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学术地图的绘制者”徐梵澄
在鲁迅的学生中,徐梵澄是“另类”,他逆老师的文体而行,到中外文化的原点里广采众果,穷源竟流。印度哲学、传统儒学、德国玄学、希腊艺术悉入笔端。他在印度潜心研究三十余年,思想在浩大的精神之海里游历,所著《孔学古微》,所译《薄伽梵歌》《五十奥义书》等典籍,受到广泛关注。这种几十年如一日的专注,这种耐力与定力,使他脱离了浮躁之气,“内心满蕴着温情,那种静谧得神圣的文字,在我们的面前熠熠闪光”。
文 | 孙 郁
(《读书》2016年6月新刊)
鲁迅逝世的第二年,徐梵澄在纪念自己的老师的诗中写道:
那时候的徐梵澄,精神在漂移之中,思想里纠缠着诸多的文化概念。战乱突起,日寇使国土色变,他便开始了迁徙的生活,先后在多地教书。他后来与鲁迅熟悉的青年人几乎没有交往,因为不在文坛里,其声其影,隐没在遥远的边地。而鲁迅内心富有的知识宝地,却一直在他的内心深含着。
徐梵澄年轻时代追随鲁迅,批评文章颇有风骨,思想与激进文人略有暗合之处。留学之后,意识到学理的重要,兴趣遂转到学术中来。自从在鲁迅影响下翻译了尼采的《苏鲁支语录》,精神之门大开,文章之风遂见出汉魏之气。尼采哲学与鲁迅文章,使他对文明的根源有了很强的好奇心,日本投降后,他有志于对印度文化的研究,于一九四五年底飞抵印度,潜心于一个古老民族的学术。关于那段岁月,孙波所著《徐梵澄传》有详细的描述,不禁让人感到他的选择的非同寻常。
印度的三十余年生活,他的思想在浩大的精神之海里游历,所译《薄伽梵歌》《五十奥义书》惊动学界。自鸠摩罗什、玄奘后,有气象的印度经典的译者我们记得的不多。金克木先生说,这样的译作常人难以为之。赞佩之情,跃然纸上。
1967年,徐梵澄于南印度室利·阿罗频多学院住宅前(侯艺兵摄)
鲁迅学生的文章,基本是沿着鲁迅的气韵为之,模仿中现出皮毛之相。但徐梵澄是另类的选择,他逆老师的文体而行,到中外文化的原点里广采众果,穷源竟流。印度哲学、传统儒学、德国玄学、希腊艺术悉入笔端,在阔大的背景里走进鲁迅,而非在鲁迅语境里思考问题,这是他深知鲁迅的高明处。
他的文章踪影倏忽,可比天籁之音,仿佛从隐秘的古堡飘来,有几许寂寞里的暖意。他曾说,人们只羡慕西方的成果,却很少关注那成果的由来。而关注由来者,复古的意识居多,却又鲜知现代,都造成了文化上的偏执。徐梵澄的兴趣是多样的,对于各类文化源头的存在都有打量的冲动。每一种文明面前,都非泛泛之思,有刻骨的体味,又能以高远的目光跳将出来,说出东方古国才有的妙言。他的开阔的视野,不都在梦语之中,而是寻找人间的共有之路。他说:
求世界大同,必先有学术之会通;学术之会通,在于义理之互证。在义理上既得契合,在思想上乃可和谐。不妨其为异,不碍其为同,万类攸归,“多”通于“一”。
在这种理念下,他没有一般左翼学者的那种单一性,给他启发的一是鲁迅,二为尼采。他读鲁迅,看出内在知识结构与心理结构的元素,以为其站在高高的层面审视世间。尼采是高蹈于云间的叛逆者,但徐梵澄发现,这位哲人虽不满意于德国的一切现状,独对于故国语文“特加认可”。在路德(Martin Luther)、歌德(Goethe)而外,走出第三条道路。他发现鲁迅译介尼采,用的是《庄子》《列子》的语言,恰是其对母语的一种自觉。于是对尼采的语录体的文体有一种特殊的理解,自己的写作也连带出类似的精神。讨论《苏鲁支语录》文体时说:
单从语文学看,这部书里出现了些新字,及以二三字相结合而成的新词,皆戛戛独造。全书未尝用一个外国字,以德文论,极为纯洁。有些名词及其铸造,近于文字游戏了,然表现力强,也非常生动,必然是精心出之的。
