:“她今天是不是单独找你了?到她的办公室去,不知道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对吧?她那个年纪很尴尬,既欲求不满,又架不住我这么精壮的身体,只能找你这样的……”

听见他侮辱许博士,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突然爆发了。我另一只手把叉子插到到凯尔手背上,他的惨叫声伴随鲜血迸发。我从他手下抽出餐盘,连同残羹剩水一起拍到他脑门上。

他的怒号在食堂里回荡,“操你妈!”他拔出叉子,跳到桌子上,朝我扑来。没人阻拦他。没人敢阻拦他。

我只记得我用双臂护住头部,任由冰雹般的拳头落在我的手臂、肩头、背上。周围爆发出起哄声、助威声、欢呼声,又很快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尖锐的哨声。

我身上的重量移走了,凯尔被三名士兵拉开,嘴里还骂骂咧咧。我最后看见的是莫里斯指挥官,他凶狠地盯着凯尔,破口大骂,登时浇灭了他的气焰。随后又不屑地看着躺在地上血流满面的我,啐了口唾沫离开。


凯尔被遣回原来的小队,我留在了蜂后计划里。我有点意外。

“我当然容不下不把我当回事的人。不是针对个人,而是为了健全的指挥体系着想。不受控制的蜂后可不是闹着玩的。”许博士在医务室的病床旁对我说,“你感觉怎么样?”

我身上有十几处伤口,有三处缝了总共十二针,有一只眼睛还不太睁得开。没关系,操纵工蜂用不着这些。“我明天就回去训练。”

博士摇头笑了,“急什么急,不差这几天。我可以先启用其他蜂后,有几个进展还不错。”

“启用?”这意味着蜂后可以投入战斗了,我却还没入门。

“莫里斯准备在东北山谷的侦察任务里投入两名蜂后,验证实战效果。”

“什么时候?”我从床上坐起来,手臂还隐隐作痛。

博士看了看腕表:“半个小时后。”

我叹了口气。

博士说:“这次任务执行后,我需要时间分析实战数据。下一次实战任务不会很快开始,我希望那时候能看到你的加入。”她镜片后的双眼晶莹明亮,仿佛闪烁着光芒,对我充满信心。

“我能行。”我嘴上这么说,心头还游移不定。

“这才是我想听到的。”她站起来,拍了拍我没有受伤的一侧肩膀,“我得去做准备了,保重。”

她临出门时又对我友善地微笑,对我来说是莫大的鼓励。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选中我,为什么会对我这个一事无成的家伙不离不弃。

当初,在博士对志愿者的筛选测试上,我进行得并不顺利。

她当时在屏幕上展示出一张黑白图片,像是画家的随性涂鸦沿轴翻转形成的一个对称图形。我知道这个叫什么墨迹测试。

“打翻的墨水。”我回答。

“看仔细,发挥想象力,有没有觉得它像什么别的东西?”博士面色凝重,一边在平板电脑上翻看我的档案一边问。他一定看到了我的入伍体测刚刚及格,身高体重都是陆战队倒数第一档。

我看不出来,挤了挤眉头,“我只看到墨水。”

她切换了一张图片,“这张呢?”

不出所料,“更多的墨水。”

她无奈地说:“一等兵,我希望你可以更详细地描述你看到的东西。就当是莫里斯指挥官的命令。”

我有点焦虑,担心没法通过测试。于是我仔细盯着图看了一分钟,然后把我看到的一五一十地描述出来。“这是一个对称图形,顶部是一个圆润的凸起,中间向两侧扩展,越来越宽。中部两侧各有一个环形。下半部分分叉向左右延伸,中下部是一个单独的长条形凸出。”

她凝重的神色松动了。她看看我,又看看图片,哑然失笑,“有意思。”我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她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走到我面前,靠在桌沿上,拉近与我之间的距离。

“你为什么选择参军?”

“这也是测试?”测试,而不是采访。

“算是吧。”她心平气和地说,“不用紧张,如实回答就行了。莫里斯不会知道。”

我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她注视我的眼神有一种神奇的驱使力。“因为我做不来别的,只能到这儿来。”

“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沉默了一阵回答:“在中学,无论我做什么都遭到嘲笑,无论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什么都做不好。”

“你怎么知道错的是你,而不是其他人?”她问。

“人多的一方就是对的,人少的一方……只有一个人的一方就是错的。”这基本上可以描述我从中学到现在的全部经历——我总是站在只有一个人的那一方。

“你没有尝试加入人多的一方吗?”

“我无法融入他们。”

我在空间站中出生和长大,十二岁才到安邦星上读中学。空间站转轴上那种飘忽不定的零重力感与星球上脚踏实地的束缚感截然不同。我在那里成了异类,无论我多么努力尝试融入他们,都只能换来奚落和嘲笑。我猜想大学并不会有所改善,便毅然选择从军。

“在这儿呢?能融入吗?”

“我觉得还行。”至少不必学校差。

“噢?”博士抬起眉毛,似乎开始感兴趣,“为什么这么说?”

“士兵不需要个性,每个人都一样,从这个角度看,我融入了。”

她又皱起眉头:“罗宁,我想听你自己的想法。发自内心的想法。”

我仿佛被她看穿了,赤身裸体坐在她面前。我脸上一红,心跳加速。“我……”我咽了下口水,又清清嗓子,“我没法像他们一样,吊儿郎当,满嘴脏话,成天谈论女人。”我意识到话不得体,“对不起,我不是说……”

“我明白。你是个内向的人,在外向者主导的群体中找不到容身的位置。这不影响我对你在测试中的评价。”她回到电脑前,在键盘上输入什么。“结束了,你可以离开了,罗宁。”

我站起来,戴上军帽,行了个礼,不知道最终结果如何。

“对了。”我快出门时,博士叫住了我,“别受其他人影响,做好你自己。”她嘱咐道。

两天后,蜂后计划名单公布,我名列其中。

第二天,我接受了“感应孢子”注射,理论上与工蜂建立了意识连接。接下来几天,我的尝试全都失败了。现在,我躺在病床上,眼睁睁地看着窗外,许博士随侦察队登上运输机,在两架战斗机的护航下,开始第一次蜂后实战。


蜂巢星的夜晚有二十多个小时。我整晚没睡。

侦察队迟迟未归。我担心博士有个三长两短,或是行动证明了蜂后计划是个失败的想法,从此解散项目。

我辗转反侧,直到基地里的探照灯亮起来,地勤人员开始工作。我忍痛溜出医务室,跟在大呼小叫的医务员们后面,一瘸一拐地走向停机坪。指挥大楼里急匆匆走出一拨人,莫里斯指挥官也在其中。

我感觉不妙。

穹顶中央打开一个缺口,供飞机降落。运输机的尾翼冒着黑烟,侧面闪着电火花。一架战斗机紧随其后落入穹顶内。缺口关闭了。损失了一架战斗机,多半还有它的驾驶员。

运输机一降落,医务员就抬着担架迎了上去,侦察队队长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命令医务员必须把士兵救回来。至少有三名重伤员,其他士兵在后面陆陆续续走下飞机。

