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我们的元宇宙征文】
环
文/马光梨
1
男子在沙漠中迷失了十天十夜。
一个人,仅靠一壶水,能支撑这么久,可谓奇迹。
他快死了。他因为与王妃做了苟且之事被国王差人流放到沙漠中央,靠北极星和神指引出路,在炎暑烈阳间焦灼熬煮,被恶虫毒蝎滋扰。风暴卷着细沙扑进他干涸的喉头,刮擦皴裂发白的嘴唇。苍白的迪史达什好像裹着一具尸体在禇色沙海间浮沉。
“主啊,请你赐我坚忍毅力战胜灾难,您最卑微的仆从……”
男子也不知是第几次绝望求告,风过沙走,只见金光一闪,沙堆间竟冒出一个金光灿灿的壶来。
男子以为有水,扑上去掀起壶盖。一位白到透明的精灵晃晃悠悠钻了出来。他庄严宣告:感谢您放我出来,我的主人,我可以满足您三个愿望。
男子自知心地虔诚有了福,机不可失,立刻许愿道:我要葡萄酒帐篷骆驼美女烤羊肉和仆从,葡萄颗粒要大要多汁,多来点皮塔豆泥。
精灵愣了下,他没想到此人许愿会如此熟练。
“主人您慢点说,我记一下……”
“好的好的。”
男子于是开心地在沙漠中吃喝玩乐了一天,直到吃得满嘴流油,带着整个商队,硬是闯出了沙漠才把精灵唤出来。
“主人,请说第二个愿望。”
男子思忖再三,他要是草率活着回去,国王毫无疑问会再次追杀他,所以当务之急,是需要一支能与国王对抗的军队,而军队需要钱粮,理所当然,他需要无数粮食、金钱以及武器,还有骆驼……哦,还有屯军的土地与无数的女人与兵源。
若是直截了当把如此复杂的愿望说出口,即使是最宽厚的精灵也会发怒的,于是,男子不得不把需求告白得委婉些。
他装作不经意地问精灵,“哦,我伟大的精灵,不朽的仆从啊,你必是无所必能的吧?”
精灵答:“对,我是无所不能的。”
男子踏前一步,追问:“那我什么愿望你都能实现吗?”
精灵答:“对,都能实现。”
男子两手握拳试探着命令道:“那我第二个愿望是‘当我许愿后,再增加一次许愿的机会’。”
精灵毫无犹豫地答应了他的愿望,这反倒让男子深陷不安了。
“我无意愚弄你,精灵,我的朋友和仆人,你该知道,这样一来,我许下的愿望会无穷无尽,直到永恒。”
精灵微微一笑,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就像数不能除以零,就像沙子与流云都有自己的源头,飞鸟与马羊都有自己的归处,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疆域,但我聪明的主人啊,无所不能的我不能让自己许下的必定生效的愿望失效……”
男子越发不安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但心中烦闷,一挥手,打断了精灵的话,“再给我变些酒来,还有美女,还有音乐……”
既然许愿的机会再用不完,他干脆肆意享乐,放浪不羁,几个月后,彻底把自己因何在此忘得一干二净了。
若干年后,男子享尽了世间一切的荣华富贵,尝遍世间美酒佳肴,达到了人生巅峰、幸福极致,再也没有什么能打动他了。可他每日都被一种不安裹挟着,好似头上总有一朵抹不开的乌云——他担心这种幸福会没来由的中断,正如它莫名的降临。
于是,他唤出精灵,再次确认道:“你真的是无所不能的吧?”
精灵答道:“对,我是无所不能的。”
男子稍稍安心,便如此许愿道:“我总担心哪天会意外死掉,那就太可怕了,还请赐予我永恒的生命。”
精灵难得地叹了口气,“好的,我的主人,谨遵您所愿所想。”
这次,一切稍稍有些不同。男子躺在地毯上望着宫殿的壁画在扭曲融化,同时,他眼前的美人们在缓慢变矮,一道黑色帐幕从光能到达的极远处向他逼近……
精灵的声音从远处飘来,“我的‘无所不能’不是无所不能的。”
男子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倏地,他看见一道闪电划过,竟恍然大悟,“你,你,你的无所不能是有限的?它必须在自己的疆域里才生效?”
只有带着细沙的狂风给予他回应。
他趴在沙子里,口干舌燥,腹中空空,手边掉着一个金色的壶。
他获得了永生。
他被抹掉记忆,困在了环中。
暴力的欢愉必定带来狂暴的终末——这是那个叫吴玄武的男人亲口告诉我的故事。
2
如果世上只有一样东西可以超过光速,我希望是游戏地图加载的速度。
当飞船安迪密恩号穿过虫洞,舱外炫目的光粒子被漆黑宇宙代替时,显示器黑色背景上亮出了“即将进入‘真实世界’”的闪烁红色字样。提示词用英文、中文、日文各来了一遍,红灿灿地点亮了整个飞船舱壁。
整艘飞船适时震动了一下——这是一种设定,给予乘客“飞船进入近星减速阶段”的错觉,而事实上,我们这批乘客,或者叫玩家,正在等待地图加载完毕后进入一个叫做“真实世界”的超元域——它是上百万超元域中的一个,也是非常特别的一个空间。顺带一提,它在年度最硬核超元域排行榜中排名第二。
准备登陆前,我解除了头等舱的环境音屏蔽限制。同舱擦碰通信未读记录数已经到了999。右边紫色头发的女人一直暗示我需要开放名片关注(后来我随机删了个幸运男性好友加了她)。我不得不提醒自己,此刻起,我不再是昨日那个一文不名的臭小子了。方才在“决死之岛”,我在直播中连续打败了胜率惊人的刀客佐佐木小次郎,麦克贝恩甚至大区双剑第一人刘备玄德,从某个角度讲,我,有村弘,已然是上百万超元域的第一剑客了。
我的成就列表中亮出了一块金牌,“天下无双”——这就是我达到了天下第一的证明,也许明天我就会被更强的人挑战、打败。但是管他呢,老子目前胜率100%!
回想起这些年闭关修炼的艰难岁月,真是无限唏嘘。有许许多多人对我提供过帮助,而最特别的,就是一名常混真实世界,叫做吴玄武的机械设计师。在我最穷困潦倒时,他将身上所有的财产倾囊相授(包括他背包中的半块华夫饼),资助我拍下了名匠千海设计的限量款妖刀村雨。可以说我的传奇,就是从那半块华夫饼开始的……
一周前,玄武突然向我发出会面邀请,而我还在决死之岛的排位赛无法抽身。获胜后,我自然第一时间往真实世界赶去。
以我的为人,与君有约,必千里相赴。
当然,吴玄武是我见过的活人里,最自我的一个。他将世界分为“我世界”与“他世界”,阳或阴,里或外……随便怎么称呼定义,反正他自圆其说了一套脱胎自老聃的东方哲学,不在意任何身外之物。我不可能搞懂他为什么如此钟情真实世界超元域。我甚至搞不懂真实世界的乐趣在哪?搞不懂为什么那破地方能维持高人气?
