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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 | 李洪林:生死荣辱之间

2016-06-02 李洪林 读书杂志
1979年4月,《读书》杂志创刊号发表头条文章《读书无禁区》,发出了时代最强音。该文作者李洪林于昨天逝世,享年九十一岁。我们重发作者发表在《读书》上的一篇旧文,以表怀念。
生死荣辱之间

文 | 李洪林

(原载《读书》1980年5期)

 

〔作者说明〕这篇文章是一九六二年写的。当时《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第二版刚刚出版,我正在重新学习。看到报纸上一封读者来信,有些感触,写了这篇东西。当时没有发表。一九六五年,我用其中一部分材料写过一篇《革命英雄主义的哲学》。不过《生死荣辱之间》还是有它自己的意义。后来发生了“文化大革命”,这种文章当然不可能发表。现在,刘少奇同志的沉冤已经昭雪。我愿意用这篇文章来寄托怀念之情。


《中国青年报》上登过一封读者来信,信上问道:刘胡兰和董存瑞这些人都已死了,人死后授予他们荣誉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问题,报上已经作了答复。不过,这是一个有关人生的根本问题。它是一个老问题,又经常是个新问题。特别在斗争尖锐的时刻,多议论议论,很有好处。下面就是我自己的一些感想,并不是答复读者来信的。

 

“唯物”和“唯心”

恩格斯早就说过:“庸人把唯物主义理解为大吃大喝、酗酒、虚荣心、荒淫、爱钱、吝啬、贪婪、牟利、投机倒把,简言之,即他本人暗中迷恋着的一切龌龊行为。” 


有生就有死,这是客观规律。人死神灭,除了留下一个躯壳,什么东西都带不走,包括荣誉在内。这样看来,死后的荣誉确实没有什么意义。而且荣誉这种东西,只是一种观念,既不能吃,又不能穿,不但对于死人没有什么意义,就是对于活人,用处也不大。

 

这不是地地道道的“唯物主义”吗?可惜,这种思想,不管它多么注重实际,和唯物主义是绝不相干的。恩格斯早就说过:“庸人把唯物主义理解为大吃大喝、酗酒、虚荣心、荒淫、爱钱、吝啬、贪婪、牟利、投机倒把,简言之,即他本人暗中迷恋着的一切龌龊行为。”①只要剥削阶级和它的影响还没有消灭,这种庸人就不会绝迹。他们对自己所景仰的“唯物主义”,无不身体力行。什么正义、理想、荣誉,都是唯心主义!只有金钱、美酒、名贵的衣料,以及能够成为自己享受对象的种种“物质”,才是唯一至高无上的存在。

 

不但这种庸人对于各种“物质”崇拜得五体投地,而且很多具有“高尚理想”的唯心主义者,在私生活上都是极其“唯物”的。尤其可笑的是那些伪君子,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平时装得一本正经,可是一到生死关头,立刻原形毕露,丑态百出。

 

和这些败类相反,真正革命的唯物主义者恰恰具有崇高的理想和坚定的节操。他们只承认现实的物质世界,概不相信“天国”的神话。但是他们和那些庸人不同,为了坚持自己的理想,一切眼前的利益都可以抛开。十六世纪意大利著名的唯物主义者布鲁诺,因为忠于自己的信念,竟被宗教裁判所活活烧死。如果说一个宗教信徒甘愿舍身是为了灵魂能够升入天国,那么唯物主义者布鲁诺又是为了什么?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最彻底的唯物主义,但是,以马克思主义武装起来的共产党人,对于个人的物质生活恰恰最为淡漠,而对于思想意识的修养,则有最严格的要求。对于共产党人来说,为了革命,个人的一切都可以牺牲,然而共产主义的纯洁性绝对不能玷污。如果把追求理想、砥砺节操这种品格叫作“唯心主义”,那么,为什么最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会“唯心”到这个程度?