许博士走在最后。她穿着作战服,头盔玻璃碎了,扶着栏杆走下坡道,显得弱不禁风。我急忙上前扶住她。头盔的裂痕下,是她忐忑的眼神。

“你还好吗?”我问。

她点头,说不出话。我帮她取下头盔,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等兵。”莫里斯指挥官的声音传来。他,还有他身后的七八名军官,齐刷刷地看着我和博士。很奇怪,我竟然没有感到难堪。我把损坏的头盔扔在地上,查看她的伤势。

“一等兵!”莫里斯提高了嗓门,“不要耽误许博士向我们汇报。”

博士轻轻推了一下我,给了我一个“我没事”的眼神,朝指挥官走去。她在军官们七嘴八舌的质问下,被拥向指挥大楼。

蜂后起作用了,但效果不尽人意。卡伦只能勉强抵挡住蜂群的围攻,保护运输机不被它们撞毁;德嘉在操纵三十多只工蜂与敌人战斗了十多分钟后,因精神崩溃而倒下,现在在精神科接受治疗。

第二天一早,我回到了训练室,身上还缠着绷带、贴着纱布。气氛起了变化,但没有人说什么,都专注在各自的笼子上。

我闭上眼睛,屏息凝神,按照许博士说的,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工蜂。保护博士的工蜂。我幻想着蜂群向我身边的博士袭来,我只身飞跃到她面前阻挡敌人的冲锋。突然间,敌人不再是工蜂,而是凯尔。他面目狰狞,挥舞着拳头,从餐桌上向我扑来。博士就在我身后,我不能让她受到伤害。我举起前肢抵挡,不只有前肢,还有中腿,而我的后腿紧绷,死死扣在地上,趾尖的甲壳扎进水泥地里。前肢的尖头扎进了凯尔胸口,他竟没有丝毫退让,继续向我进攻。我的爪子在他肋骨间插得更深了。我头顶住他的胸口,前肢用力向两侧撕扯,想要撕开这个恶棍的身体。

用力,再用力。我不由自主地吼叫起来。潮湿、温热、血腥。我撕开了凯尔的胸膛,将他撕成了两半。

我气喘吁吁地睁开眼,发现眼皮上有粘稠的液体滴下来。

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我,像见了鬼一样。

我定睛一看,笼子里那只工蜂,前肢死死攀在铁栅栏上向两边撑开,身子拼命往外挤,挤到头骨碎裂,脑浆混着血液喷了我一身。也有我自己的血——伤口裂开了。

我不知道他们是因为工蜂还是我的样子感到惊恐,也许并无差别。

我清理了身上的污秽,简单包扎,回到训练室。研究员在我的笼子里放了三只工蜂。我再次闭上眼睛。

这一次,我更快进入状态。凯尔被我撕开,被我断肢,被我腰斩。更多的凯尔在我脑子里浮现,我躲闪、突刺、侧移、飞扑,工蜂开始在我的操纵下行动,我渐渐掌握到窍门,但还不够好。三只工蜂没法同时行动,只能一只一只地出招。就像古老的武打片里的喽啰一样,将主角重重包围,却还是一个一个轮流上去送死。

我不停地练习直到训练室只剩我一个人。我丧气地将头搁在笼子栏杆上,工蜂在另一侧做出同样的动作。

“别太难为自己。”许博士走进训练室,来到我身边,“你今天的进步不小了。”

我转过身。工蜂们也转身躲进笼子角落的阴影里,回避我们。

“来吧,我来给你校准。”她招呼我到隔壁的操作间里。

我在操作间中央的平台上躺下,她将灯光照进我的鼻孔。

“感应孢子”就是从鼻孔注射到脑部的。我不清楚具体的原理,但那就是工蜂之间交流的介质,让它们存在某种心灵感应,可以协同行动。许博士从工蜂活体上提取出来——数量有限——注射到“蜂后”脑中。孢子会自行繁殖,需要定期校准浓度,通常由研究员进行操作,将它控制在既可以操控可观数量的工蜂、又不至于对大脑造成伤害的水平。

“你还好吗?”我问。我想要看清她的脸庞,但她戴上了口罩。

“别说话。”她将一个支架横在我面前,上面固定着一根探针。

“我只是想知道……”

针头刺进我的鼻孔,鼻腔本能地抗拒异物入侵,我只能集中精力对抗想要挣脱的冲动,说不出话。

她将探针停在合适的位置,一边操纵仪器,一边说:“我没事。我只是很担心德嘉的状况。我不希望她的遭遇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特别是你。”

为什么特别是我?我想问。鼻腔里感受到一阵薄荷般的凉意,纳米机器人被注射进来。它们会测量孢子浓度,并让超过阈值的部分失活。这个过程会持续几分钟,纳米机器人随后便会自行分解。

“说实话,在计划的所有成员中,你是我最看重的一个。其他人,只不过是普通的士兵,遵守军纪,服从命令,但骨子里缺少一股韧劲。你不一样,你在学校、在陆战队的经历,我也体会过。我感同身受,明白要捱过那样的日子,需要有无比坚韧的神经。我相信你会是最强大的蜂后,即使你起步慢了点。”

注射停止了。她小心翼翼地拔出探针,移开支架,摘下口罩。我着迷地看着她轮廓分明的俊俏脸庞。

“想不想庆祝一下?”她说。

“庆祝什么?”

“零的突破。”她看上去很愉悦,昨天的遭遇带来的阴霾已经一扫而空。

“好的。”我说。

“到楼顶去等我。”她说着离开了操作间。

我没问为什么,只是照做。

太阳在绵延的黑山上空化作一个绯红的圆点,染红了天际。天红地黑,蜂群如同撒在天幕上的一片片墨渍,点缀着这副印象派油画。

穹顶内阳光渐暗,基地里亮起灯光。部队还在操练,绕着建筑群跑圈。一个骇人的目光向我射来。凯尔,他在操练的队伍中抬头看着我。他从楼下跑过时,向我比了个中指,引来中士的呵斥。他不以为意,轻蔑地看着我,直到从我下方经过。

我可以撕碎他,我想。

“有点冷了。”博士走上了屋顶。她没穿白大褂,而是穿着彩绘套头衫、蓝色牛仔短裤和黑色丝袜,更像个摇滚歌手而不是科学家。她拿着两个酒杯和一瓶威士忌,把它们放在水泥矮墙上,双手撑着墙,坐了上去。

我照做。

“这儿的风景倒是不错。”她斟满两个酒杯,“如果没有那些讨人厌的虫子就好了。”

夕阳落入黑色山脉勾勒出的天际线,回光返照迸射出耀眼的光芒,转瞬间又暗淡下去。

她递给我一杯,自己端起一杯,“看你的了,一等兵。”她的酒杯跟我的碰了一下,“让我早点完成任务,离开这个鬼地方。”她一饮而尽,微笑着看我。

自从来到蜂巢星上,我头一次感到轻松。我举起杯子,仰头灌下。

“你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我说,这次是我来倒酒,“但我恐怕还得驻守很长时间。等解决了蜂群,我们还要找到虫洞呢。你觉得它们,”我指着正从穹顶外飞过的蜂群说,“可能是从另一头来的吗?”