我搞不懂的事情有很多,当然……
要知道,元宇宙世界的玩家千奇百怪、各色各样。如果你觉得一个人有二十只手让你头皮发麻,仅仅因为他违背了生物学常识。那你见到有人在自己屁眼里塞入一台发幽幽蓝光的霍尔发动机,一定会尖叫晕厥的!放松些,像我一样蒙上眼生活,不同的超元域就像不同的街区,大家有各自的规则玩法,有各自的活力社团(帮派)——但记住,只要在DAO(去中心化自治组织)登记处花5比特社团注册费,排个队,自己组个社团,再当街凑一群怪胎乐子人,你就能当他们的爹。
真实世界超元域却不太吃这套潜规则。那些狗屁玩家各自乖乖躺在现实世界十平米大的棺材公寓里,吊着营养液,插着导尿管,挂着磁吸式接入设备,被圈圈绕绕的缆线,嗡嗡作响冒着金属臭的机箱团绕,不是为了进入超元域这光怪陆离的世界去体验几部低俗成人剧,来段劲爆超梦,或者杀杀人抢抢劫(在GTA世界这一切都合法),养只皮卡丘什么的。他们使用最标准的人型外观,一心扑在超元域里劳作。
是的,劳作,也称为劳动……
据说真实世界建立者是一群《牧场物语》和《模拟人生》爱好者。他们将环境与科技水平定在第三次世界大战前的21世纪初。以农耕文明为始,测试如果不发生三战,在没有人工智能、量子电脑、核聚变发电站、常温超导技术、辅助生殖技术等等的帮助下,人类文明的可能性。他们种地,从拉牛犁地开始,插秧、割稻、晒粮、脱谷,也劈柴、喂猪、挖矿、钓鱼、修房梁、编草席,定期举办农副产品交易集市,用和和气气的坐地辩论解决了土地兼并问题,硬是不流一滴血憋到了工业时代,又用石头剪刀布大赛分发商品缓和了羊吃人的惨剧……
若这么看,他们倒还真是一群温顺的和平主义爱好者,但据我观察他们本质是一群信仰空想社会主义,带有清教徒性质,把纳萨尔派诗歌编曲播放的天马行空的疯子,是超元域五颜六色的皮囊钝化了他们畸形激进行为的锋芒。
“叮咚。”
清脆的提示音过后,飞船体感上开始剧烈震荡,舷窗外橙红一片,伪装出飞船正突入真实世界大气层的姿态。与登录后直接出现在酒吧厕所比较,这种登录方式很麻烦——可这全是真实感的一部分,我翻着白眼劝慰自己。22世纪了,见个朋友不该这么麻烦的……
修炼剑道时期,我在真实世界待过两年,我与吴玄武的故事多到说不完。可这终究是个极速时代,人与人的隔膜嫌隙像树的年轮随分秒增生。一年前,当玄武不顾我反对,毅然参与DAO军舰建造项目,而我受邀前往“迪士尼星球大战”世界磨练剑艺后,我们就各自被卷入了麻烦中,一度还断了联系。
此次重聚,希望他没有太多改变。
3
吴玄武的人物模型总是眯着眼睛,像只野狐狸,他清瘦、高挑,肤无血色,声音淡漠,长发简单扎成马尾。你能从他身上感知到世间的一切疏离——好像他在那里挂机,本体离开了游戏。可是你若仅凭他的模型外表就认定他是个孤高的美男子那便有些荒唐了。
与我常年一身漆皮黑色忍者服截然相反,吴玄武衣着随兴,艳色纱裙可以穿,黑色单袍可以穿,白色绢丝纹理长袍也可以穿。有时他托着酒盏,披着单衫,敞胸露怀,近乎赤身裸体,只取一片纤薄马赛克简单遮掩,躺在路口就是一天——他因为这种荒唐事被警察抓过,也被封过号,但屡教不改。
他说这很合理,因为超元域框架内的规则是允许这么做的。底线规则只有无限逼近而无法触及,因为触及本身不在元内,他说。
这便直接将我一炮轰入一片哲学的浓云之间,晕头转向了。撇开道德困境与东方哲学对于行为的根本诠释,他为露阴癖涂绘上一片盎然绿色还镶了金边。这么一个人,在真实世界超元域长年禁欲自找苦吃,不追求物质满足而行事鬼祟怪异莫名……我暂且认定他是在追求精神富足吧,这好比是一种丢了犬儒主义内核的拙劣模仿。
不过以他的才华来说,比起出世,我更怕他入世。
去年,他突然接下了为DAO组织设计巨型星际战舰的订单。
我问为什么。
他答为了钱。
于是我们分道扬镳了,因为他不该对我撒谎。
追着吴玄武的坐标到了一户私宅,校对电子签名后,我推开门见到了这位特别的友人。
他在舔轮胎。
这辆简易汽车大抵是模仿福特T型车造的,银色车身带金色兰花贴图,五边形发动机箱正前方标有吴玄武制造的Logo,四轮大小一致,配合木制轮毂和金属架高底盘,论还原度已然不错,既传承经典又不落俗套,让人跃跃欲试,机械设计师的功力可见一斑。
吴玄武咬了口轮胎皮,往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
我张口结舌地杵在门口。
“哦,弘,你终于来了!”
玄武今天衣服是完整的。
他拥抱了一下我,问起决死之岛的事。果然,他完完全全没有看直播。
“总之,我现在应该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了!”我自豪地夸耀道。
“那很好啊,你的愿望终于实现了,那下一个愿望呢?”
我被问懵了。成为天下第一剑客是我毕生夙愿,但成功之后,当内心的狂喜被吴玄武随口冲淡,内心反倒空落落的。现在我还能去挑战谁呢?
“你看,所以延迟满足理论在游戏设计界还是很重要的,不然玩家留存率会降低,我只是从设计师的角度建议啊……”吴玄武把我引到车边,指指轮胎,“要不然朝天下第一糕点师努力下怎么样?”
“啊?”
他蹲到车边拧下一大块轮胎,“来,尝尝。”
“谢谢,不用了。”
“试试。”
他都快把轮胎皮按我嘴上了。我只觉得一股乙烯臭味,学着他舔了口,居然是甜的,小咬一下——是混合了柠檬酸香的50%浓度黑巧克力甜味。
实话实说,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车轮胎。
“不,等等,这车是怎么搞成这样的!汽车合成材料怎么可能被篡改成巧克力味呢?”