徐梵澄的感受,与博尔赫斯对于尼采的体味极为接近,那种从智性里延伸的不易腐朽的词语,将人从枯燥、冷漠的深渊救出,精神的光沐浴着将醒未醒的人们,不仅有语言的自觉,也有生命的自觉。
在南印度的年月,故国的现代书籍,唯鲁迅之书让他心动,默默对读先生的文本,不禁情思万种,得思维的大自在。他回国后所作《星花旧影—对鲁迅先生的一些回忆》,文体奇崛,笔锋陡峭,开合之中,直逼历史深处的神秘,鲁迅词语的内在结构焕然而出。他对于鲁迅的读解,有哲学层面的,也有文章学的功夫。比如在《野草》里看佛教、拜火教、基督教的痕迹,尼采的超人也是有的。而在文本上,鲁迅的妙处,来自其治学的功夫:
文章简短,专论一事,意思不蔓不枝,用字精当;而多出之以诙谐、讽刺,读之从来不会使人生厌。——这渊源,说者多以为出自唐宋八大家和桐城等派,因为先生是深于古文的。这,很有可能。但更可能的,乃是出自治古学或汉学的传统。治古学,如编目录、作校刊、加案语、为注解等,皆需简单明白,有其体例之范限,用不着多言。此在文言与白话皆同,文章技巧,已操持到异常熟练了,有感触便如弹丸脱手,下笔即成。即可谓此体出于治学。
如此强调治学的意义,是徐梵澄的一种策略。他在回忆鲁迅的文章里,专门讨论鲁迅与佛学的关系:
先生在日本留学时,已研究佛学,揣想其佛学造诣,我至今仍不敢望尘。但先生能入乎佛学,亦能出乎佛学。记得和我讲起几个禅宗的故事,当时只觉得有趣罢了。我至今尚未曾听过一次参禅。后来看些语录之类,于身心了不相干。但在现实似乎不然。是得力于那一长时期看佛经和抄古碑的修养呢,抑或得力于道家的修养—因为先生也深通老、庄—胸襟达到了一极大的沉静境界,仿佛是无边的空虚寂寞,几乎要与人间绝缘。如诗所说“心事浩茫连广宇”,外表则冷静得可怕,尤其在晚年如此。往往我去拜访,值午睡方起,那时神寒气静,诚如庄子所说“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然似非人”。
从辞章到学问,是鲁迅给徐梵澄最大的影响,战士风格和革命情节在他那里弱化了。这似可以解释他何以沉静在印度文明里的一个原因。他后来的路,即是学者的苦径,对域外经典有痴情的地方。徐梵澄在印度的时候,自己完全沉浸在古代文献中,以赤子之心面对林林总总的文化典籍,从中获取思想的灵光。这些有多少来自鲁迅的暗示,都值得研究。他后来的自述中对鲁迅学问之路的描述的惬然之意,也能证明彼此的心心相印。经过战乱,他发现国人的汉语水平渐渐下滑,乃无思想所致。有信仰而无学识,有学识而鲜信仰,都会遗漏了什么。学习鲁迅的人,仅知道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乃认知的盲态。而由古而今,由中及外,不知身在何处又显于处处,恰是通人的耐人寻味所在。
1996年5月19日,徐梵澄于北京团结湖寓所(侯艺兵摄)
我对于他的许多学问都不懂得,那些关于梵文、德文、法文、英文文献的思考,维度已过鲁迅,是沿着智性之径攀缘的奇思。他私下说这是鲁迅给自己的内力。在怀念鲁迅的文章里,萧红、徐梵澄最为深切。前者以心悟心,感性的画面激活了精神的瞬间,乃天底下的妙文。后者则因学识的厚重,得鲁迅风趣多多,庄子与尼采的气息弥漫其间,直逼一个悠远、深广的存在。他在一个我们没有经验过的时空中走来,犹如天外来客,散下诗意的落英,闻到了天国般的余香。因为有这样的人与文在,我们才知道自己远离智性的时间过久了。
对于各种文明的兴趣,也连带着多种语境的交汇,那结果是诞生了特有的语言方式,诸多表达与时代的语境隔膜深深。恰因为那隔膜,便有了另类思维,以古老的文明流泻出的情思与诗境,照着周边的世界。在众人扰扰的时候,以冷境里的哲思唤出我们沉睡的悟性与灵思,那恰是鲁迅遗产的一种延续。