虫洞才是肇始这一切的原因。联盟上百年前发射的众多深空探测器之一在这里发现了异常的能量扰动和复杂的空间扭曲,说明星球上存在超空间虫洞或者类似结构。虫洞不仅可能连通遥远的未知星域,其洞口断面内外的能量差还能提供能源,是一种重要的战略资源。

于是我们来了,遭遇了蜂群,又搬来许瑶做救兵。

“说不好,虫洞不是我的专长。不过,蜂群倒是一种值得研究的生物。联盟曾经在蚁穴星上发现过类似的蜂群思维生物,但那颗星球上的生态环境被破坏得太严重,蚁群差不多灭绝了。如果这次不动用那么极端的手段的话,我可以申请留在这里开展研究。只要我愿意。”她接过酒杯的时候用……不知道算不算暧昧的眼神看着我。

我忘记与她干杯就把酒咽下。她爽朗地笑起来,再次一饮而尽。我举着空杯子说:“谢谢你,一直罩着我。”

“我该谢谢你,”她说,“在凯尔面前替我出头。不过以后别这么干了。”

“他说的话太过分了。”

她耸耸肩,“这就是陆战队。我们会捱过去的。”

第三杯之后,太阳的光芒彻底消失,夜晚的寒意袭来。许瑶摩挲着双臂,瑟瑟发抖。我把军外套披在她身上,她半低着头感谢我。我们又在楼顶待了一阵,大部分时间在数落莫里斯的不是。她惟妙惟肖地模仿他爆粗口的样子,我们一起哈哈大笑。


我渐渐明白,操纵大批工蜂同步行动并不难,难的是让它们同时做出不同的动作。这也是为什么侦察行动中,蜂后难敌真正蜂群的原因——要么只能被动防守,要么精力消耗过大而崩溃。

我现在可以控制三十只工蜂同步行动,但只能操纵五只在不同的动作中联动。许瑶的想法是,一个蜂后只需指挥麾下的工蜂同步行动,不同步的行动在不同的蜂后之间协调展开。

为了验证配置的合理性,她终于让我参与了实战行动。我、米娅和费德罗三名蜂后加入侦察队,在四架侦察机的伴飞下,深入蜂巢。莫里斯认为增加护航战斗机的数量能减少损失,但谁知道到底会减少损失还是增加呢?

我和队友们坐在运输机货舱里,面对舷窗,许瑶坐在我旁边。飞机摇摇晃晃地起飞,从穹顶打开的缺口升起,向东北方向前进。那是能量扰动最强烈的方向,虫洞很可能就在那边。

地面上全是黑色的岩石,偶尔能看见除了蜂群之外的动物。有的矮小敦实,皮糙肉厚但行动缓慢;有的成群结队在岩山的缝隙间穿梭;有的弹跳力很好,身轻如燕,在崎岖的地面上蹦跳前行——它们全都是蜂群的猎物。蜂群才是这颗星球上当之无愧的霸主。它们在远处的空中盘旋,没有贸然靠近,我们也随时准备好迎敌。

“目标地点,二十公里,正在下降。”飞行员在通讯频道说。

前方有一道巨大的裂谷,像是陨石斜坠到地面上划拉开的口子。飞行队沿着裂谷向深处驶去,能量扰动计数器的读数开始增加。

“就是这儿。我打赌,虫洞就在峡谷尽头。”费德罗说。

“但愿不是。鬼知道虫洞会冒出什么东西来。”米娅不敢苟同,“要真是虫洞,怎么也得全军出动,以防万一吧。”

我有同样的担忧。如果蜂群从虫洞中涌出,靠我们三个蜂后、四架战斗机和一支作战小队根本无法应对。

许瑶认真地看着平板电脑上的实时数据,显示着我们的生命体征和体内感应孢子的浓度。“保持冷静,”她用平静的声音说,“只要控制住蜂群,给我们一个掉头的时间,就随时可以撤离。”

运输机全速前进的速度可以跟蜂群并驾齐驱,加上更加迅速灵巧的战斗机提供火力掩护,的确很有机会逃脱。但这种极端情况下,难免出现闪失,没人希望走到那一步。

“下降中,五公里。”飞行员再次播报。

裂谷两侧的山体开始在我们头上合拢,只留下窄窄的一条裂痕,一道阳光从中漏下。没过多久,头顶的一线天也消失了,飞机驶入一个巨大的洞穴,打开了照明灯。

“真他妈的黑。”费德罗嘀咕道。

米娅没有说话,呼吸声很粗。

我感觉到了蜂群的存在,脑子里感应孢子开始活跃,反映到许瑶手中的屏幕上。“它们在这附近。”我提醒道。

“我们是不是该掉头了?”米娅用颤抖的声音说,“它们很多……”

“冷静点,小妞。”米娅身边的一名队员说,“别在这儿渲染紧张气氛。”

“我没有,是真的……”

平板电脑上的数据从安全的绿色变成了警戒的黄色。许瑶看着我,我的思绪快要被蜂群填满,无法回应她。我看见我的心跳加速到每分钟150次。

她坐不住了,解开安全带,起身走到驾驶舱门口,重重敲响金属门:“掉头!”

“什么?”飞行员疑惑地回头。

“掉头,这儿不安全。”许瑶重复道。

“目标点就在我们下方,你确定吗?”

不,它们不在下面。孢子传来的所有感应,我大脑里跳动的每一个神经细胞,都指示着上面。它们在上面。它们从上面来了。

“快降低高度!”我大叫,“朝上方开火!”

它们更近了,还有几秒钟就会冲击飞行队。我在飞机外的黑暗中摸索到几只工蜂,试图掌握它们的控制权。我让它们扑到身边的同类身上,一方面可以拖延它们袭来的速度,另一方面可以帮我更好地感知它们的存在,进而操控它们。费德罗和米娅也在做同样的事。

外面传来机枪扫射的声音。通讯频道里,战斗机飞行员慌乱地叫道:“天啊!上面!都在上面!”