吴玄武像逗猫一样开心地眯起眼,故意环抱双手卖起关子。有时我觉得,他完全在玩一套规则独立的游戏——只要他能通过智力愚弄到人,布置机关和小发明抽掉他人理性,他就给自己加一分——也可能是天生性格恶劣也说不定。
“去年我参加了DAO泰坦飞船的设计工作,那边管理员给我开了更高的设计建造权限,所以……”
“你给那些人打工就为了做翻糖蛋糕?”我不可置信地怀疑道。
“嗯嗯嗯……怎么就不行呐?”
我掰掉方向盘吃起来。
享乐主义在各个超元域之间不受控的蔓延,能保有创造力、设计力、建造力的人才几乎都聚集在真实世界了,从这点判断,DAO多点负责人对各超元域权限的掌控是必定会旁落他手的,毕竟视劳动为必要价值的人终究是少数。
我追问了句:“那船造好了吗?”
吴玄武靠在车门上,调出背包材料,装配了一个备用方向盘。他指指天空,“停近地轨道母港呢,来的时候有看到吗?”
“我是背阳面进近跑道的。”
“下次坐火箭带你上去看看。啊,对了!弘!”玄武突然一拍大腿,“我想起一件小事,这次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个……”
他这表情我可太熟悉了,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好事,搞不好我今天得死在这。
“‘晕时症’的事你还没忘吧?”
我怎么可能会忘……
晕时症是近两年才被玩家群体普遍确认为疾病的,超元域中一些运动神经发达的玩家偶尔会触发一种神经失调官能症,症状表现为玩家本体头晕、呕吐,一般认为主要由于超元域中生理性构建的时间流逝感知与现实世界不符而导致晕眩。因为玩家本体经常会长期躺卧,所以被呕吐物活活噎死的风险是客观存在的。DAO对此的建议仅仅是“建议玩家本体把头抬高些”。
那我就会吐在裤裆里……
吴玄武是在结识我后,才对晕时症有了兴趣,他似乎一直在偷偷调查什么,我不确定。
“之前在调查‘晕时症’的时候,遇到了一对母子,是NPC。啧,就是那种,只有时间应答的NPC,像报时鸟,是内测时就存在着,设计人员忘记隐藏或者删除的冗余部分。‘你好,请问现在几点了?’这样,那个母亲会根据系统读数把本地时间报给玩家。而那个儿子会一边踩着滑板车,一边绕着母亲公转,是个被设计得非常烦人的小家伙。”
“啊啊啊——”我装作抓住了玄武所说的重点,“所以他们怎么啦?”
“我发现,他们母子,其实是一个人。”吴玄武将手插进宽大的袖袍中,一本正经地开始解释,“通常这类NPC会分开建模,然后各自执行固定的动作,或者由AI智能路径统一规划始发地与目的地。但这对NPC看似是两个人,其实那孩子是母亲的一部分器官。”
我有点来了兴致,“为什么要这么设计?”
吴玄武说道:“我判断是方便超元域设计人员识别,这对母子可能有上百个、上千个,但连体母子只有这一个,普通玩家不注意的话,一辈子也挖掘不出他们的存在。所以当时我猜测,他们报的时间是某种有用的信息。”
我随口猜道:“你认为是某个设计人员故意留下来的线索提示或者后门?他是要提示自己几点下班吗?”
吴玄武摇摇头,“我不知道。出于好奇,我就登出游戏,去现实世界查证了空间站铯原子钟的精确报时,并和游戏时间进行了比对。”
我困惑地问:“那能发现什么呢?它们一般是一样的呀,就算不一样也很合理啊。”
我沉下心想了想,在超元域中我们对时间的感知是主观时间,而外部世界是客观时间,如果要在超元域内提示玩家时间,那么为了增加剧情沉浸感,NPC会汇报一个切合当下环境的虚拟时间,避免白天告知玩家午夜已到的错乱感,但如果报告一个真实时间,帮助玩家确认合理的脱出超元域时间,也很正常。
吴玄武却解释道:“但我发现的里外时间,它们不同之处在于变化的速率。我们超元域中时间流逝速度大约要比外界快上1.001倍。”
“多少?”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1.001倍。”
“真难为你能统计出来……没算错吧?怎么看都只是在合理误差内的。”
吴玄武倒不计较我的挖苦,“我们先假设里外世界的时间存在这个微小的误差,它们是不同的,那么这倒是给晕时症有个一个新的解释。在进入超元域时我们需要链接脑机接口,之后,就会失去对外部世界的全部感知,包括时间感知。大脑额叶、前脑叶皮质、小脑等等部位在配合五感在内的各种信息和刺激,确认了时间流后,超元域内每个玩家就拥有了统一的时间感。如果这个超元域的时间被人为加速了,而且这个加速不是均匀的,那么时间感发达的玩家就会因为感知失调而呕吐晕眩,就像晕车。”
我打断他说:“这就有些阴谋论了……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吴玄武认真地说:“为了提高元宇宙内外部生产力与生产效率。如果超元域的运营方利用我们大脑算力冗余,用接口激活闲赋脑区,加快思考速度,让超元域中一切都处于加速状态,那产出自然就增加了——但这这种脑组织超频,显然是会对大脑造成累积劳损的。之前我在为DAO建造飞船时,他们就让我尝试与外部世界纳米机器人同步协作,用一种相反的方式建造——不是构建原件再扫描建造数字孪生,而是先在真实世界超元域搭建飞船的数字原件,让外部世界同步生产飞船的‘真实孪生’。万一这0.001的差额就是数据传输延迟呢?”
“你先等等!你认真的?你知道奥卡姆剃刀定律吗?”
吴玄武的脸上写满了无奈,他似乎对说服我这件事感到由衷的无力,疲惫不堪。
“我只需要一个实验就能向你证明这件事……”
“这我倒要看看了。”我没好气地说。
“这可是你要求的。”
“对,我要求的。”
接了这句,我立刻觉得自己是进了什么圈套。吴玄武随手指指四周天空,“这实验我早想做了,可是真实世界大区管理员一直在限制我,偏偏我的权限又是跟DAO合作取得的,他要封号、降级、取消授权需要走一整个审批流程,于是,在那之前,这家伙用了一个笨办法拦住我……”
我算是搞明白他请我过来干什么了。
我问道:“他还能怎么限制你?”
玄武笑着说:“当然是把我杀掉。为了做实验,我现在急着去一个地点取货。但只要我走出这扇门,就会被砍死、轰炸、切割、捣碎,眼前一黑,就又回到这做翻糖蛋糕了。”
“这几天你被杀了几次?”
