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 | 刘桂生:从文字误译到精神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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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般人看来,要将中国古籍译成外文介绍到国外,如果能由外国译者来做自然是最好的。但外国人对中国文献的认识和理解不一定都是准确的。正如不少多年从事翻译的人所希冀的,最理想的翻译方式应该是中外译者通力合作,方能产生好的译本。刘桂生此文便是以具体的例子讲解了外国译者对中国文献的误译,提倡对古代文献的著名外文译本做一番校译、校勘、校核的工作。
从文字误译到精神扭曲
《孙子兵法》英译本的历史教训
文 | 刘桂生
(《读书》2016年12期新刊)我要谈的不是《孙子兵法》这部书,而是有关二十世纪出版的三种《孙子兵法》英译本的问题。在二十世纪,英语世界出版了三种影响比较大的译本,它们是:
一、翟林奈(Lionel Giles, M.A.)的译本,一九一〇年由伦敦Luzac & C出版社出版;
二、格列菲斯(Samual B. Griffith)的译本,一九六三年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
格里菲斯译本(插图版)
三、索耶尔(Ralph D. Sawyer)的译本,一九九六年出版。
索耶尔译本
三种译本的译文,都各有优点,但同时也存在着或多或少的错误。当然,这是很难避免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其中的几个错误,竟然诱发、酝酿成一种有关《孙子兵法》的奇谈怪论。什么怪论呢?原来,有些军事专家这样说:孙子的军事思想中,存在一种“军事威慑”理论。这种理论,在当前这个核武器年代,有很高价值。美国军事专家福斯特(R. B. Foster)这样写道:“核战争给人类带来巨大的灾难,当前最理想的军事战略,要算孙子提出的:通过‘威慑’而‘拔人之城,毁人之国’。”(《〈孙子兵法〉研究与应用》,浙江大学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版,169—172页)这就是说,“军事威慑”这种思想,是孙子的“发明”,因此,他们把孙子称为这种理论的“鼻祖”。然而,在我们看来,这种说法是一点根据都没有的。因为孙子的军事思想中,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内容。“鼻祖”这个称号,看似尊崇,实际上是扭曲。军事专家们则从《孙子兵法》中举出一段话,确认是他们的“理论根据”,也是“文献证明”,这段话就是:
夫霸王之兵,伐大国,则其众不得聚;威加于敌,则其交不得合。是故不争天下之交,不养天下之权,信己之私,威加于敌,是故其城可拔,其国可毁。(《孙子·九地篇》)
这段话,在前面提到的三种英译本中,译文分别是这样的:
一、翟林奈的译文:
A warlike prince attacks a powerful state, his generalship shows itself in preventing the concentration of the enemy’s forces. He overawes his opponents, and their allies are prevented from joining against him. Hence he does not strive to ally himself with all and sundry, nor does he foster the power of other states. He carries out his own designs, keeping his antagonists in awe. Thus he is able to capture their cities and overthrow their kingdoms.
二、格列菲斯的译文:
Now, when a hegemonic king attacks a powerful state, he makes it impossible for the enemy to concentrate. He overawes the enemy and prevents his allies from joining him. It follows that he does not contend against powerful combinations, nor does he foster the power of other states. Here lies for the attainment of his aims on his ability to overawe his opponents and he can take the enemy’s cities and overthrow the enemy’s state.
三、索耶尔的译文:
Now, when the army of a hegemony or true king attacks a great state, their masses are unable to assemble. When it applies awesomeness to the enemy, their alliances cannot be sustained. For this reason it does not contend with any alliance under Heaven. It does not nurture the authority of others under Heaven. Have faith in yourself, apply your awesomeness to the enemy. Then his cities can be taken, his state can be subjugated.