我操纵两只工蜂撞飞了一只即将扎进战斗机引擎的工蜂。它们三只的肢体缠在一起掉到谷底。我放弃了那两只的操纵权,转而寻找新的操纵对象。

“坐稳了!”飞行员大喊一声,关停了引擎。

我感到一阵失重感。我的感官分布在几十只工蜂体内,更像是我在飞。

事实上,安全带正将我紧紧捆在座位上。我看见许瑶身体腾入半空,便放弃了几只工蜂,腾出精力来抓住她。

我触碰到她的手,她心领神会地跟我握在一起,我把她拉到我上方。

运输机快要触及谷底时,飞行员再次发动引擎,气流喷射到地面上,运输机获得强大的瞬时推力,在空中划了一道折线,从下坠转为上升,拉开了与蜂群之间的距离。

许瑶重重摔在我身上,我感到一阵重压,初愈的伤口传来剧烈的疼痛。完了,工蜂被我丢光了。那一瞬间,我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许瑶身上,我紧紧抱住她,害怕她落下来摔到地板上或是被甩到货舱壁上。还好她没有,她双臂环绕着我脖子,稳稳地骑在我腰上。

我们顶着鼻尖,四目相对,能感受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她更快清醒过来,从我身上下来,坐回座位,系好安全带。

我开始重新控制工蜂,让一个小规模的蜂群在飞行队后方来回折返,破坏敌人的阵型,将它们冲散。

费德罗的蜂群在队伍上下环绕飞行,挡开来自侧翼的攻击。米娅的控制力在减弱,偶尔操纵几只工蜂进行一对一的撞击。战斗机火力全开,朝着无论敌友的工蜂射击。不要紧,一旦我控制的工蜂被击杀,我很快就能控制到新的。

然而,总有漏网之鱼。一只工蜂撞毁了一号战斗机的主引擎,它拖着黑烟开始下坠,通讯频道传来呼救声:“求救!求救!一号损毁,正在下坠。求救……”

我把重点转移到一号身上,命令蜂群整齐划一地飞到战斗机底盘下,将它托住。“怎么回事……”一号飞行员很快搞清楚状况,“天啊,你救了我的命,蜂后!”

我操纵一只工蜂扒到一号的挡风玻璃上,用爪子指向重机枪,让他别忘了开火。片刻之后,一号战斗机的重机枪重新转动起来。

我一直托住战斗机,直到从穹顶的缺口回到基地。塔楼上的哨兵们如临大敌,机枪炮齐刷刷地瞄准被我带进穹顶内的蜂群,地面的其他士兵们也掏出了武器严阵以待。所有飞机停稳后,我让蜂群在基地上空合适的位置盘旋飞行,好让其他人把它们消灭干净。

于是,见所未见的一幕出现了:基地里的轻重武器一齐上阵,对着穹顶内的蜂群猛烈开火,被击中的工蜂凭借惯性从蜂群中甩出去,坠落在基地的各个角落。

我牢牢控制着它们,直到最后一只被消灭。

我回到自己大脑中,感到呼吸急促,急忙扯掉安全带,倒在地上,大口吸入氧气。

“罗宁!”许瑶跪在我身旁,万分焦急。她有节奏地按压我的胸膛,协助我做出呼吸动作。

我刚才一定是太投入操纵蜂群,忘记了呼吸——人竟然真的会忘记呼吸!

过了半分钟,我总算缓过劲来。“大家都还好吗?”我在许瑶的搀扶下坐起来。

“是的,是的,无人伤亡,都是你们的功劳。我刚才看见你拼命挽救一号了。”她跪在我身边,抱着我说。我感觉浑身被柔软和温暖包裹,心中燃起无比的幸福感。“你没事吧?是不是太累了?”

我迷迷糊糊地伸手搂着她,“再抱我一会儿。再抱我一会儿……”


精力这东西,去得快也来得快,只消睡上半晚,我便恢复了常态。我在科研区办公室找到许瑶,她一晚上没合眼,在分析数据。

米娅最早放弃。她在撤退的后半程只能一只一只工蜂地操纵,效率极低。费德罗也在我之前败退,事实上,正是因为他精神涣散造成的疏忽,使得敌人抓住机会攻击了一号战斗机。我一直坚持到最后,虽然我已经记不清楚,但数据显示,在逼近基地的最后阶段,我总共操纵了近一百只工蜂,在飞行队周围形成一个飞速旋转的保护网,罩住穹顶打开的缺口,不让尾随而至敌人趁虚而入。

“你确定你已经休息好了?”许瑶目光暗淡,用细微的声音问我。

“我确定。倒是你,”我端走了办公桌上的咖啡,倒进垃圾桶,“不要老是靠它硬撑着。”

“我必须时刻清醒,否则你们就危险了。”她神情严峻,脸上丝毫没有温柔的踪影。她把电脑屏幕转向我,“你当时的孢子浓度超标了三倍,所以你才差点停止了呼吸。那些东西几乎接管了你的大脑,你在操纵它们,谁知道它们也在反噬着你!”

我看不懂数据,但看出图表里的曲线很长一段时间在红区里波动。

“或许我从一开始就错了。什么狗屁蜂后计划,根本就是个馊主意!”她把头埋进双手掌心,浑身颤抖,“我差点害死你。”她的声音呜咽。

我熟悉那种滋味。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让自己陷入不断的自责,不断质疑自己,最后颓然放弃。

我站在她身后,轻抚她的背脊,“别责怪自己。整个基地里,就你最了解蜂群,如果没有你,说不定这儿已经沦陷了呢。现在我们知道了孢子的副作用,就要想办法克服它,也就你能想出新法子来了。嗯?”我拍拍她的背,不知还有什么办法能给她打气。

我想起咖啡机下面的柜子。我从里面拿出酒和杯子,摆到办公桌上,“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让我们好好放松一下。”我把酒倒进杯中,推到她面前。

她从指缝里看着我,眼圈红红的:“这儿是工作的地方……”

“怕什么?反正莫里斯又不知道。”我用杯沿碰了碰她的酒杯,先干为敬。

她放下双手,露出湿润的双眼,一拍桌子说:“去他妈的莫里斯。去他妈的陆战队。去他妈的死虫子。去他妈的虫洞。”她喝掉了一整杯。她犯浑的样子很可爱。

我又给她倒了一杯,她继续说:“你不知道,这次任务是我主动请缨的。在科研部,人们光凭我的穿着打扮,就觉得我是个不务正业的社会女青年,觉得我是靠什么关系才进入部门的,从来都不正眼看我,我说什么话、提什么建议他们只会敷衍。我跟你一样,被孤立,被针对。我到这儿来,就是要证明给他们看,我能跟他们做得一样好,我要做得更好!我就不信还搞不定一群傻大虫子了!”