“一天百来次吧……”
“天哪!你和这狗管理这么闲吗?”我一拍腰间剑鞘,“你开个护送任务,我送个人还是很轻松的。”
吴玄武笑得越发明艳,毫不掩饰阴谋得逞了。
“对了,你到底要拿什么货?要做什么实验?”我深知自己就算问了也未必能理解。
“我要把这炸了。”他说。
我这才想起他是个疯子。
他有医生开的证明。
不过,仅仅是做个爆破试验而已,我觉得闹不出多大动静。
4
我左手被炸断了,单膝跪在每小时70公里的老爷车后盖上,怒视着十多台无人机。
玄武在开车,染血的车头沾满碎肉,颇有电影疯狂麦克斯的既视感。
我料想到自己会被封号,但管理员的傲慢还是错估了形势——我的穿着打扮像忍者,职业列表是剑客,但其实我是一名有八千万粉丝数的主播!
只要摄像机不停止,我就无惧区区一个超元域管理员。在煽动粉丝一通谩骂后,我如愿解封了,作为决死之岛当红炸子鸡重新登入游戏,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可就在那电光石火一瞬,一台无人机打中了我左上臂。
痛觉感知被人在后台偷偷开到了最大!
那几秒是我人生中最舒爽的时刻之一,先是大脑有如遭到灼烧,痛感区域被滚滚电浆喷洒一遍后,手臂的撕裂疼直接麻痹了我左半边身体——我中风了,不,不如说我死麻了。我处在一种介于真实死亡与麻痹酸疼的轮回体验中,整个灵魂被强行塞回到现实世界。该死的,我的本体一定在抽搐,耳边已经能听见突突突的拍打声,或许手臂因为幻痛真的流血了?我不清楚。只是左手断处血浆喷溅的惨烈画面过于刺激,系统自动在天空上弹出了未成年禁止收看的提醒。我一手持村雨抵在车后盖单膝跪着,车子被玄武开得左扭右摆,一阵疾风吹出几道横飞的血柱,而同时在线第一视角观看人数已经突破了一千一百万。
混沌还在滋长。
我一边拼命维持住平衡,一边联系一名赛博骇客试着关掉全身痛感神经,再祭出一万比特多招点人,下次一定要好好找找这个超元域管理员的晦气。
“你那个天下第一,水平就这?”
吴玄武大声朝我抱怨。
我无语地淌着血。
“那个……我知道情况紧急不该提,但亲爱的,我管不住这张嘴……”吴玄武学乌龟缩着头又躲过了一轮无人机齐射,驾驶座被轰得千疮百孔,他几乎是抓着方向盘坐板上开着四个轮跟几根轴。
我翻个白眼,把这傻子放进死亡名单里。切出右上角招式表,只见一排灰色——真实世界禁止了一切不符合基础设定的玩意儿,而显然我的看家绝招“龙哭斩”、“剑气斩寂”和“超究武神霸斩”因为太不唯物主义而被系统禁止了。这把村雨当下就是把比较锋利的电蚊拍,更糟糕的是因为真实系实战太过无聊,取关的粉丝开始多了起来,我只好先关了直播。
车子毫无征兆地向左一扭,把我差点摔到右边,一道粉色光线直冲我身躯而来,似乎无人机在配合车身扭动规律做自动修正。我一脚踏碎靠椅,拿村雨剑身顶住光线武器的刺杀,但剑身呲呲一响,在超高温下发红了。
我急忙把剑递到吴玄武脖子边,“想想办法!”
吴玄武盯着前路,拿拇指食指中指夹住剑刃,打开背包为剑刀附魔,三指一抹剑身,“凑合用吧!”
话音未落,我双足一蹬已飞跃至当头无人机上方一米处,旋身一通乱斩,将无人机大卸八块,再横斩纵劈带走一架,眼见招式用老,腾跃气力不济,一架无人机竟从脚下送过来一阵东风。
我踩住脚下无人机再次跃起,一剑斜刺击坠一台。后排两道激光,也不知在瞄准齐射玄武还是我本人,我只得用村雨格挡几下,这才堪堪落地。
由不得喘息片刻,我手腕一扭,将村雨从下朝上掷去。黑色无人机散称数十个尖利破片如冰刀铁雨,我纵身弹起擒住剑刀追上几步,将最后一架无人机一劈为二。
眼见解除了威胁,吴玄武的车撞停在几十米开外的树干上。他乐得前仰后合,“这些天我就没出过这么远的门!”
看起来是憋坏了。
我快步赶过去,用下巴指指自己左臂,“还有手吗?”
吴玄武调出背包,搜索了半天,取出一根褚红色满是吸盘的肉条,他还特意放大了尺寸,保持切面与我手臂贴合。
“这怎么看都是食材啊!你只会模糊搜索啊?触手能算手吗?”
“嗯嗯嗯……怎么就不算呐?”
我懒得跟他计较,先保证四肢健全好对付眼下情况,账可以回头再算。
解决了管理员一波又一波的追兵干扰,我们终于从树林闯到了干路上。
大约对着地图上标志物的方位平稳驾驶了二十公里,我们找到了条风景如画的小径,右手边傍着条波光粼粼的小溪,如果换个合适的时光,我会说这里很适合野餐,
南方的山峰生长着一簇簇浓密的森林,我试着问询目的地有什么特征,玄武却只让我盯着地图。
“那地图不一定准,”我抱怨道,“有次我跑图偏了四百多米一直在山谷里绕圈,就像《最终幻想》的BUG。”
“那村庄你见了一定不会认错!”
吴玄武越是言之凿凿,我越心慌。
我们沿着固定的狭窄车道往山上开,山头罩着一层蓝色雾霭,山间有整片的冷杉丛林,棵棵高达十多米,馥馥郁郁、高大挺拔、笔直昂扬,那墨绿的树冠覆顶、华盖蔽日,树叶树枝勾连交错,幽森僻静。整片山林荫翳蔽日,偶有鸟鸣啾啾,幽静与古朴之气在林中蔓延。
我想那隐世村落必是世外桃源,美丽无匹的。
继续往前开,林叶疏褪,天色渐亮,阳光四射,驱散了本来就无根的林间薄雾。
隐隐约约间,我望见了一个村庄,炊烟袅袅、飘渺莫测。白色烟火气方方地升向碧空,一个个金字塔似的草垛,疏疏朗朗的一堆堆排列在柚木色工整归置的民房前,光线在草垛上漫反射,闪着亮眼的金光。鸡羊猪狗大小层次,动作随机,模样各随模板。那晴朗的蓝天飘着有棱有角的浓云,正方形的红果子长在梯形的绿树上……
方……方哒?
吴玄武潇洒地停下车,“咳,不能再往前开了,不兼容了,会解体的。”
我一脸骇然地瞪着他,“那我安全吗?”
