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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素珠和大江大海之外的真实荣民故事

2016-06-14 徐瑾 经济人


  



‍‍《经济人》(econhomo):最近,台湾洪素珠在社交媒体火了,她在采访中对于荣民语言不当甚至辱骂,引发很多争议。

荣民是啥,来自wiki的解释:荣誉国民,一般多简称为荣民,是对中华民国退伍军人的尊称。在现今台湾社会中,“荣民”多指曾参与抗日战争或国共内战后随中华民国政府迁台的外省籍退伍军人。


数十万荣民记录太多历史的沉重,而在八十年代的台湾老兵返乡运动,与当时台湾社会变革也有千丝万缕联系,更不用说也间接开启两岸一个新时代。

大江大海和大是大非我不去评价了,给大家鲜活的个体生命故事吧。在五六年前,我曾经采访过一位舟山老兵,他是台湾老兵返乡运动的操盘者之一姜思章,谈谈他的荣民故事。在阅读这些故事的时候,请记得他算是荣民中的幸运者。

那时候还小,也不懂太多大道理,做这类报道是经济之外的偶然兴趣,幸而文章还能看,现在原貌发出,现在看起来也没有丢人。我今年上半年出了两本新书《印钞者》和《有时》,不少朋友说高产。作为一个读者,我对出书有自己的要求。近年出书只是出版时间各种安排,刚好碰在一起,其实不少工作是很多年前做的,就像这篇报道,我一直努力不写自己日后会后悔的文字。

写作也参考姜思章的回忆录等资料,他过了好久还表示,这是写他写得最好的报道之一。对了,图片也来自姜思章。




壮丁—老兵—荣民—台胞

——姜思章的流浪六十年

文 /徐瑾



 1950年刚到台湾时的姜思章只有14岁


1950年5月中旬。

  舟山少年姜思章的生肖为鼠,当时未满14周岁,正就读初中一年级,少年懵懂。他并不知道,自己放学路上偶然的一次遭遇,将从此彻底改变他的命运,成为那场历史洪流中一个特殊群体的一员。

  时隔近60年,姜思章仍记得很清楚,那天他是与同学一行3人,在离家一华里的地方被国民党十九军十八师某连强行抓走,该部队番号为1918。

  姜思章被“抓壮丁”后一个星期,1950年5月13日开始至16日,是国民党历史上著名的“舟山大撤退”:3天之内,败退的国民党政府将密布于舟山群岛的10余万国军与万余居民秘密撤退至台湾。

  随着极度超载的轮船,姜思章从浪激嘴码头上船,离开了舟山,亲人的哭喊、哀求、诅咒之声犹在耳侧,在饥饿与惶恐中来到台湾。

  对于这个场景,台湾作家龙应台在她的新著《大江大海1949》中有着更为悲情的记载:在大船真正开始离岸之前,这样的骚动有好几起,从船头、船中到船尾,被绑着的人都在设法跳海,然后被射杀。步枪拿了出来,冲锋枪和机关枪都上阵了,海面一片密密麻麻的扫射,尸体浮上水面,像死狗死猫一样在海浪里上下起伏,尸体旁一片逐渐扩散开来的血水。

  刚到台湾北部基隆港,姜思章即遭遇意外一幕:蒋夫人宋美龄率反共抗俄妇女联合会干部遥遥接见。此后,姜思章开始了训练、出操、做工的军营岁月,他与家人逐渐音讯不通,也因拒绝在“以军作家”、“志愿留营”等运动中签名而遭遇当众羞辱、禁闭、调职甚至军法审判。


在军中服役10年后,姜思章考上政工干校,开始了新生活。

  尽管两岸禁绝往来,姜思章仍坚信“定可回家”。几番努力,他考上了政工干校,以服役10年换来“下半辈子自由”。与其他老兵的流离落魄不同,靠着年轻与谋生技能,姜思章退伍后进入中学教书,继而结婚生子,但仍旧想尽各种门路与在大陆的家人联系,甚至得到过舞厅小姐的仗义帮助。