我完全感同身受。光是听她这么说我就觉得窝火了,她肯定心里憋了一口气想要好好发泄。“你一定能行的。到时候我们可以带几只虫子回去,当着他们的面操纵给他们看,保管叫他们吓出尿来。”

许瑶破涕为笑:“我已经忍不住看他们那副臭脸抽搐的样子了。”

我们又喝了一杯。

“不过,我打算完成这个任务后就离开科研部,自己单干。”许瑶晃着杯子里的酒说,“基因改造、物种驯服、野兽圈养……这么大个银河系,总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呢?”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么长远,只是想一直待在陆战队,直到年满退伍或者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被踢出队伍。

“我以后需要些人手。”她在暗示我。

我端起杯子,送到嘴边,又放下。突然被这么一问,我一时下不了结论。“我会考虑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加入我,我们一定会合作愉快。”

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许瑶满脸通红。“我们可以闯荡星系,直到宇宙尽头!”她振臂高呼,然后摔倒在地。

于是我把她送回了宿舍,将她安顿上床。她在半梦半醒中傻笑,我决定不打扰她的美梦,离开了科研区的宿舍楼。

从这儿回军营宿舍要穿过仓库建筑群。加入蜂后计划的好处就是不用受到陆战队规章制度的约束,只要科研部批准,晚归也不会受到惩罚。我沿着仓库之间的小道穿行,光线阴暗,但可以少走两百米路。

我经过一个路口,忽然有人从侧面闪出,抓住我的肩膀。“小子,咱们的账还没算完呢。”凯尔把我甩到仓库外墙上,捂住我的嘴,“把我踢出蜂后计划,跟那个臭娘们搞在一起,以为自己能耐了是吧?我说过,在这儿她罩不住你。”

他用一团我怀疑是袜子的臭熏熏的东西塞住了我的嘴,我喊不出声。他按住我脖子,把我顶在墙上,喉咙被紧攥到无法呼吸。我涨红了脸,双脚乱蹬。

“这就受不了了吗?这只是热身,小子。”他松开我。我跪在地上,捂着脖子,大口喘气。他顺势在我背上踩了一脚,我无力地趴下,任由他摆布。

左肋,右肩,脸上。他不断地在我身上踩踏、踢打。我匍匐着往前爬,深知自己无法逃脱他的魔掌,就算他不杀了我,也会留我个半死不活。血沿着嘴角滴下,视线渐渐模糊。

黑暗中,我摸索到什么东西。粘稠、湿滑的东西,是工蜂残破的尸体。这里不是仓库区,而是垃圾堆积区。成堆的工蜂残骸被堆放在这里,还没来得及烧毁。我用力顶开压在我身上的尸骸,从尸山中爬出。我失去了翅膀,飞不起来,前中爪各断了一只,只能用仅存的四肢朝我所在的地方奔去。

我腹部被重重地踢了一脚。我还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就在前面。我翻过身,看着居高临下露出胜利笑容的凯尔,他皮靴厚重的鞋底朝着我双眼落下。就在那儿,那个想要踩死我的人,我不能让它得逞。

我翻出前肢的利爪,后腿猛蹬,鱼跃而出,刺穿了他的胸膛。他面孔扭曲,不只是因为痛苦、因为迫近的死亡,更是因为看见了我的面目。

我站起来,强忍着疼痛走近他。我让那只还没死透的工蜂靠边,现在换我居高临下,我露出胜利者的笑容——血淋淋的笑容。

“你……你是人……还是……”

如注的鲜血从他嘴里喷出。他想要说话,想要喊叫,却只能发出喑哑的声音。那声音持续了两分钟之久,终于停息。他的眼中失去了生气,剩下的只有恐惧。


我又躺回了医务室的病床上。莫里斯和许瑶在病房里争吵起来。

“蜂后计划立刻终止!”莫里斯指着许瑶的鼻子说,“谁他妈知道失控的蜂后会带来什么灾难性的后果!”

“这不是失控,恰恰相反,证明了蜂后的有效性!”许瑶一巴掌挥开莫里斯的手指,“罗宁的性命受到了威胁,工蜂作为他肢体的延伸,理所当然地会做出防卫行为。正当防卫!”

“杀了一个陆战队士兵!”莫里斯面红耳赤。

许瑶走到我旁边,指着我浑身上下补丁似的包扎处,“你自己看看,他伤得有多重,难道当时他不应该奋起反抗吗?”

“是该反抗,但不能用虫子……”

“有区别吗?用工蜂,用撬棍,用手枪,有什么区别吗?”许瑶咄咄逼人,换做她指着莫里斯的鼻子。“它们都是工具,都可以用作武器,用来攻击或者防御。仅仅因为这次的工具是前所未见的工蜂,你就完全凭借主观好恶,断然否定了它的正当性。”

莫里斯想要辩驳,但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他用力摇头,推开她的手,“够了,我不跟你们这些油嘴滑舌的傻缺科学家争辩,反正我现在就叫停。我命令你,即刻终止蜂后计划!”

“抱歉,这是科研部订立的项目,我只听命于科研部。你无权指挥我,我也不会听从你的命令。”许瑶冷冰冰地说,根本不为气势汹汹的莫里斯所动。

“我会向总部汇报的,他们会把情况转达给科研部。你最好现在就准备滚蛋吧!”莫里斯说完离开了病房,用力把门摔上。

充满火药味的气氛瞬间熄灭,短暂的平静后,许瑶转向我。她卸下刚才那副冰冷的神情,变得目光忧虑,面色凝重。

我知道我闯祸了。就算她刚才据理力争,说得有道理,但对多数人来说,还是无法接受士兵在基地里被工蜂杀死的事实,无论什么理由。

“对不起。”我惭愧地低下头。

“这不怪你。”许瑶说,“要怪就怪活该的凯尔,和没把工蜂清理干净的勤杂工。”她手搭在我肩头,在床边看着我,“我想知道当时的状况,你要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于是我告诉她,我如何受到凯尔袭击,如何“找到”还没死透的工蜂,又如何刺穿凯尔的心脏。

“这么说,你当时觉得你就是工蜂?”许瑶听完我的陈述问。

“有一阵子是,有一阵又是我自己,我感觉在两种状态之间切换,或者说,我同时处在两种状态。”当时我并没有考虑得这么仔细,只是为了活命不择手段。现在回想起来,那种和工蜂不分彼此的状态,让我有点毛骨悚然。“这样是不是不对?”

许瑶在我床边踱步,凝神思忖。“感应孢子的作用比我预想的更强大。我原以为工蜂只是让肢体延伸的工具,孢子是能‘拿起’这些工具的手。现在看来,它是你和工蜂交流的通道。之前在运输机上,你的大部分意识通过这个通道进入了蜂群脑内,导致你呼吸衰弱;而这次,你有了进步,可以平衡意识在两者之间的比重。也可以说,你现在懂得如何‘扩展’你的意识,而不是简单地‘转移’。”

我不太了解她话语中的细节,但把我听明白的总结成一句话就是:我变强了。

“我们还有机会。从莫里斯上报事故到科研部终止项目,至少还要几天时间,我们还来得及搞清楚孢子更深层的作用,说不定能直接控制工蜂帮我们找到虫洞!”许瑶越说越兴奋,不由自主地抓住我的手。

我疼得叫了出来,她松开手,窘迫地道歉。

“那要我做什么吗?”我问。我预感我将是接下来计划的核心,但却只能躺在床上荒废时间,拖累进度。

“暂时不用,你只管把伤养好。我要回科研区,重新评估孢子和蜂后的关系,看能不能让其他人也开发出你这样的能力。我得走了。”她左右顾盼,看四下无人,在我额头上轻吻了一下,“谢谢你。”

她跑出病房关上门后,我的心还在狂跳,回味着刚才她在我额上印下的温暖和在我面前留下的气息。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许瑶俊美的面孔,她温柔地对我笑。