他一拍脑袋,“哟,我差点忘了……先给你装插件……”
某种程度上说,他极不靠谱。
仿佛到了设定的时间,整个村子突然就活了过来。农人扛着农具出门,孩子跑过,惊得鸡飞狗跳,妇人晾衣,工匠做工,众人在绿树白云间演出一派田园诗画般的美好风光。
吴玄武却带着我敲了敲一间农舍的门,他从门缝下塞入一张薄薄的卡片——他解释说只要对方获得了IDToken的访问权限,这张卡片就是公钥,接下来只要验证 IDToken中的可验证凭证,就能确认快件收货人了。
一个方头大脸的孩子打开门,他像是见过玄武一般,自来熟地问道:“他们说把货给你这家伙就行……但是你想怎么用呢?”
“小鬼,天天和这些NPC混在一起你不闷吗?”吴玄武顾左右而言他。
“喂,我问你话呐!”
“好吧好吧,我老实交代,”吴玄武举起手做投降状,“我是担心管理员偷听,虽然他一时拿不到权限打断我。正好也跟我这位忍者朋友解释一下。光用说的很没意思吧,我们不如一边验货一边操作吧?”
方头孩子只有二头身,他从房内抱出一个黑色方块,摆到房外。
“你说要接收的货,就是这个黑方块?”我问道。
“没错没错,哇,质量真是不错,这可是罕见的货色,不亏是只有那些‘无法无天的混蛋’才能搞到这样的东西。”玄武绕着黑方块走了一圈。
从大小看,这方块边径长一米,重量不好判断,但仔细探究其平平无奇的外表,却能发现一些诡异的细节,比如方块的颜色在太阳直射下是黑色,可当视线偏转到某个角度,又会发现方块表面好似覆盖着一层五光十色的油膜,赤橙黄绿青蓝紫色交替随着观察角度轮现,即是说,方块的表面是五颜六色的黑。
我用手摸了一下方块的表面,感觉如烤漆般丝滑,侧面冰凉,不带一点反射。若是轻轻一推,方块纹丝不动,我猜测这位半大小孩的臂力可能并不服从游戏中的既定规则。
“弘,简单来说的话,这个黑方块,是炸药。”玄武拍了拍方块顶,轻松说道,“而启动炸药的平台,就被设置在这片区域内。”
“你该不会想用华丽的爆炸特效把服务器整死机吧?”我并不讨厌恶作剧,跟着玄武欺负各个超元域管理员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那种程度是不够的,”玄武露出了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从我为DAO服务建造飞船到他们构建出这个黑色方块为止,一切都是为了现在,为了找到一把钥匙,打开门。”
吴玄武从背包中切出一台巴掌大的黑色四足机器人,“要点燃炸药,需要这个小家伙。它是用这种黑色材料制作的,有两个特性,一可以切开黑方块,制作板材;二可以消耗板材,复制自己。也就是传统的自动机。那么首先……”
四足机器人跳上黑方块顶,用足肢部分飞快地纵向切割下一片板材。它跳下方块,麻利地吸住板材表面找了一块地竖好。接着又爬回方块,切下一块,将板材折叠成方形,再切割边沿,把细长条形物拼接在方形躯干四处。很快,两只完全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像蟑螂一样漫无目的地在我脚边爬行。
我皱着眉头,还是有点不知所谓,“这方块也做不了多少机器人吧……”
吴玄武摇摇头,“那只是常见的制约,而刚才那片黑色板材的长宽都是一米,同时……”
它的厚度是0!
我与孩子都张口结舌地盯着方块。
难怪这是罕见的稀有材料,它的罕见之处是它绕过了这片超元域的底层规则,是从漏洞与缝隙中生产出来运送到这里的。
“这么说……这种板材可以穿过任何物体?”
“当然不行,毕竟这里的万物可不是由原子构成的。0的厚度只是数值设定,如果碰到障碍物,自动机会往上加盖一层。”
“那又会怎么样?”
“嗯嗯嗯……会怎么样呢……”
我隐约觉得不妙,正在犹疑间,上百只“蟑螂”已经被(自己)复制出来了,而黑色方块的大小没有产生任何变化。
这是类永动机——
自动机彼此合作得亲密无间,切割、运送、搭建的效率高得惊人。我和玄武往外退去,只见到一个“几”字型矮墙被造了出来。
“初始搭建的是皮亚诺曲线,你看到的‘几’字型结构会组成空心的‘王’字,无休无止地延伸下去。而自动机的移动速度也设定了与板材数量构成线性关系,在进一步的构造活动中,这种建筑形状会由自动机随机地拼搭,每台机器的活动完全是混沌的,没有规律可循的。但是……”玄武对半人高的孩子喊话说,“很快这些机器人会像蚂蚁筑巢一样呈现出一种方向性,它们会朝着几个方向高速突围!喂,听懂了吗?你不是问我怎么用这方块吗?”
孩子骂了句脏话,“那是你们的事,不管我事!我,我,我下线了!”
吴玄武拉着我朝汽车的位置后撤,“我们也得快走了……”
突然,鲜红的警告框在我们眼前亮起,框中是一串从没见识过的报错代码。
“居然在这种时候!”玄武朝出口快跑起来。
“怎么了?”
“管理员在向DAO申请停掉我改造权限!审核快通过了!”
说实话,我理解不了服务器快被人炸了还在开会讨论停权封号的情况,只是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记录下一句“DAO类组织的平等自愿特性无法及时应对恐怖袭击”。
一个两米高的瘦高黑色人形物突然拦在我眼前。
“被‘征用’了吗?玄武,别看它!”
我抽出剑拦在玄武身前,眼睛死死盯住地面。可玄武终究反应慢了些,他一定与人形怪物对视了。
依据规则,人形怪物瞬间移动到了我面前。
我本能地一脚将它踢了出去。
轰!
巨大的爆炸将我抛了出去,地面被炸碎形成了一个凹坑挡在我与出口中间。
这种黑色人形怪物按照常理是不会爆炸的,它根本没有爆炸的属性与技能。
“是管理员的手段吗……”我几乎咬碎了后槽牙,同时,身后越来越多的黑色人形怪物围了上来。
理论上,只要它们将我的视线全部封锁,逼我不得不与它们对视,那么就能瞬移到我身边自爆。
我用触手卷住玄武,一手朝后投掷村雨。村雨远远的刺中一头怪物,引发了一场壮烈诱爆。
我拼尽全速助跑,起跳,几乎飞了起来——
带着一个人,终究是太勉强了……
但我今天还是天下第一!
我们两人滚落在地。
我把玄武往前甩出去,甩得越远越好,“跑啊!”
他却狼狈地从背包切出一副墨镜,端正带好,转头摸起我来,像个瞎子。
“我是不会丢下你的!”
“说这种话丢不丢人啊!”
“只要不看它就没事了吧……”
“都这种情况了还要耍宝吗?”
