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美国也有特朗普的一面,不过长期不入外部世界的法眼罢了。查阅资料偶尔发现八十年代对特朗普的报道。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七日美国《人物周刊》封面的大标题:《大亨唐纳德•特朗普证明你可以富得离谱》(Tycoon Donald Trump Proves You Can Be Too Darn Rich)。年轻英俊的特朗普在封面的大照片,题图文字为:“四十一岁的亿万富翁,有四个赌场、好多私人飞机、豪车和别墅——还有一个要吞下整个曼哈顿的ego。特朗普说太忙了,没时间竞选白宫,但已经花钱买下人类可能拥有的一切。”(Michael Ryan, “Too Darn Rich.” People Weekly. Cover story, December 7, 1987)文章从特朗普走出特朗普大厦的电梯说起,围观的群众争先恐后挤到他身后,只想用指尖碰一下他蓝色羊绒大衣的袖子,据说碰一下特朗普会带来好运。然后文章追溯“大亨”(tycoon)的词源,它源于中国或日本,这个头衔封给特朗普,与形容东方王子一样恰如其分(同上文)。八十年代,特朗普是美国普通大众最狂迷的偶像。报道还说民主与共和两党争相求见特朗普,为了拿政治献金。记者采访特朗普:你为什么如此受人爱戴?他露出那经典的“我知道但不告诉你”的神秘微笑回答:“我爱人民,人民也爱我。”美国的大众神话和英雄,这位亿万富翁其实是为媒体和大众量身订制的偶像。《人物周刊》封面的特朗普(来源:google.com) 这是自由女神像阴影下另一幅美国图景,如果早年间被译介到中国,特朗普这副德行,可作资本主义腐朽没落的反面教材;如今在消费文化大潮里,他便是大众偶像。但全世界看重的仍是精英化和理想化的美国,花花公子式的人物只配花边新闻。
其实,美国一直在孤立主义与干预主义之间摇摆不定,只因“二战”重创了老牌帝国主义的元气,美国才一枝独秀,一夜蹿升为拯救世界的英雄,政治、经济和军事的影响力扩及亚、欧、南美各大洲。战后美国社会的主旋律是国际扩张,有一系列大动作:签署联合国宪章、杜鲁门主义、柏林紧急空运、马歇尔复兴欧洲计划,美国顺理成章地当上“自由世界”的领袖。著名记者、作家戈弗雷•霍奇森(Godfrey Hodgson)曾评论说:“也许美国的主观愿望不是这样,但实际已成为一个新型帝国;它不久前还实行孤立主义,如今却开始国际干预了。”(Godfrey Hodgson, America in Our Time, Garden City, N. Y. : Doubleday, 1976, P. 17)
华盛顿恢弘的古典风格建筑(来源:keloland.com)
五十年代,美国介入地缘政治的核心地带中东的博弈。一九五六年七月,埃及总统纳赛尔收回苏伊士运河,英、法老牌帝国主义翻脸了,联合以色列进攻埃及。在苏伊士危机中,美国率先在联合国提案,要求英、法撤军。之后,艾森豪维尔政府对英国实施严厉制裁以实现停火。美媒纷纷发表反殖民的檄文,痛斥英、法帝国主义的大棒政策。国务卿约翰·杜勒斯(John Foster Dulles)表态说:“英、法的所作所为,属于各种过时的殖民主义之中最赤裸裸的那一种。”(Donald Neff, Warriors at Suez: Eisenhower Takes America into the Middle East,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 1981, P. 391)在今天来看不可思议,英、美一贯沆瀣一气,亦步亦趋的,胜似蜜月恋人,怎会在中东问题上成了死对头?“二战”后,美国一度奉行同情第三世界独立、反对殖民主义的政策,就像威尔逊刻意与老欧洲切割,图谋以新面孔取而代之。美国左翼史学家威廉姆斯(William Appleman Williams)嘲讽道:“以帝国主义反殖民主义。”