她在我面前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我从她的头顶俯视着她,还有许多士兵,运输机,战斗机,军营,哨塔,指挥大楼……我俯视着整座基地——隔着防护罩。我们排成一个圈,围绕防护罩飞行。附近的蜂群感受到我的召唤,纷纷加入进来。那个圈越来越厚重,越来越粗大,引来基地里的人抬头观望,许瑶也在其中。她好奇地看着天空,看着我在穹顶上空舞蹈。

我听见窗外传来了骚动声。军官们发现了异状,开始指挥士兵们投入战备状态。我不想把事情闹大,趁还没人起疑,赶紧停止了对蜂群的操控。

我从窗口望向外面,士兵们仰望天空,交头接耳,大惑不解。蜂群已然作鸟兽散,病房里只有我、惨白的墙壁和吊瓶里兀自滴下的药液。


这会上瘾。

每天,我都会操纵蜂群——只操纵很少的数量,免得引起怀疑。我会攫住从穹顶上飞过的随便一群工蜂,让他们在基地周围盘旋。渐渐地,我指引它们飞向更远的地方,东北方向,虫洞可能存在的地方。

起初,它们飞不了多远就脱离了我的控制。我不断在控制力的边界尝试、磨炼,一点点将界限推远。距离越远,我能控制的工蜂数量就越少。如果只控制一只,我可以飞到两百多公里外,飞到我上次亲临的裂谷,飞到谷底最深处的洞口。

那洞口仿佛有生命一样,有节奏地一呼一吸,只不过呼出来和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工蜂。数以万计的工蜂在洞口进出,远远看去像是真的蜂群在涌动。

我确信虫洞就在里面,飞了进去。我与工蜂的联系越来越弱,只能感受周围的环境,无法再稳定操纵它的行动。它融入了蜂群,随着大部队前进。

洞中漆黑一片,我通过不知是听觉还是什么感官感受到里面错综复杂的通道,蜂群像是粘稠的液体一样在这些通道中缓缓流动。

我跟随它们前进、转弯、下降、上升,最终进入了一个空旷的空间。是地表之下一个巨大的坑洞,比穹顶笼罩之下的基地还大。阳光从洞顶的开口投下一根粗大的光柱,照亮坑洞中央。

蜂群从一个通道口进入坑洞后,便向别的口子飞去。它们在空中交错飞行,互不干扰;坑洞仿佛一个巨大的交通枢纽,蜂群们在这里有条不紊地转向它们要去的地方。

一些蜂群进入坑洞后,就地解散,工蜂们各自寻找落脚点。洞壁上爬满了工蜂,宛如一幅阴森诡谲的壁画,我在它面前无比渺小,不禁开始颤抖。

我的工蜂恰好飞到了光柱中央,我又可以操控它了。

我扑腾翅膀,沿着光柱向上飞去,迎着耀眼的光芒,将黑暗和恐惧甩在身后,不停地上升、上升……仿佛光柱就是通往天堂的电梯,仿佛上帝就在洞口等待我、迎接我。

“来吧,孩子。”祂说,“这才是你的归宿。”

我眼中含着幸福的泪光,沐浴在祂的恩泽中,飞向祂的怀抱。

洞外充满光明。我像是处在一个巨大弧面的底部,它向四上延伸,广阔、无垠。

“罗宁,”祂呼唤我的名字,“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我当然就在这里,沿着光明寻到你,就在你面前。

“罗宁!”许瑶摇醒了我,“你去哪儿了?”

我从工蜂脑中回来,坑洞、光柱、臆想中的上帝都消失无踪。惨白的病房狭小、拥挤。我擦掉眼角淌下的泪水,说:“我找到了……我找到它们的巢穴了。”

这是我卧床的第三天。幸运的是,科研部的禁令还没有下发,许瑶在基地里仍有执行计划的权力。但莫里斯再也不安排战斗机和作战小队参与,他赌许瑶不敢在没有保护的情况下贸然离开基地。事态就这么一直僵持着。

现在不同了,我有能力保护我们。我用坚决的眼神看着许瑶说:“给我电脑,我知道在哪儿了。”

许瑶不解地从白大褂里掏出便携电脑,将它展开成平板递给我。我打开空间站发来的最新遥感图片,找到基地所在位置,再凭记忆找到裂谷,一定离它不远。

坑洞顶部有一个透光的开口,那儿一定跟裂谷深处的洞口一样,有数以万计的工蜂出没,交织成一团遮天蔽日的黑云。

我找到了,就在离裂谷五公里处。我看到的那个巨大弧面是一座环形山,中央的凹陷里盘踞着漆黑一团的蜂群。我来回切换时间戳,偶尔能看见蜂群中央露出来的坑洞入口。

“这儿,”我指着洞口说,“这里有一个坑洞,蜂群全都聚集在里面。我没看见虫洞,但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话,一定就在那里。”

许瑶拿过电脑,把那个区域放大,“你确定吗?”

“确定。”洞里的光柱就是从那个洞口泄进去的。被光柱包裹的神圣感还历历在目。

“这跟我们上次带回的探测数据吻合。”她转向我,看了看我头上的绷带,收起电脑,“我去向莫里斯申请出动侦察队。”

我拉住她的手,“他不会批准的。你最清楚。”

她转过身,放下我还贴着纱布的手,“但这是我们最接近完成任务的机会了。”

“我们不需要他的侦察队,我可以让工蜂不找我们麻烦。”我对她说。

她困惑地看着我,“你……做得到了吗?”

我牵起她的手,走下床,来到窗前。与此同时,我召集方圆数公里内的工蜂在基地上空聚集。它们最开始盘成一个环形飞舞,渐渐积累成一个紧贴穹顶的半球面,黑压压地扣下来。基地里的光线顿时暗淡了下来,宛如黑夜。士兵们开始东奔西走,预热武器准备作战。我在他们开火之前,遣散了蜂群,太阳重现光芒,晴空无云,没有哪怕一只工蜂的踪影。

许瑶看得目瞪口呆,许久才回过神来。“你的伤势怎么样了?”她的手指轻轻抚过我额头的绷带,慢慢滑到我脸上。她的指尖柔软、温暖。

“不要紧。”

“这么做可能会很危险。”她的手划过我的脖子、锁骨和胸口。

“我不在乎。你呢?”