我一瘸一拐地被他扛上了车。
“我们要去哪里?”我大声问。
“不是说好要坐火箭带你去看我造的飞船嘛!走吧!”
5
老实说,上次看到这么圆胖的火箭还是在《玩具总动员》里。
为了躲避追兵,我和玄武忙不迭地挤进座舱,匆忙点火。
脚下的追兵被升空时巨大的气流和引擎热度挡开了。
我被惊人的G力压在座椅上没法动弹。
两分多钟后,我才有闲暇从舷窗往下方的真实世界看去。
玄武的预测完全正确,超元域已经被一团黑暗笼罩了,自动机搭建的黑色重复结构层层叠叠地将整个真实世界表面遮盖,无数的噪点出现又消失——自动机想必正以磅礴的生产力与管理员争夺地块。
脱离大气层后,真实世界只是一个苍蓝的类圆星球。此时,一只黑色大手攀住了整颗超元域星球,像捏住一颗蓝色水晶球。偌大黑手的几根手指部分毫无征兆地猛然朝几个固定方向伸长,绕住真实世界一圈一圈地盘旋,黑色建筑化为倾斜的吸积盘与漆黑的宇宙背景融为一体——直到行星与太阳的光辉呈某个特定的角度……
极彩色轰炸着我的视网膜,在火箭内投射出一片绚丽的光华。
黑色方块构成的建筑带有五光十色的幻彩,将平平无奇的行星装点成了一个灯球。
“哇,真漂亮……”始作俑者若无其事地凑我身边感叹。
“你把整个真实世界给毁了,你要知道,我们这次不止会被封号七天……”
“我的号不要了。”吴玄武冷酷地说道。
“什么!”我只剩下惊讶骇然,这才意识到自己对他的盲信,把自己坑害到什么地步。
在这个年代,如果一个人没有超元域账号,那就意味着你无法赚取额外收入,无法兑现自身价值,无法社交,无法体味生活的美好,更可怕的是,这意味着你必须忍受现实世界的无聊生活,一生一世。
这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喂,你适可而止吧!你说做个实验我才陪你来的!现在这种行为已经是恐……”
“恐什么?”吴玄武明知故问道。
我突然觉得毛骨悚然,“那个黑色方块绝对不是普通人能搞到的建造材料,到底是哪弄来的,该不会,你跟恐怖分子串通一气吧?”
“只是政见不同的革命军,谈不上恐怖分子吧……”吴玄武耸耸肩。
“不会吧……不会吧!”我已经惊呆了。
“其实,我一直在研究这个世界的真实结构,我将它列为自己毕生探求的‘实在’。”吴玄武解释道,“研究晕时症也好,为DAO设计飞船也好,都不过是这一大课题的副产品。我说过,我猜测当我们脱离真实世界超元域后,回到现实世界时,那一层现实世界也是虚拟的超元域吧?”
我没好气地说:“那不过是《盗梦空间》式的无意义猜想……”
“有意义!当然有意义!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那头房间里的大象!我们每个人,每个玩家都知道在超元域中建造的东西,可以通过纳米机器人同步在现实世界生产……”
我打断他说:“那当然,那头大象不是很好吗?在超元域里建造非常轻松,愉快,还有奖励分和道具补偿。干活变得快乐了!这在人类历史上还是头一次!没有事故,没有死亡,没有汗水,没有血泪!”
“但有两件物品实实在在诞生了,一件在数字世界!一件在现实世界!你就从没想过一个问题吗?如果依靠你的劳动产生了两件物品,那么现实世界的物品归属权在谁呢?或者换个好懂的说法,是谁剥削了你的劳动剩余价值?”
我承认没想到他会从劳动价值论切入。
吴玄武继续说道:“我们在现实世界所有的劳动成果全都被剥削了。配合消耗我们大脑冗余算力的加速算法,现实世界恐怕有无数纳米机器人昼夜不停在掠夺人们的奇思妙想与科研成果!在现实世界别说是改造行星,就是曲率引擎与戴森球说不定都已经实现了!”
“这是那些革命军告诉你的?”我问。
“不全是……”吴玄武说道,“那些剥削我们的人始终担心沉浸在超元域中的人会有一天觉醒,反抗,去夺回他们的剩余劳动果实,所以他们设计了一种特殊结构,将劳动剩余价值问题永永远远的解决了。”
我好奇问道:“这问题还能被解决吗?”
吴玄武道:“当然可以。你建造的物品价值取决于社会平均必要劳动时间。如果你在超元域中劳动,而同时在现实世界由纳米机复制一份副本,那么你建造物品的价值就减半了,我们想象一下,如果有无数个超元域,有无数个你,诞生了无数的商品,那么……”
“劳动剩余价值会归零吗?”我惊讶道,“但这只存在在理论上啊!你需要一个无穷大的超元域结构,没有现实的物理硬件设备能支持这么一个怪物!”
吴玄武将拇指对着拇指,食指对着食指,圈出一个环来,“这是可以实现的……这就是我的猜想。”
“是个不断清洗存储记录的环型结构……”我这才听明白。
吴玄武道:“也正是因为这个结构的特殊特征,我不用想出对策确认自己在层级的位点,可以从任意一点出发,遍历每一层超元域。也就是说,你恐怕很快会看到一串炮仗。”
我趴到舷窗,整个真实世界已经被黑色覆盖了。
我不甘心地问道:“就算照你这么说,我们既然一个月有五百八十个小时都在超元域中,你凭什么认为现实世界的物品对我还有意义呢?即使你说的对,那些窝在金星的DAO老头子和超元域所有公司沆瀣一气,把整个现实世界的物质全霸占掠夺了,但整件事对我有什么意义?”
吴玄武想了想说:“这里存在两个参考系,你视现实世界如粪土,现实世界也视你为赛博垃圾,可不论意识上如何判断价值。超元域都必须依托现实而存在,这是客观不灭的公理。”
我还是没被他说服:“就算是这样,难道人们没有权力在超元域中自由享受生活吗?我在这里很开心啊!我不需要你们或者革命军来拯救!你们能远离超元域不要来破坏我们的生活吗?能吗?我们没有赶你们走的自由吗?”
吴玄武突然捏住我双臂,一拧,把我左右手都卸了下来。
“对,你没有。”他说。
你的自由、幸福、快乐都是构建在沙子上的城堡。当海浪来袭时,没人关心你怎么想,没人关心你的小脾气和整个人生的坍塌。你并不寻求世界底层的逻辑,而当被巨大的不可抗力碾碎时,你又能怎么样?
在高到一力降十会的权限面前,你不服吗?
“对,我不服,麻烦你先把手还我谢谢……”
我把“天下无双”的金牌调出来,在虚空中摩挲着,圆圆的泪滴在失重的空间漂浮。
“你知道我为了这个称号付出了多大努力吗?”