 

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世界上确实有超乎个人生死的东西存在着。

 

毫无疑问,世界上确实有超乎个人生死的东西存在着。它比个人的生命更贵重,比个人的生命更广阔,比个人的生命更久远。失去了它,生命也就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对于共产党人来说,共产主义事业确实比个人的生命重要得多。

 

其实,把某种东西看得比生命更重要,并不是从共产党人开始的,各个时代都有比个人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只不过各个阶级所看重的东西各有不同罢了。孔子就说过:“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孟子也说过:“生亦吾所欲也,义亦吾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时候,有个著名的口号:“不自由,毋宁死”。匈牙利诗人裴多菲有这样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有这样一句谚语:“人为了活着才吃饭,不是为了吃饭才活着。”世界上确实有为了吃饭才活着的人,他整天提心吊胆,唯恐自己因缺乏某种维他命而陷入人生最大的不幸——营养不良。所幸这种人并不太多,同时在历史上起的作用也极其有限,因为他一般地不会去追求超过维他命以上的什么东西,除非这种东西比维他命更富于营养。

 

如果把为吃饭而活着这种情形除外,我们就会发现,人总要赞成什么东西,反对什么东西,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他可以不顾一切风险,甚至牺牲生命都在所不惜。正是这种种力量之间的冲突和斗争,构成人类社会的图画,推动历史的发展。

 

阶级利益超过求生本能

人之所以不是“衣冠禽兽”,不在于本能,而在于劳动。要劳动,就不得不结成一定的社会关系,否则生产就要中断,社会就要灭亡。因此,作为社会关系总和的人,连那些“唯物”的庸人在内,谁也不能在社会斗争当中置身事外。


从表面上看,推动人们忍受重大牺牲,完成某种事业的,是这样或那样的理想和信念,是社会对某种行为的道德评价。实际上,决定这些理想、信念和道德评价的,乃是现实的阶级利益。每个阶级都根据自己的利益,判断什么行为是正当的,什么行为是错误的,什么事情是光荣的,什么事情是可耻的。

 

人当然要活着,但动物也一样活着。人之所以不是“衣冠禽兽”,不在于本能,而在于劳动。要劳动,就不得不结成一定的社会关系,否则生产就要中断,社会就要灭亡。因此,作为社会关系总和的人,连那些“唯物”的庸人在内,谁也不能在社会斗争当中置身事外。迄今有文字可考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每一个稍许重大的历史事件,差不多都要付出血的代价。人只有一生一死,谁都知道生命的可贵,可是阶级利益毕竟远远超过求生的本能。

 

当然,并不是凡牺牲性命的,其人就都伟大。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一个人的死,究竟是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要看他所代表的阶级在历史上处于什么样的地位,要看他站在什么立场,要看他的活动方向是不是和社会发展的利益相符合。毛泽东同志说:“为人民的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②当某个阶级已经腐朽,成为社会发展的障碍时,它的代表人物的“成仁取义”,恰恰足以遗臭万年。李自成打进北京时,朱家王朝的大臣们,有的跪倒尘埃,摇尾乞怜,有的上吊跳井,甘心殉葬。封建的史学家,对于那些自杀的士大夫十分称赞,认为足以“流芳百世”。其实这批反抗农民革命的顽固派,和那些哀求饶命的可怜虫比起来,也不见得高明多少。

 

当资产阶级处在上升的阶段时,也出现过一些著名的人物,他们奋不顾身地为资本主义的发展开辟道路,有人还牺牲了性命。这种先进的人物,自然在历史上有他的地位。不过他们的任务,归根到底,也不过是用一种奴役制度来代替另一种奴役制度。而且即使在资本主义上升时期,它的发展也充满了骇人听闻的丑恶行为。圈地、贩奴、海盗、对殖民地的无耻掠夺,那残暴的程度,并不下于资产阶级所诅咒的封建制度。被资产阶级吹捧的冒险家,也不一定多么高尚。至于那些侵略别人的殖民英雄,有几个不是卑鄙龌龊的匪徒?他们疯狂地把猪嘴伸进别人的国土,冒着生命的危险,并且也确有不少人,在异乡结束了可耻的生命。但这又有什么光彩的地方呢?它不过证明了利润是资产阶级的上帝,为了钱可以不要命而已。

 

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

共产主义事业必然要胜利,这就象太阳要从东方升起一样,任何力量都不能抗拒。但是共产主义又不象太阳,太阳无需我们为它斗争,到时候自会升起,而共产主义要是没有无产阶级的革命斗争,却永远不会自发地实现。

 