徐梵澄翻译和写作中,善于思考文章的理路,在不同语境里寻找最有张力的文字。译介《薄伽梵歌》的时候,他以古代的楚辞对应其体,又有儒家心性之学的互动。在大量翻译里,他意识到,从梵文到汉文,有转换的机制,佛经翻译已说明了此例。但从汉文回到梵文就不容易。单一音节的汉语是有自己的短长的,译介中可以看到此点。他对比汉字与西方拼音文字,看到彼此的差异和优劣,对汉语的自信溢于言表。而在许多著述里,其对汉字的运用得心应手,将德文、梵文的句法也列于其间,无中生有地开出别样的花来。
一九六六年,徐梵澄在南印度写完《孔学古微》,这是他的一本英文著作,后来一直被域外学者所关注。徐梵澄的著作向以古奥见长,从诸多的著述看,已经没有东方本位的调子,阅之忽觉时空大开,又有诗意的顿悟。书中对于儒学的优劣有颇多创见,看到其内在的合理性以及先天的欠缺。即便讨论孔子的盲点,依然对其思想有颇多赞许的地方。比如对周礼的描述颇为神奇,黎明前的篝火照着祭祀的高台,诵诗者在舒缓的旋律里与远古的灵魂对视,其境神异得不可思议。徐梵澄说,就庄重而言,这与欧洲宗教的仪式比,并不逊色。在面对儒家经典的时候,他联想起佛学的精神要义,虽然差异显然,但境界庶几近之:
孔子并未说明为什么要爱人。但是“仁”本身不就是原因吗?我们需要在源头活水上附加任何武断的理由吗?在瑜伽的义度上,说“爱是存在于人性中的神性(the Godhead)”,即是说并非只爱人或人类,而是爱一切存在中的“自我”。这正是一个转折点,韦檀多哲学由此向内,儒家由此向外。我们可以确认,同为儒家人物的孟子觉得了“自我”(the Self或者Atman)。如果采取严格的历史学之视角,仅凭文字记载判断,我们无法全然确定孔子是否也觉得了“自我”。自我延伸之路线有两条,一条是转向道德伦理领域,扩展至处于同一平面上的大众;另一条是向内或向上转对在上的神性,即形而上学领域,个人得以纵向提升。儒家学者认为:“如果个人圆成只是为了自己的救赎,而非为了全体,那么有何用处呢?”儒学向外转的努力旨在社会进步,大众成长,人类整体最终得以超越。这使我们想起“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菩提萨埵。
这些叙述文字是对一般儒学研究者的套路的颠覆,在古印度、古希腊诸文明的话语间,徐梵澄重审儒家要义,与那时候大陆流行的著述不同,他在一种超国界的文明对话里,演绎着古老中国的兴衰史。其思其想不乏朗照,一个封冻的文明,在飘逸的词语间蠕活起来。
徐梵澄谈儒家之学,是接触了《薄伽梵歌》《五十奥义书》之后,深觉古印度的文明有许多与中国的儒学接近,而中土道家思想,亦可与印度某些精神对应。他在翻译《薄伽梵歌》的时候,发现其文也类似儒家内圣之学,也有“体天而立极”之义。此书成于公元前,是战乱年代的作品,对于人间事理与天地经纬,自是一番妙悟。佛教未出现之前,印度人已经能够以淡薄之心,对万千世界,处乱不惊,说出人间妙理。与儒家不同的是,印度人“超以象外反得人理之圜中者”,而儒家则“极人理之圜中,由是而推之象外者”。古印度文明的驳杂精神,刺激了徐梵澄重新认识中国固有之文化,他在多重对比里思考人间世的历史,多了一层思想的境界。
徐梵澄发现,“道教、佛教和基督教或还包括伊斯兰教,都是从社会底层兴起,然后在大众中平面式地广泛传播”,“而儒家更趋向于等级或纵向”,那结果就是变为官学。但尽管如此,儒学的迷人之处是和平、爱,这种爱不是个体的行为,而是指向整个天地。徐梵澄以多致的语境将封闭的儒学系统打开,在不同文明中看到孔子代表的儒学的特殊的价值。这个态度既不是“五四”激进主义式的,也非新儒学式的,他给学界带来的是另类思维。