“我看你不是玩得挺开心的……”
“不,你不懂!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这个金牌是几十亿人拼命想要也得不到的!”
吴玄武打开面板共享给我看,上面排满了一模一样的金牌,分别是剑术天下无双,第一厨神,斗战胜佛,世界模特比赛冠军,口袋精灵大师……
“你喜欢就跟我说啊,我帮你搞一套……”
我无语地呆望着他,“这是作弊!无耻啊无耻!这样搞来的称号有什么意义?没有灵魂!灵魂你懂吗?”
“你懂吗?”
“我……”我想了想避开这个话题,“对,我是不懂。但你这样乱来,我的记录就全被你删掉了!”
“谁说的?我托外面人把你记录保存下来塞存储器里打成吊坠了。”
“那您有心了。”
“也别这么夸我。”
我一巴掌拍扶手上,“超元域都没了记录有什么用啊!不,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摧毁超元域?真实世界没有设置隔离机制吗?”
舷窗外自动机以接近光速冲出一道黑波,喷射在真实事件的虚拟边界上,浓密的分形结构理所当然应该开始反向构建填补空间,可是没有……
太阳射出的光开始变慢,我看到模拟光量子跳跃着被黑潮吞噬,光亮的彩色油膜一帧一帧的变化着色彩。
内存溢出了……
“哎呀呀,看来不小心真奏效了。”吴玄武在火箭面板上头也不回地念道。
我瘫坐椅子上气得翻着白眼。
“没事,缓缓就好,游戏戒断反应是挺难受的。”
“谢谢你骗我过来戒网瘾啊!”
我挣扎着飘起来,“但你这些手段最多也只能干涉到这层超元域,上层——如果有的话,怎么可能受到影响?”
吴玄武指指窗外,“你看到那层彩色油膜了吧。那是用数字模拟的分光变色材料,每一块黑色板材上都在无时无刻生成海量噪音信息。而信息本身就有质量。大体来说,每1比特信息带来的能量差值大约在10-15焦耳左右,质量大约是10-32千克。每层超元域都有伪造的硬件存储设备,当信息质量突破了阈值,如果这个设备为真,那最多只会因为质量极速提高发热而发生物理损毁,如果这个设备是虚拟的……”
吴玄武顿了顿说:“那按照我们的计算,这个存储设备因为与设定的最大质量不符就会出错,成为一个可以突破每层超元域的入口,就像破解一台游戏机。”
“什么‘我们’?”
“哦,忘记说了,外头有革命军骇客在和我里应外合呢……”吴玄武终于在火箭控制台输完了什么,“能脱离这个牢笼怎么可能不带上你?为了等你一起行动,我特别延后了一个月呐。”
“谢谢啊,下次别等了。我先下线了。”
“下线只是回归上一层超元域,当然是没用的。”吴玄武按下一个按钮。
我虚弱、渺小又绝望地意识到自己被卷入了一场惊天破坏活动中,而且还在戏院的第一排,准确来说,整件事还跟我脱不了干系,我被骗了。
火箭巨大的推力将我压回座椅,周围的星辰都在加速后退。
“这是要搞什么啊!”
“差不多也该出现了吧,那玩意儿……”吴玄武嘀嘀咕咕地说明,“不是约好要带你来见见我为DAO造的飞船嘛。”
从座舱里只能看到一座庞大的银色空中要塞——无数炮口对着真实世界星球。一个醒目的黑色巨眼被黑芝麻般密密麻麻的炮口簇拥其间,激起我一阵鸡皮疙瘩。
“你管这叫飞船?”
吴玄武骄傲地一昂头,“我手艺不错吧,这年头……”
“我不是在夸你啊!这东西是干嘛的?”
“我给这小家伙起名叫玄武OOMkiller,是超元域应对突发状况的终极武器。看到中间那个大圆洞了吗?那可不是排水口啊。”
“我知道是炮口啊!
“啧啧,这东西会用最粗暴的手段结束掉问题进程,简单来说……”
要塞的炮口亮出一圈蓝白色光晕,炮口温度可能突破了8000K,而且还在持续攀升中……
它要一炮将真实世界中复杂的自动机系统击碎。
我搭乘的火箭一直在朝要塞而去,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
“我们是要登陆吧?我们是要突破要塞手工停下它吗?”我不得不确认道。
“那太麻烦了,我们撞上去!”
吴玄武显得信心满满,“这艘火箭里装满了炸药,只要在飞船上炸出一道缺口,配合行星那边的信息重力组成的重力网,就能加速飞船解体。”
这家伙,从一开始就全准备好了吗?
要塞墙壁不断朝我头顶压下来,我恐惧地浑身发抖,无助地握紧天下无双的金牌。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只觉得后颈一痛,咔哒一响,整个人居然腾空而起,又结结实实被砸在地上。
眼前是冰凉的,肮脏的地板。
脑机接线挂着来回晃荡的磁力插口在床架边沿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地催眠我。
该死,我这时才算是半醒了。强行被踢出超元域激发了我体内过量核苷,胃里翻江倒海,人又昏昏沉沉。
有人用膝盖顶住了我背,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我快不能呼吸了,我他妈快死了。
“放……开我……”
后背的人一把揪住我头发,“你认识一个叫吴玄武的人吗?”
是一个干练阴森的声音,他是谁?是探员?是杀手?我全没头绪。
“不认识!不熟悉!不了解!”我脱口而出说得全是实话。
“还敢骗我!”
我头被一记重叩在地上,鼻梁断了,火辣辣的疼。
疼痛告诉我玄武搞砸了,这根本不是什么虚拟世界,这是现实,有大人因为我们把超元域服务器玩死机了来打我们屁股了。
“有人吗?”
是吴玄武的声音。
声音是从哪来的?超元域里?接口里?门外?我被按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
但身后的男子知道。
“这……这是什么!”他大呼一声,我背后一轻。
只见一个黑西服包裹着的人形物体飞冲墙壁,啪一声——就像一个吸饱血的蚊子被手掌拍扁一样,在我公寓墙壁上变成了一大片辐射状的血痕。
我爬起身,往后看去,一根一米粗的充满白绒毛的肉色巨棍正从窗户伸回去,这玩意儿像是一根中世纪的攻城锤。刚才那男子一定是正面挨了一记。我捂住鼻血,从巨棍顶端发现了一圈又一圈凸起,这是什么来着……
好像叫……指纹?
这是一根手指!
手指退出了窗口,一只巨大的眼珠抵在洞口,“喂!弘!你受伤啦!”
是吴玄武的声音……
窗口冲出一股气流和口臭。
“爆破传递的启动初速度还比较小,你要坐稳啦,我们要在第五维度起飞啦。”
噩梦显然还没结束。
我晕了过去。
你见过书本吗?