我们决不抹杀古往今来优秀人物的可歌可泣的事迹。但是和共产党人用鲜血写成的壮丽史诗比较起来,历史上任何记载都将黯然失色。共产党人所从事的是共产主义事业。共产主义乃是人类历史上空前伟大和空前艰难的事业。人类历史上从来不曾有过真正完美的社会。“天堂”只不过是剥削阶级用来掩饰人间地狱的画饼。但是共产主义社会却可以说是真正的人间天堂。刘少奇同志说:“共产主义世界好不好呢?大家知道,那是很好的。在那种世界里,没有剥削者、压迫者,没有地主、资本家,没有帝国主义和法西斯蒂等,也没有受压迫、受剥削的人,没有剥削制度造成的黑暗、愚昧、落后等。在那种社会里,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都有高度的蓬蓬勃勃的发展,能够满足所有社会成员的各方面的需要。那时,人类都成为有高等文化程度和技术水平的、大公无私的、聪明的共产主义劳动者。在这种社会里,人能够得到全面的发展,不但成为自然界的主人,而且成为社会的主人。因此,共产主义社会是人类历史上最好的、最美丽的、最进步的社会。”③为这样一个光辉壮丽的远景而斗争,自然是人类历史上空前伟大的事业。

 

但是,要实现空前伟大的事业,就必须克服空前的艰难。共产主义事业不是轻而易举的,不但它的工程极其浩大,而且还要遇到一切剥削阶级最猛烈的反抗。刘少奇同志告诉我们:“必须彻底地、最后地在各方面战胜这些强敌,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才能实现。共产主义的胜利,必须经过一个长期的、艰苦的斗争过程。”④因此,“我们共产党员,应该有最伟大的气魄和革命的决心。每一个共产党员都应该愉快而严肃地下定自己的决心,来担负实现共产主义这种人类历史上空前伟大而艰难的任务。……我们共产党员这种伟大的胸怀和气魄,是人类过去历史上任何阶级的英雄豪杰所不可能有的。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完全可以自豪的。”⑤

 

共产主义事业必然要胜利,这就象太阳要从东方升起一样,任何力量都不能抗拒。但是共产主义又不象太阳,太阳无需我们为它斗争,到时候自会升起,而共产主义要是没有无产阶级的革命斗争,却永远不会自发地实现。在尖锐的阶级斗争当中,敌人当然逃不脱失败的命运,但是真刀真枪相接,革命者的牺牲也是不可避免的。共产党人决不轻生,他珍惜自己的生命,热爱现实生活。但他珍惜的是革命战士的生命,热爱的是为共产主义而斗争的生活。在共产党人看来,逃避斗争,妥协投降,也许可以苟且偷生,但是这种生活是可耻的。

 

“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临难不苟的吉鸿昌将军,宁为玉碎,不作瓦全,本来丝毫无愧于共产党员的称号,但他却以未能战死抗日疆场作为终生遗恨,这是何等珍惜自己的态度!

 

最耀眼的火花总是发生在斗争最尖锐的地方。为人类解放而牺牲的共产主义烈士,发出的还不是一闪的火花,而是灿烂无比永生不灭的万丈光芒。在这种光芒照耀下面,历史上其他阶级的人物怎能不黯然失色?

 

个人和集体

只有我们而没有我,关心别人甚于关心自己,在个人生死关头,首先想到的不是保全自己,而是怎样保全党、保全集体、保全革命,——这就是共产主义烈士为什么甘愿牺牲自己的答案。

 

“但是,再高的荣誉,烈士本人也享受不到了。”是的,不但荣誉,而且生活里面的一切,烈士本人都不能享受了,因为他们已经离开人世,和我们永别了。永别的时候,有人留下名字,有人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对于这些已经死去的烈士本人,荣誉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问题很容易理解又很不容易理解。从无产阶级集体主义出发,就很容易理解;从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出发,就根本不能理解。

 

李大钊同志被捕后,同志们打算劫狱救他。他拒绝了,因为当时劫狱不可能成功。他说:“我个人为革命牺牲,是光荣而应当,但已经是党的损失,已经是我的罪过,我不能再要同志们作冒险事业,而耗费革命力量。现在你们应当保存我们的力量……”

 

只有我们而没有我,关心别人甚于关心自己,在个人生死关头,首先想到的不是保全自己,而是怎样保全党、保全集体、保全革命,——这就是共产主义烈士为什么甘愿牺牲自己的答案。因为已经达到忘我的境界,所以烈士们从来没有想到为自己争什么荣誉,从来没有想到为个人捞些什么享受。革命的胜利,劳动人民的解放,就是他们最大的安慰。要问荣誉对于死去的烈士本人有什么意义,那答案就是:烈士本人根本没有想到这件事情。或者说,根本不存在这种问题。