(Melani McAlister, Epic Encounters: Culture, Media, and U.S. Interests in the Middle East, 1945-2000,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1, P. 197)右翼政客则给艾森豪维尔的政策冠以“仁慈霸权”(Benevolent Supremacy)的雅号(同上书)。但仁慈霸权并不容易,对外要支持阿拉伯反抗欧洲殖民主义,对内则要从文化和舆论上同情第三世界解放。这对以白人为中心的美国文化来说,很难消受。当年威尔逊没能做到这一点,如今美国要升格为世界霸权,就必须赢得第三世界新独立国家的认同,此为后殖民帝国的核心利益所在(同上书)。
苏伊士危机,1956年(来源:nationalinterest.org)
三
美国是个新教传统至上、文化保守的国度,第三世界价值也难深入人心。但艾森豪威尔能调动一个极具动员力的外部威胁,消弭国内分歧,凝聚社会向心力,那就是苏联与共产主义。艾森豪威尔是个保守军人,为顺应大众心理需求,必须找到“冷战”宣传的热点——痛斥斯大林主义与无神论,这立即引来宗教团体的回应。教会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之机,可待复兴日渐颓势的基督教。一时间,美国宗教话语盛行,去教堂的人数激增。电视直播总统夫妇周日教堂礼拜,国会一九五五年通过法案,在美元(纸币和硬币)上一律加印“In God We Trust”(我们相信上帝),沿用至今。一九五六年再次立法,把“我们相信上帝”立为美国格言(The U.S. Motto),不顾宪法不立国教的表述。
美元上写着“我们相信上帝”(来源:123rf.comphoto)
五六十年代,好莱坞进入史诗片时代。摄影广角镜头和超大宽银幕广泛使用,给电影带来了新希望,或可抵御电视普及所造成的票房冲击:以超大影像奇观把观众从小屏幕拉回到电影院。大量的史诗电影中,宗教题材占了相当的比例,其他古装片也都与古代帝国有关。影响深远的有《十诫》《暴君焚城录》《圣徒妖姬》《埃及艳后》和《宾虚传》等。要么《圣经》题材,要么是以古埃及、古罗马帝国为背景。皇帝荒淫、腐败和暴政,迫害臣民让人人自危,黑暗的统治使人看不到希望。《宾虚传》(《新约》题材)里朱迪亚(Judea,古巴勒斯坦南)人民在犹太英雄宾虚的领导下,勇敢抗暴,迎接基督的到来,在黑暗中给人民带来“新文明”的曙光,见证了罗马帝国的衰落。《十诫》(《旧约》题材)中摩西带领古以色列人出埃及,他正直、勇敢、无畏,意志坚定、魅力四射,上帝赋予他拯救人类的使命。这是位有美国自由精神和个人主义的古希伯来英雄,他既是上帝新选民美国人的化身,也代表着新兴帝国战胜古老帝国的历史必然性。影片将宗教信仰政治化与美国化,观众在不知不觉间,把犹太复国主义与反殖民运动视为同等的革命,还把古埃及三千年前的排外暴政等同斯大林专制。所以,美国必将领导“自由世界”战胜邪恶帝国,将自由价值推行到世界各地。这种非历史的通俗演绎,符合美国大众的历史想象与政治认同。无论新、旧约影片,情节配方大都是:正义的人民——包括犹太人、基督徒和阿拉伯人,起来反抗腐败的帝国——影射衰落的英、法老帝国,迎来基督的降临——象征先进的美国新文明。在旧欧洲殖民主义腐朽与衰败的过程中,美国异军突起,建立起世界新秩序(同上书,P. 199)。这已不是电影传奇,而是战后第一个十年美国自我定位调整的历程,是其从一个区域性国家,跃升为世界霸主的真实写照。美国在五十年代还进行着另一场宣传“圣战”,即轰轰烈烈的反共口水仗,苏联被描绘成不信神而集权的邪恶帝国,是反基督的力量。共产主义成了“无神的物质主义”(godless materialism),它重利轻德,其国民是铁腕下的奴役工具。