“我也不在乎。”她的胸膛顶在我的胸肌上,我能感受到她胸口一起一伏,不知是因为擅自行动的兴奋,还是因为跟我站得太近。

她薄而软的双唇落在我唇角,我的舌尖抵进她的唇间。我们拉上窗帘,反锁门,在狭小的房间里被汹涌炽烈的灼热感淹没。这比在空旷的洞穴中被光柱包裹的神圣感更让人难以忘怀。


深夜,我们登上了一架无人照看的战斗机,比运输机更加快速、灵巧。我回忆在陆战队学习的操作流程,将它发动。引擎的轰鸣声和在地上掀起的气浪引起了地勤人员的注意,但在他们赶到之前,我已经把飞机拉离地面。

“混蛋!”副驾驶座的许瑶说,“莫里斯禁用了我的权限,我没法打开防护罩。”

这难不倒我。我召来蜂群,盘旋在穹顶正上方,形成一个竖立的空心圆柱。士兵们应该已经被三番两次调戏他们的蜂群搞得失去了紧迫感,只是慢吞吞按部就班地启动武器。他们更多是在好奇地看着我的战斗机,不明白它在穹顶里要飞到哪儿去。

待飞机快要触及穹顶顶缘时,圆柱状的蜂群倾泻而下,扎进防护罩,形成一段连通穹顶内外的通道,短暂抵挡住从围墙发射出的离子流。我急速提升高度,腾空而起,飞离穹顶。坠入穹顶的工蜂如雨点般掉进基地,惊得士兵们四处乱窜,一片混乱。

我无暇顾及基地的状况,转向东北方。

许瑶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我。她还没见到我真正的实力。

蜂群铺天盖地地朝战斗机扑来,但在距离我们几百米的地方,像是撞上了无形的墙一样,向两侧散开,为飞机腾出一条道。工蜂越聚越多,不断围绕我们盘旋,却始终无法离得更近,仿佛战斗机拥有某种让它们无法靠近的力场。

那力场就是我。我不再需要注意每只工蜂的一举一动,我只需要在更宏观的层面上,将蜂群作为一个群体进行操控。感应孢子在工蜂之间编制了一张灵敏的网,我就是那个织网人,可以按我的意愿摆弄它、改变它、将它操弄于鼓掌之中。

许瑶总是欲言又止,似乎害怕对我造成干扰,只是睁大眼睛见证这一切。

我可以做得更好。

前方的蜂群散开了,一望无际的黑色土地出现在视野里,在火红阳光的炙烤下有种让人惊骇的美。蜂群又合拢了,随即再次散开。它有节奏地一开一合,仿佛拥有了生命。

我让它们分成几组,组与组之间拉开距离,组内的工蜂密集地挤在一起。于是蜂群变成了几股黑线,围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旋转、延伸,像是炫技的战斗机表演队在空中留下的黑色尾迹。

我还能让蜂群跟战斗机保持一样的速度,在前方几十米处飞行。它们可以摆出各种各样的图案。圆形、六芒星、八边形、联盟徽记,还有心形。

我让心形的速度慢下来,它看起来就像悬停在空中。我驾驶战斗机从心形中央穿越过去。许瑶开心地笑了,仿佛我们不是在执行什么未获批准的危险任务,而是在异星上旅行、游玩、饱览沿途风光。

她握住了我的手。

这有点复杂,但我还是让蜂群摆出了两手相握的图形。

那两只手突然分开了。骤然涌进我脑中的巨量感应,让我无法维持形状太久。

我们到达了环形山。我让蜂群围绕着山口飞行,但更多的工蜂从谷底的洞口涌出,我尽力控制它们,让它们加入我的蜂群。

“就是这里。”我说。

许瑶拿出电脑,查看数据:“虫洞就在我们下面。能不能再靠近一点?”

要继续下降,就得控制住不断涌出的蜂群。我将我的感官探入洞口,就像手伸进漆黑的下水道一样,不知道会碰到什么。

里面有东西。我能感觉到,但说不出到底是什么。“里面有……人。不是人,是跟我类似的……一个蜂后。”我说。

“它是……什么样的?”

许瑶问题的意义含混不清,我的感觉也含混不清。那个蜂后控制的蜂群在我的意识之中掠过,我只能感受到它的冰山一角,像是在盲人摸象。“它太大了,我不知道。”

“继续下降太危险了。我们先回去,把虫洞和蜂后的确凿证据提交给莫里斯,这下子他不会无动于衷的。”许瑶提议。

我拉高飞机的高度。

痛。来自环绕环形山的蜂群传来的感觉。工蜂们粉身碎骨,坠向地面。它们有的想要反抗,却被我的意志制止。

机群从基地方向飞来,十几架战斗机,三四架运输机,几乎是倾巢出动。

“许博士,一等兵罗宁,你们窃取武器,擅自离开基地,严重违反陆战队纪律!”通讯器传来莫里斯的声音,“我命令你们立即返航!”

“不行,如果罗宁离开了,那些东西就会攻击你们!”许瑶回复,“虫洞就在下面!但他感觉到底下有什么东西。无论之后你要怎么处置我们,先下去看看好吗?”

机群从蜂群之环密度较为稀薄的地方飞进来,战斗机还在不停击落工蜂。“你们保持现在的位置别动。剩下的任务交给我们来完成。”莫里斯说。

五架战斗机排成环形,降低高度并收缩阵型,它们的机枪全都瞄准工蜂涌出的洞口,猛烈开火,想要将它们逼退。没用,工蜂越来越多。

“它们到底有多少?”莫里斯在通讯频道里大喊。

“很多。”我说,“整个洞穴里、暗道里都是,可能有成百上千万。”

莫里斯手下的一个副官提议:“不如用核弹,就像在蚁穴星上那样。”

“这需要总部批准。”莫里斯沉默了一阵,“我们先撤回去,等获得批准后再来消灭这些飞虫也不迟。各单位注意……”

“我能消灭它们。”我说。我有了主意。

“什么?”莫里斯惊诧道。

许瑶关掉通讯器。“罗宁,你根本不知道那下面有什么。这太危险了。”

“蜂后而已。”我说。但我并不知道它到底是跟工蜂类似的形态,还是某种更加巨大骇人的怪物。

“我们回去,等上面批准使用核弹吧。”

“不。”我斩钉截铁地说,“我想要这么做,我必须这么做。”我心底有种不可抑制的力量在冲击着我,“我要证明给所有人看。”

许瑶咬着嘴唇,看着在外面盘旋的机群和蜂群,这种脆弱的僵持状态全都维系在我身上。

“一等兵,你还在吗?”莫里斯在频道里问。

许瑶握紧了我的手:“如果有任何不适,立刻停止。”

我点头,打开通讯器:“我要把它们全都送到太空。它们没法在那儿生存。你们最好躲到安全的地方。”

我没等莫里斯回复,将全部的精力集中在洞口。我的意识渐渐向里面深入,起初像是晦暗的光点落入无尽的深渊,只能照亮周遭很小的范围。我将被照亮的工蜂从洞中唤出,继续向下深入。

我的意识之光越来越明亮,越来越稳定,我能感受到布满洞壁的工蜂。我将它们唤起。在我的的意念下,它们像是烧尽的余灰被强烈的气流卷入洞口般蜂拥而出。

我越深入,意识充盈的感觉就越强烈。我不再是我,我是我和它们所有。千万只工蜂离开洞壁,挤满了坑洞中央的空间,就像一只倒悬的沙漏,一只一只漏向地面。

“罗宁,你投入过度了。”许瑶在我耳边说。她手中的屏幕上,我的体征数据闪烁、报警,“孢子浓度超标了……五倍!”她探到后座上,拿来一个医疗箱,取出一把手枪状的工具。纳米机器人注射器,紧急情况下使用。