那是古代非常常见的东西,是一页页纸张订在一起构成的信息容器,是可以翻阅的东西,是方方正正的、一页页的道具。
如果将一个人,在某一生中的所作所为,尽数在一页纸上记录下来,当他有了来生,就换一页记录,那么书本有多少页,他就有多少次新生与死亡,周而复始,直到书本的纸张耗尽……
无穷多的超元域在我脑中炸成红绿色的激光,人物建筑、山川河流、星辰银河一齐扭曲形变,在轰然倒塌的巨人脚下被踩碎,化为齑粉,回归成基本元素与信息,与我脑神经交互,在突触间传递。我死去了,然后复活,身体被撕裂炸碎,经历重构的精彩演出。我可以是任何人,可以在任何超元域中体验任何事,而一切的经验纠缠在一起涌入脑内,汇成一股毫无意义,无法理解的密集信息洪流。
我痛苦地张嘴嚎叫,却无法出声。
书本的纸张耗尽,那就再接上一本,从第一页写起,将他的一生继续书写完成。一本一本再接一本,书本之间的结构理所当然是一条射线,但如果,有人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抑或为了节约书写人一生的成本,将每本书装订侧压紧,让书本呈现出梯形结构,那一万本、一百万本书首尾相连,就会组成一个环。
这是最小的可循环超元域结构。
我梦到了黑夜、闪电、极光与暴雪。我在小小的书页一角点上火,按下旧式打火机滚轮,拨弄它。
火焰沿着书本的环一前一后燃烧。
它变成了一个火圈。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只有一股恐怖的寒意,那红色的火圈仍旧停留在视网膜上。寒冷、饥饿、虚弱、困乏一起浮出表层意识,而内里却独留着莫大的恐惧与无助。我惊恐地发现自己被赤红色肉块包围住了,我浸泡在粘液中,无力地扭动脖子,想看看自己的身体。
也许这里是子宫。
也许我还没出生呐。
莫名其妙的想法灌入我脑内。
环还没有被炸完吗?这是某一层?还是最后一层?是真实的虚假?还是虚假的真实?我的感受能够被检验吗?是某种电子信号的模拟吗?
一只手突然从肉壁口下方伸进来,它抓住我的脚踝,将我拖了出去。
我出生了。
“醒醒,弘,趁还没闹出大乱子,我们得赶紧逃。”吴玄武赤裸的身体沾满了粘液,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毕竟这副坦然赤诚相待的模样,别人可扮不出这般自在。
我吸了口气,试着伸展饮养不良般枯瘦的手脚。除了无边寒意,我还渐渐感受到了力量的回归。
空气带着硝烟味。
极远处有机枪扫射的哒哒声。
“恭喜你已经脱离了环,欢迎来到西安。”他宣告。
我被强行拖入了一场只有一条生命的危险游戏。
6
当我问及那个被永远困在环中的男人最后的下场时,吴玄武说:
无穷的轮回就像无穷多个平行宇宙,他说。
那个男人的记忆被一遍又一遍重置,在精灵的魔力中或糜烂,或虔诚,或放纵,或安逸,或一心求索,或一事无成,或纸醉金迷醉生梦死,或粗茶淡饭苦甜自斟,他面对的一切都是自业自得,毫无规律的运动与选择带来全部的结局,无数个他像是电子般铺出一片概率云,并没有外力帮助他解脱,以逃离命运强大的引力。
那如果那个男人心中的灯塔点燃,自我有可能逃脱流逝不息的时间的魔掌并不顾死亡的威胁而长存不朽吗?我问。
他,或者我们,终有一日能到达那永恒的灯塔吗?
能划着船,向那散发着红色光滑的灯塔而去吗?
毕竟,先是那美丽的光辉引诱我们的,不是吗?
正如精灵所言,没有什么是永恒不灭的。宇宙终将热寂,而精灵也终将死去。在某一个意外的瞬间,在无数平行宇宙的无穷多可能性中,在没有任何外力干涉的前提下,那个男人或许在饱腹淫乐之际突然蒙受了感召,悟了一切。
他突然没来由地醒了。
他发疯似地把周围的一切人拨开,甩开拥有的一切,捂着头尽全力回忆起自己出现在沙漠中的最初,从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的轮回中开始倒数,去追溯无穷迭代的初始数,他跪在宝石蓝的夜空下,在群星注视下,在凉爽的沙漠中祷告,只要虔诚,激发心中最原始的热忱的渴望,借助无所不能的主的力量去对抗无边无际的欲望扩张,总是能成的。
让时光倒流,化解熵增,颠覆一切不可破解的顽固高墙。
于是,出现了一张美丽的面容。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他与她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如美酒醇香随时光流逝更显曼妙浓郁,他们躺在蓝丝绒上轻吻拥抱,赤裸着感受晨风的初拥,金光从窗户透过照亮她灵蛇腰际的每一根透明绒毛,她的话语像是毒药,他晕眩在她每一句轻言蜜语中反反复复死去,反反复复上升,化为烟尘,轻飘飘地挣脱世俗枷锁,去最接近神的乐园。
这些曾经的美好如今都被男子亵渎了。
许愿而得的美酒是美酒吗?许愿而得的美人是美人吗?许愿而得的永恒是永恒吗?
如果一切美好都寄托于精灵的无边法力的仁慈施予,那轻便的获得也会在某日被轻便的收起。
我们在痛苦中求索,让时光与苦难的厚重赋予所得价值,好不至使它归零。
于是,男子逆着沙漠不携一物,徒步走回了宫殿。
几度濒死的他,将自己数世轮回的体悟统统告知了国王。在无穷多的世界中,他冷眼旁观过王国的崩塌、崛起,见过效忠与背叛,侵略、屠杀与瘟疫、死亡。他乞求用这些智慧换来那美丽的女子。
国王……
“那后来呢?”我问。
“谁知道呐。”吴玄武坐在隐匿的通道口观察着茫茫白雪,他把棉服缠紧,戴好防风镜。
“也许那个美丽的王妃,并不在元内,她可以让你永远追求,但永远也达不到,至少在这个宇宙,在这个规律下,永远也达不到。那个男人会被国王杀死,永永远远地被困在环中。”他说,“你付出了一切,最终会一无所有。即使这样,你也要赌上性命试试吗?”
我犹豫了。
“去吗?”吴玄武指指山道,问我——那里通向革命军的总部。
“去吧,反正现在也无处可去。”我说。
即使毁掉超元域,人类是否会再造一个超元域呢?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人类文明是否会因为私欲永远被困在历史的轮回之中。
编辑/天木 题图/网络
—元宇宙—
作者简介:马光梨,兴趣使然的科幻写手,伊根教教徒。代表作《戒指》发表于元宇宙概念短篇小说集《元宇宙—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