教会乃共产主义的受害者,又是与之斗争的有力武器(Thomas Aiello. “Constructing ‘Godless Communism’: Religion, Politics, and Popular Culture, 1954-1960.” Americana: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Popular Culture [1900-present], Volume 4, Issue 1, Spring 2005)。美国是“后帝国”时代硕果仅存的仁慈霸权,为世人仰慕的自由国度,也是“二战”的解放者。好莱坞隆重推出的神话版本是:道德帝国以悲天悯人的情怀拯救整个世界。
一九五二年麦卡锡当选政府工作委员会主席和永久调查委员会主席,开始利用报刊、电视来提高知名度,用粗俗、下流的语言攻击政敌,政见不同者均为共产党。政客、媒体和公众因怕指控而噤若寒蝉,甚至杜鲁门和艾森豪威尔两届总统都对他唯唯诺诺,艾森豪威尔这位沙场老将只敢私下抱怨。麦卡锡对媒体和好莱坞的恫吓令人发指,臭名昭著的黑名单让许多电影导演、演员、编剧受到提审、关押和审讯,有的甚至被判刑,给自由左翼知识分子留下集体创伤。(详见[美]纳什等编著《美国人民:创建一个国家和一个社会》第六版,刘德斌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909页)实际上,他们大多数与共产党不沾边,甚至政治倾向都不明确,不过作品与主流文化不和谐罢了(Daniel P. Franklin, Politics and Film: The Political Culture of Film in the United States, New York: Rowman and Littlefield Publishers, Inc, 2006, P. 43)。
但麦卡锡最终栽在军方手上,军队将他的得力助手征兵入伍,麦卡锡托人照顾,结果这点把柄落给军方,成了翻盘的机会。一九五四年四月“军方诉麦卡锡”听证会全程电视直播,军方公诉人约瑟夫·韦尔奇(Joseph Welch)向狼狈的麦卡锡发难:“难道您不懂什么是廉耻吗?先生,您就没有廉耻吗?”(Have you no sense of decency, sir, at long last? Have you no sense of decency?)麦卡锡羞愧难当,抬不起头来,只喃喃嘟哝些什么。听证会无果而终,麦卡锡却名声扫地,三年后抑郁而死,时年四十八岁。
辉煌的帝国最黑暗的一页,在体面外表下露出败絮。电视评论员富尔顿·刘易斯当年评价说:“对许多美国人来说,麦卡锡主义就是美国主义。”(《美国人民:创建一个国家和一个社会》,第918页)这一政治文化的阴暗面时不时会出现,让民主政治的光环暗淡。斯坦福大学政治社会学教授拉里·戴蒙德(Larry Diamond)认为,“特朗普主义”(Trumpism)是当代版的麦卡锡主义。他同样蛊惑对叛国歇斯底里的仇恨,鼓吹以一人之力对抗建制,救民于水火。(Larry Diamond. “It Could Happen Here: Democracy is facing setbacks around the world, but there hasn’t been reason to doubt America’s resilience—until now.” The Atlantic. October, 19, 2016)戴蒙德认为麦卡锡是战后对美国民主的第一次严峻挑战,虽然是至暗时刻,却终被正义的美国人民战胜;作为民主灯塔,美国在七十年代到二〇〇〇年间,曾激励全世界人民大跨步迈向民主,只是在“九一一”之后,因对穆斯林的歧视,才使民主有所衰退(参见上文)。但我认为,特朗普与麦卡锡并无多少共通之处。麦卡锡主义属体制内的小人得志,平步青云、党同伐异,致人人自危的经典故事,有普遍性,在任何地方都时有发生。类似事件还可回溯到约翰逊谎报北部湾事件、尼克松的水门丑闻等,都是政客滥用国家机器和政府公信力的腐败案件。特朗普则不同,虽然表面他也少年得志,但与麦卡锡不是一类人物。