她把注射器抵在我后脑窝,按下扳机。我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痛。

我丢掉了一些工蜂,意识之光在洞中消退了——几秒钟。我很快重新掌控了洞中的所有工蜂,还召出了栖息在暗道里的那些。它们像是听到了主的旨意,聚在一起,有序地离开坑洞,飞上地表。

“天啊……罗宁,你快停下!”许瑶声嘶力竭地喊道。孢子浓度遭到短暂的抑制后继续急速上升。

我无法停下。蜂群涌上地面,像是注入环形山这个水池一样,迅速填满了它。我要让它们升空,升上大气层,升到外太空,在严寒和缺氧的环境中死去。

“操,散开,快散开!”莫里斯吼道。

蜂群淹没了机群。它变成了一个相对牢固的整体,像个气球一样从环形山中冉冉升起——避开我和许瑶所在的战斗机。有一瞬间,我们被蜂群严严实实地包裹,陷入完全的黑暗,只有控制台和电脑屏幕的亮光闪烁。

“啊?”许瑶切换界面,发现了新的变化,“虫洞……虫洞升起来了,它现在在地面上,就在这里。就是它——蜂群就是虫洞!这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她和我同时说。

并不是我们在说,而是某个闯入者,同时在我们俩的脑子里说。我们在飞,我们随蜂群一同升起。

“并不是‘一个’虫洞,而是无数个——每一个‘感应孢子’本身就是一个虫洞。它通过超空间,在拥有孢子的不同生物体之间传送,完成群体的协调行动。离我越近,我就能将越多的孢子传送到你体内,包容你,接纳你,让你融入,成为我的一部分。”

“你到底是什么?”我和许瑶同时问。

“没有‘你’和‘我’了。”我和许瑶回答。

我们相对而视,看着彼此的脸,看进彼此的内心。

我看见在青春期叛逆的许瑶,她染各种颜色的头发,在身体各个部位打洞穿环,与父母争吵、离家出走。与此同时,她却同样热爱科学,特别是形形色色的异星生物。于是,她在朋克圈子里被讥笑为书呆子,而真正的“书呆子”又把她视为异类。从中学到大学,再到科研部,她都无处容身,跟我一样。

她一定也看清了我。

我们的心灵融为一体。

融入我吧,那个声音说。它在召唤我们。

我们关闭了通讯器,下意识地拨动飞机操纵杆,跟随密集到让人头皮发麻的蜂群上升——我是它们的一员。

环形山变成地表一个小小的圆环,又变成一个圆点。渐渐地,地平线开始出现弧度,在太阳的光芒下显现出一层薄薄的光晕。弧形变成半圆,我们越来越逼近太空,俯瞰着整个星球。

工蜂们在稀薄的大气中拼命振翅向上,直到力竭,僵硬地渐次坠落。飞机系统也发出刺耳的报警声,限制了我们继续向太空进发。发动机停机,我们开始下坠。

工蜂雨在环形山周围降下,远远胜过我在基地里制造的规模。机群早已经远远地躲开,飞到未被黑云笼罩的地方。

强烈的失重感袭击着我,求生本能将我的意识从蜂群身上拽了回来。我猛拉操纵杆,下降速度却越来越快。

“发动机,”许瑶也清醒了过来,指着外面,“停了。”

我按下油门钮,依然没有反应,便挥拳砸向了红色的强制停机按钮。战斗机在工蜂雨中自由落体,比大多数工蜂下坠更快,将它们甩在了身后。

停机完毕后,我按下启动钮,重新点燃发动机,系统开始自检。

环形山的轮廓越来越大,从圆点变成圆环,充斥了风挡的视野范围,我开始能看清地面上的沟壑。

一阵提示音之后,发动机运转的声音响了起来,我重新拉动操纵杆,机头猛抬,我感到眼前一黑。待飞机姿态稳定下来之后,我恢复了视线。飞机离地面还有两百米,零星的工蜂尸体在四周落下。

许瑶摇了摇我的肩膀,指向头顶。黑压压的蜂群如黑色巨石一样砸下来。我把飞机推到最大加速度,向斜下方俯冲,尽可能延迟撞击时刻。

工蜂尸体开始咚咚地落在飞机顶上,让机身左摇右晃,我费力地握持操纵杆才稳住姿态。小雨变成了大雨,很快就要变成暴雨。飞机发动机嘶吼着,在最后时刻飞出了暴雨圈。

我和许瑶松了口气,看着后视影像中暴雨倾盆。


科研部很快接管了蜂巢星,将仅存的活工蜂当做至宝进行研究。结果令所有人失望:剩下的工蜂不再有蜂群思维,也失去了具有虫洞性质的感应孢子。

这段时间,我从陆战队申请了退伍,许瑶也从科研部辞职。我们离开了联盟边缘的蛮荒星域,几经辗转,搭乘星际航班降落在安邦星上。我们手牵手走下舷梯,呼吸着人类文明的繁荣气息。

“回家了。”她说。

“是啊,回家了。”我说。

穿梭车带我们离开机场,汇入空中繁忙的车流,宏伟的城市映入眼帘。林立的摩天大楼直入云霄,车流在大楼之间的缝隙里分层穿梭,不时在楼身上的站点停靠。大楼外侧高速电梯的轿厢呼啸而过,大楼之间盘丝般的轨道上飞驰着高速列车。城市里的每一个平面上都在播放五彩斑斓的广告。

我们为久违的热闹喧嚣而感动。

“温暖的家。”它说。那个曾在蜂巢星的坑洞中试探过我的“蜂后”,它发现人类是比工蜂更高级的动物,更适合它栖居。它抛弃了它们,选择了我们。

根本就没有真正的蜂后。工蜂只是简单的群居动物。真正在幕后指使它们的,是它。一种真正的高等生物,潜藏在尚不为人类完全理解的超空间的角落里的,每个“感应孢子”都是它投入到我们世界的一支“触须”。

只需要一个孢子,便可以感染新的个体。那个孢子在生物体内变成超空间信标,引导其他孢子传送到宿主体内,实现快速“增殖”。它在蜂巢星上感染了所有工蜂,包括它们的胚胎。

蜂后计划让它感染了人类。“蜂后”们是第一批感染者。它还有一个传播途径——体液传播。所以,许瑶是第二批感染者之一。很快,安邦星上将出现更多的感染者。

我们——我、许瑶和它——将从这里开始漫长的征服,将它传播出去,直到整个人类文明都被囊括到它的麾下。那时候,人与人之间可以没有隔阂地交流,不再有误解,不再有歧视,因为不再有你我。

每个人都可以融入我们,我们即是每一个人。每个人都是我们的一部分,我们存在于每一个人之中。

我们看着车窗外这座住满人类、充满希望的城市,异口同声地说:“欢迎回家。”



编辑   星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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