 

无产阶级的先进战士也不是没有个人利益,不过他们个人的利益已经“完全溶化在党的无产阶级的一般利益和目的之中”⑥,因此,集体的利益比个人的利益(包括个人的生命)更加重要。在必要的时候,在个人生命和革命利益不能两全的时候,为了保全革命的利益,也就是人民的利益,无产阶级的先进战士就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生命。在这种严峻的考验当中,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以及其他千千万万共产主义烈士,都毫无愧色地做到了自己应当作的一切。

 

“部分的暂时的牺牲(不保存),为了全体的永久的保存”⑦,这是有所失又有所得。失掉的是部分,得到保存的是整体,所以得到的东西大大超过了失去的东西。黄继光用自己的身体堵住敌人的枪眼,给部队开辟了前进的道路。邱少云忍住烈火的焚烧,终于掩护了全体战友。这些英雄行为,离开无产阶级的集体主义,是根本不能理解的。

 

共产主义烈士之所以视死如归,“不是由于他们的个人的革命狂热或沽名钓誉,而是由于他们对社会发展的科学了解和高度自觉。”⑧这种高度自觉不是自发产生的,而是在共产主义世界观指导下产生的无产阶级的阶级觉悟。这种觉悟是一种伟大的力量,它使得阶级战士在患难中挺身而出,为保卫党的、阶级的和人民的利益,甘愿流尽自己的鲜血。

 

相反,如果在严重的时刻为了保全自己而牺牲集体,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个人能够暂时保全,那被保全的东西又是什么呢?原来不过是一个逃兵或叛徒的可耻的生命。这是远比一切死亡更加可怕的毁灭。

 

朽和不朽

人都希望长寿。长寿,是一个时间上的指标。可是时间本身只不过是一种形式,它的内容是物质的运动。没有内容的形式是空洞的形式,没有作为的人生是空洞的人生。

 

刘胡兰被捕后,敌人迫使她出卖党的组织,代价是她个人可以保全。对这种卑鄙的买卖,刘胡兰断然拒绝了。她说:“要死,我死就对了,我甚也不知道。”敌人说:“你不怕可惜了你十五岁的年纪?”

 

十五岁,从追求“个人幸福”的角度看来,可以说还是一个没有开始生活的年纪。在人生的道路上,应当还有多少个春夏秋冬等待她去经历。但是刘胡兰没有动心,她回答说:“我活下十五年了,再活下十五年又是这样大。”

 

人都希望长寿。长寿,是一个时间上的指标。可是时间本身只不过是一种形式,它的内容是物质的运动。没有内容的形式是空洞的形式,没有作为的人生是空洞的人生。刘胡兰只活了十五个年头,从她参加革命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过几年。然而,这是多么充实的几年呵!年岁不在多少,只要为人民做了有价值的事情,这一生就没有白白度过。短促的战斗的一生,远比那虚度年华的长寿要长寿得多。

 

刘胡兰离开我们十五年了。在她牺牲的那一年出生的孩子,已经“又是这样大”了。一个刘胡兰倒下了,无数个刘胡兰又站了起来。烈士的血没有白流,它灌溉的鲜花,如今已经开遍祖国的大地。他们留下来的红旗,已经被我们更高地举起。他们虽然已经永久离开人世,却世世代代活在人民的心里。他们既然已经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人民,也就和人民溶为一体;只要人民存在着,他们就是不朽的。人民群众永远也不会忘记,为了革命的胜利,曾经付出多么高贵的代价。人民把荣誉给予烈士,荣誉并不因此就成为烈士个人的私有财产。烈士本人也是属于人民的,因此,烈士的荣誉也就是中国人民的荣誉。这荣誉,表现了中国人民的浩然正气,它使我们感到自豪,并且给我们以无穷的力量。把荣誉授给死去的烈士,它表明我们决心继承先烈的遗志,完成他们未竟的事业,它表明我们决心坚持先烈的革命节操,在任何风浪里绝不动摇。要问人死后授予他荣誉有什么意义,那么,至少这就是它的一个意义。



 

 

①《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2页。

②《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1003页。

③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第2版,第30页。

④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第2版,第31页。

⑤同上书,第37页。

⑥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第2版,第45页,

⑦《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472页。

⑧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第2版,第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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