  最终,在香港朋友的热心帮助下,找来一位与姜思章母亲同姓的香港人,姜思章认他作舅舅,借着这张身份证,从模糊地带的香港借道,于1982年辗转回到阔别32年的故乡舟山。姜思章的传奇经历,屡屡被人引用。这个倔强的舟山人始终淡淡的一句话:返乡不难,只欠决心。


1982年,姜思章认了一个香港“舅舅”,辗转回到家乡与父母团聚。

  这仅仅是开始,在姜家共叙离别之情时,左邻右舍均闻讯赶来,询问自家亲人的下落,这令姜思章百感交集:“感同身受之悲,更有同船共命之情”。

  自己达成回乡心愿之后,如何让百万计大陆赴台的外省人自由返乡,成为姜思章的心头所系。

  造化弄人,但是姜思章始终不放弃自主抗争,无意之间,命运又开启了历史一道新的大门,让他成为台湾“老兵返乡运动”的发起人。


现在的姜思章一家已是三代同堂。图片提供/姜思章


姜思章访谈:现实的台湾和内心的中国


无奈一重重

  徐瑾:你此前谈到近日正忙于搜集整理1950年国民党军队“舟山大撤退”各项机密档案,以便于今后写作,有什么收获吗?

  姜思章:关于“舟山大撤退”,现在台湾这边的档案资料已经解密,可以公开了。

  我个人追究这一事件的目的在于探求真相,因为我是这一历史事件的亲历者,它改变了我的一生。

  那一年我才上初中一年级,国民党后来一直说“抓小孩子当兵员”应该是个别部队缺员的行为。我一直怀疑是国民党最高领导下的“抓丁”命令。

  找到的一些资料证实了我的猜想。比如,他们当年抓兵时就有“抢救舟山青年”的计划;还有一个证据是,当时从舟山撤离的时候也有空军,空军动员一些民工把器材搬到码头然后搬上军舰,正在搬运时,陆军的军队来了把这些民工统统抓去当兵。如果仅仅是个别部队单独行动的话,空军那么多重要的枪炮、弹药、器具没有运到船上,肯定会向陆军抗议的,但空军不敢,说明这是上面统一的命令,也就是抓人是第一位的任务,我现在已经找到这些命令的资料。


  徐瑾:关于撤退到台湾的军队数量一直存疑,蒋介石在1950年前后的讲话中,用了不同的数字:50万、60万、80万、100万,实际上是多少呢?

  姜思章:人数到底是多少有很多不同的说法。我有一个参考资料,当年台湾从日本人手中“光复”时,户口普查的人数是500多万,这是1945年、1946年之间的台湾总人口,到了1949年就是大陆整个解放以后,台湾官方的宣传材料是800万,按这个估算,就有200多万人来到台湾,具体多少,还需要更多档案资料。

  徐瑾:你是从舟山被强行带走,但不可否认,有人是自愿离开。那么像你这样的情况,在老兵或者荣民中,是普遍还是特殊? 他们的认同又是怎么样的呢?

  姜思章:国民党的老兵80%以上是被强迫来的,但老兵大部分文化程度并不高,几十年国民党“反共抗俄”的教育,加上主要生活来源还是仰仗国民党,基本上他们已经认同了国民党,现在也都变成国民党选举投票的基础了。

  大部分人已经忘记了当年颠沛流离、妻离子散的情形,也很少在台面上讲这些事,加之几十年的“洗脑”,往往把这些归咎于整个时代悲剧,只有在私下聊天才会表露出想家的情绪。有一段时期,国民党对这些退伍的老兵并不好,所以有一些抗争,包括“返乡运动”,后来国民党把老兵待遇改善了,老兵又倾向于国民党了。

  按照民进党的说法,我是“死不悔改”的中华民族的一分子。老兵中基本认同是中国人,他们的历史、文化、血缘上的意识仍相当强烈,他们不一定认同共产党,但内心仍认同自己是中华民族的一分子,不过因为妻子、朋友、儿女都是台湾人,也会觉得自己在现实层面是台湾人,但内心还是中国人。