看完三种译文,问题就清楚了。原来,不同意见之所以发生,原因在于三种译文都把孙子这段话的意思译错、译反了。错在什么地方呢?错在政治观念和语法观念两方面的几个词的误解上。
孙子
一、政治观念方面
(一)“争交”
《孙子兵法》中的“争交”——“不争天下之交”一句中的“争交”,说的是:“某位大国诸侯,不去参加周天子召集的盟会,不在盟会上讲述自己的意见。”它的意思不是“不必争着同那一国结交”。大家都知道,国与国之间的“结交”“缔交”,这都是十六世纪以后,即人类历史发展到“民族国家”阶段,才出现的事,才有的观念。在公元前五百多年的孙子生活的春秋时代,又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中国周天子的统率之下,哪里会有什么国与国之间互相“结交”“缔交”的事情发生呢?英译者显然把近代欧洲的观念,“翻译”到古代中国的机体上去了。翟林奈把“不争天下之交”译为“(霸王)does not strive to ally himself with all and sundry”,当然不对;索耶尔把它译作“does not contend with any alliances under Heaven”,也不对。必须说明,在中文中,“争”的意思是“争持”;“交”的意思是“竞言”“对辩”。所谓“争交”,说的是诸侯们在周天子召集的盟会上,经过“竞言”“对辩”,而“互相往来”,以达到吸引对方同情、支持自己的目的。请看,《说文解字》一书对“争”字的解释是“引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的补充解释是:“凡言争者,皆谓引之使归于己。”在中文中,这样解释才符合本意。
(二)“养权”
“养”的意思是“供养”“奉养”等。所谓“不养天下之权”,说的是“不侍奉周天子的权威”。大家都知道,在中国古代的“观念体系”中,“天”“人”是“合一”的。在这个“合一”的体系中,“天地”“社会”“伦理”三种秩序是互相交错地存在一起的。人必须首先在伦理秩序中,站好自己的位置,如“父慈”“子孝”“君仁”“臣忠”等等,这样,他才能成为一个“人”。其次,由“天地”“社会”“伦理”三种秩序组成的体系,其代表就是《周礼》。这样,在这个体系中,“奉君”也好,“事亲”也好,通通一视同仁地叫作“养”。所以,“不养天下之权”的意思是:“不侍奉周天子的权威”,或“不遵守‘周礼’的规范来养护自己的权力”。在我看来,这样理解才符合中文的本意。翟林奈把这一句译为“nor does he foster the power of other states”,格列菲斯译为“nor does he foster the power of other states”,索耶尔译为“It does not nurture the authority of others under Heaven”,都不符合中文的意思。
(三)“敌”
“威加于敌”的“敌”字,不是“敌人”的意思,而是对方的力量与自己的力量“相当”“相对”“相等”的意思。这个字,三位译者一律译作“enemy”(敌人),显然是错了。
二、语法观念方面
(一)“故”
“故其城可拔,其国可毁”一句中的“故”字,不是作为“原因”“缘故”讲的那个作为“实词”用的“故”,而是一个“虚词”。它的用法与“则”字相等,表示承接关系,两者可以互换。这种例子,我国古籍中常见。
(二)“其”
这一段话中,一共有四个“其”字。前面两个,即“其众不得聚”,“其交不得合”的“其”,与后面两个,即“其城可拔,其国可毁”的“其”,在语法上性质不同。前面两个“其”,是第三人称代词,指的是大国,后面两个“其”,是“主位指示代词”,指的是“霸王”。这种“主位指示代词”,有“反身性”。它指的不是“大国”,而是“霸王”。“霸王”二字,正好处在句中的主位,以主语的身份出现。所以,前面两个“其”字,是“第三人称代词”;后面两个“其”字,是“主位指示代词”。它们性质不同,作用不同,意义不同,不能等量齐观,一律看作第三人称代词,因而认为它们指“大国”,这样就把原文的意思弄反了。孙子这段话的本意是告诫霸王:纵使你的兵力已经把“大国”压制到“众不得聚”,“交不得合”的地步,但是,如果因此便不再注意“争天下之交”,“养天下之权”,而只知一味地“信己之私,威加于敌”,单凭武力蛮干下去,那么,你的“城”和“国”,都将被对方所“拔”或所“毁”。这样理解,才符合孙子的本意。由此也就可以明白,其中一丝一毫“军事威慑”的意味也没有。
综上可见,错误是由“政治”和“语法”两方面的几个关键词的误译造成的。这段话,用今天中文的白话来表达,大体上应是这样:
王、霸的军队进攻一个大国的时候,这个大国的民众,将会因此而离心离德。王、霸的军队所至,别的国家也不敢和大国有所来往。但是,如果王、霸自己便因此而不再遵从(周礼的)规范来对外行事,又不按(周礼的)规范来养护自己的政权,反而只知道一味地为着自己的私欲而不断对外用兵,那么,王、霸自己的城池,将会被对方所攻破,而自己的国都也将被摧毁。
上述意思如译成英文,大体上应是这样:
When a leading king or monarch starts a punitive expedition to a powerful state, there is no unity or solidarity among people of the latter. When he applies his awesome forces against his opponent no state join with the latter. However, if he is self-willed, rely resolutely on forces without allying himself with any other states or nurture his government, his (own) cities will easily be taken over, and his capital easily destroyed.
看到这里,读者心中自会明白,这一段话中,哪里有半点“威慑”的意味在内呢?至于所谓“鼻祖”,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了。
外国译者翻译中国古籍,是好事;其中有错误,自然难免。但是,我建议:我们是否可以考虑在“中国近代史”学科范围内,开辟一个新方向,进行一项新工作,即:对若干种中国重要古籍的著名外文译本,以英文为主,进行一番校译、校勘、校核的工作,以防止下面两种错误倾向:一、仅仅依据外国人对中国文献的认识和理解,来认识和理解中国文献。这样做,后果将是:外国人有错,中国人必然跟着错。二、怎样防止呢?我认为,我们必须坚持“不忘本来”“吸收外来”“创造将来”这样三条互相关联的处理中外文化关系的基本原则。当前,由于种种时代原因,更需要强调“不忘本来”这一条,否则,中华文化的生命力表现不出来,也就无法把自己从“文化自觉”提升到“文化自信”的高度。
*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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