在徐梵澄那里,紧张的、忧郁的气息殊少,那些飘忽不定的意象里呈现的是另一种精神。即便如尼采那样惊异的跳越,而内心满蕴着温情,那种静谧得神圣的文字,在我们的面前熠熠闪光。他有强大的综合性,比如对于今文经与古文经,均有吸收,并不偏袒一方。谈到秦始皇的焚书,他也顺便论及欧洲迫害基督教焚烧《圣经》的历史,也把希特勒的烧书丑行连带起来加以分析。文明的脆弱与其不可战胜的伟岸之处,都被一一点明。在这样的视野里讨论中国的经典,以及文化的过程,其思其想是非跨语境里的人难以为之的。
与鲁迅不同的是,他不是在与当下对话中寻找人生的要义,而是以当下经验重返古典学。在他眼里,东西方的文明以会通的方式处理最佳,而人类大同乃最高的理想。鲁迅用人类经验面对当下,而徐梵澄觉得中国人缺少的是对于人类不同经验的整合。这种整合并非生硬的嫁接,他其实在古印度、古希腊与古中国文明里,看到了同一性的东西。“此心,此性,此情,此体,此气,中西古今不异。”徐梵澄忧虑的是文明的中断,人类的错误乃是遗忘了人性中最为永恒的遗存,让生命与伟岸的精神互感,乃学问家的使命。这里看出他内心的乌托邦的梦想,在更高的境界上,他与自己的老师鲁迅多有交叉的地方。
徐梵澄研究儒家经典,思维里缠绕着现代人的智慧。比如谈及《易经》,注意到安定和恒定,简易与繁复,测及不测,词语所含的精神在不同所指里隐含迥异,一转而成多义,一变则另见玄机。他所熟悉的《苏鲁支语录》与《野草》,不也有这样的维度么?讨论儒学,都在具体语境,孔子之后,儒一变而为八家,不同时期的儒者精神的侧重也不同,于是有了复杂的体系。在一种限定的话语里考量旧的遗产,就避免了论述中的褊狭,与一些新儒学家的单面思维比,那是受过“五四”精神沐浴的结果。
常有人问,待在印度的时间如此之长,是什么让他有了这样一种耐力与信念?几乎斩断了尘缘,一心沉浸在古老的文明里,一面翻译域外文明,一面也向域外介绍中国文化。他对中国儒、道学术的介绍,以及东方绘画的研究,都有彼时学界罕见的心得。而言及晚清的诗人,所述心得也深矣渊矣。天底下一切可爱、可感的遗存,都让其心动,在静谧的语言王国,采撷精神的遗绪,一点点闻出远去的清香,并召唤那些亡灵回到人间。仿佛自己久违的朋友,他在那里得到的是大的自在。
徐梵澄的文字,韵致悠远而清俊。他谈儒学,讲道家之学,探鲁迅之思,都不是流行的热词,而是从静谧的文明里折射的一缕波光,这波光穿透我们世俗的时空,在天地间铸成亮眼的图章,印在精神长卷的边角。文章呢,亦古亦今,时东时西,取人间万象而化之,就文体而言,造成白话文另一途径。如果说当代有谁对文章学有大的贡献,他应当算是一位吧。
会通人类的古今之思,在东海西海间觅出寻常的道术,是几代人的梦想。但做起来却难之又难。鲁迅年轻的时候,在《人之历史》 《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破恶声论》里试图回溯人类精神的逻辑起点,然而后来因了解决现实难题,这样的工作没有持续下去。徐梵澄是他的学生里唯一继续着精神哲学工作的人,他自觉地成为我们的学术地图的绘制者,将不可能变为可能。我读他的书,觉得有无量智慧与爱意,如在浩瀚的沙漠里流动的甘泉,虽点点滴滴,而我们终于见到了稀有的绿色。
(《孔学古微》,徐梵澄著,李文彬译,孙波校,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二〇一五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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