  徐瑾:外来人口的大量涌入台湾,也造成了很多问题,比如老兵,因为政治上普遍支持“泛蓝”而被骂过“中国猪”,算是国民党的利益群体,但也有观点认为老兵属于被国民党遗忘的群体。 

  姜思章:在台湾的民众,更早期的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没有本省外省之分,因为婚姻关系、同学关系、朋友关系,虽然语言上南腔北调,但不能很明确地区分了。

  比如在菜市场,一个是做山东包子、馒头,一个本地人卖台湾地瓜蚵仔煎,感情好得很,都是隔壁邻居,互相帮助。

  但本来外省人、本省人已经弭平的鸿沟,在民进党执政时又把它人为的撕裂、扩大了。民进党有一段时间一直排挤国民党,同时排挤国民党的荣民。所以老兵本来已经觉得落地生根了,又因为是“中国人”而备受羞辱,最糟糕的是陈水扁上台那几年。国民党现在还没有力量把这个情况扳正过来,所以我们一直在讲马英九太无能。


命运是历史的偶然


  徐瑾:开放老兵探亲已经过去20年了,但有台湾媒体认为老兵还是有孤儿意识,是这样的吗?

  姜思章:开放大陆探亲后,刚开始是满腔热情,后来渐渐地探亲也产生一个后遗症,就是有时亲情流于以物质来体现和计算,于是有的人会有很大的疏离感,故乡仍旧是故乡,但是距离慢慢越来越远。

  徐瑾:老兵到了台湾之后,刚开始大多数人以为可以很快回来,因此错过安家的黄金年龄,这也加深了老兵的悲剧。

  姜思章:对,那个时候来的老兵也认为不必在台湾结婚,因为上面宣传一两年就回去了。当时也的确没有结婚的条件,很多人包括有经济能力的人到台湾来开始也没有买地买房子,官大一点的都是公家配置的。

  当年,老兵的生活从物质上来说是很苦的,家庭上也不是特别幸福,精神上更苦。白天出操准备没有时间想,到了晚上夜深人静就自然想家了,特别是过年过节特别想,所以那时候到了过年过节,防备官兵们的情绪问题是一个重要任务,有很多人喝得酩酊大醉,还有因为思乡而自杀的。

  当时,国民党还有一些很硬性不合情理的规定。比如军官以及技术士兵满28岁才可以结婚,但同时要求一般士兵服役到45岁。但到了这个年纪,退下来就基本是废物了,很难融入社会,当时退下来的老兵满大街都是,卖报纸、修皮鞋、卖爱国奖券的都是这些老兵。

  大部分退下来的人都没有很好的工作,更没有很好的家庭。这样一来,要么不能结婚,要么结婚也是台湾社会层次比较低的女性,结果后来孩子教育、生活问题一大堆,国民党不得不开设“荣民之家”这样的机构来关照退伍老兵。

徐瑾:现在台湾老兵的情况怎么样?

  姜思章:现在老兵都凋谢啦,当然也有很少部分退伍后获得了事业的成功。活着的老兵大部分在荣民之家打打麻将喝喝茶,对国家形势和时局的认知也大部分以报纸上的报道为依据,但现在国民党的报纸都不是主流报纸了,所以转而看电视为主。

  徐瑾:无可奈何地被带走,无可奈何地等待反攻,无可奈何地留在他乡,这好像就是老兵的集体命运,你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但最后选择把握自己的命运,自主回乡,积极抗争,你的信念是什么?

  姜思章:你其实已经总结了老兵这个群体的一生,就是无可奈何,这就是老兵的宿命,来的时候不想来,想回的时候不让回。太多的无奈,太多人无法选择,太多的悲剧,被迫离家客死异乡的不知道有多少。

  其实,国民党“舟山大撤退”是历史的必然,舟山解放只是时间迟早的事,甚至台湾,如果不是因为朝鲜战争等突然因素,也是迟早解放。但我们这些人的命运是历史的偶然,历史造就了我们的境遇。

注:原文刊于2011年《中国经营报》


作者近期出版《有时》、《印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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