特朗普年仅四十岁就集商人、明星、戏子于一身,一手打造财源滚滚的时尚帝国。他一生的绝大部分时间与公权无缘,靠社会上的黑白势力,创造商业奇迹。直至晚年入主白宫,仍积习难改,按娱乐界的商业逻辑追名逐利。年轻气盛的特朗普曾造势竞选白宫,但大家都认为他是给生意做广告,未必真心从政。参看一九八七年美国《新闻周刊》(Newsweek)的采访,四十一岁的特朗普说:“很难放下手头上的生意去参政,我现在没有竞选计划,也许将来会有。”他当时的夫人叫伊凡娜·特朗普(Ivana Trump),担心自己的双重国籍会是个障碍,但又说:“唐纳德过去十年做了别人得做百年的事,他什么都能干成。”(Bill Powell and Peter McKillop. “Citizen Trump: A megadeveloper with a roaring '20s lifestyle—and an ego to match his billion-dollar empire.” Newsweek. September 28, 1987)八十年代,美国流行炫富文化,崇拜膨胀自大的人,特朗普乃时代的产物。他恨天低、嫌路窄,永远高调出场,招摇过市。特朗普(Trump,王牌之意)的名字有霸气,所以总高悬在新开发的楼盘最显眼处。身价带来财富,特朗普最懂得曝光率可以创收。当年一本流行的连环画《杜斯别里家族》(Doonesbury),讽刺这个亿万富翁拿竞选总统当试探彩球。媒体采访特朗普让他澄清,他说:“我不会竞选总统,但如果竞选就准赢。”
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整个世界进入一个不同以往的时代。金融风暴、伦敦暴乱、占领华尔街、阿拉伯之春、拉美左翼浪潮、黄马甲、MeToo、黑命攸关、特朗普支持者占领国会山,运动的声势一次比一次浩大,结果却一次比一次昙花一现。既无系统性纲领,也无严密统一的组织,抗议像无中心、无目的、碎片化的节日狂欢或街头暴力。阿兰•巴丢(Alan Badiou)说:“二十一世纪初发生的事件无法用现成的语言命名。”(Alain Badiou, The Rebirth of History: Times of Riots and Uprisings, trans. Gregory Elliott,Brookly: Verso Books. 2012, P. 1)他仍相信,群众运动必须服从系统性理念,应该有组织有纪律,才能将运动转化成新的政治秩序。然而,无论美国还是欧洲,年轻人对西方民主的热情和支持普遍低迷。与此同时,精英、政客、党派越来越罔顾民主程序的合法性,抛弃基本政治伦理和价值观,使用诡计和欺骗来实现政治利益。在丑闻与谎言的时代,谁还会愿托付权利给精英党?
草根文化不是新生事物,拜金主义、追逐名利,是大众文化永恒的诉求,只不过不曾体现在美国的大政方针上罢了。“上层建筑”是有识之士驰骋的疆场,基辛格、布热津斯基、奥尔布赖特、乔治•凯南等精英智库,曾撑起美国外交的恢宏帝国气象。就像华盛顿各个政府大厦的罗马古典风格,庄严肃穆,超凡脱俗,走马观花者看不到市井流俗的基座。但二〇一六年一切都改变了,当选总统的特朗普不是传统政客,也不是典型商人,在政、商两界都属另类。他倒有点“东方大亨”的气质,还带着意大利黑手党的做派,用麦卡锡污蔑敌手的词最形象:“非美”(un-American)人格。特朗普做地产生意,以强行拆迁出名。同行评价说:“特朗普以恫吓手段扫清生意上的障碍,虚张声势、闪电袭击,直至压垮对手的心理防线,然后漫天要价,大捞好处。要月亮没有,总得给点什么吧。”(Bill Powell and Peter McKillop,上引文)一次他在大西洋城赌场Trump Plaza的背后,想建起一个大瀑布,以壮声势。但有家餐厅碍事,那是家九十年的老店,生意不错。店主哈里•斯坦(Harry Stein)被迫与特朗普谈拆迁赔偿。特朗普的第一句话是:“我根本不想要你这块地,这几年地价跌到底了。你搬不搬我都一样要建一座高墙,到那时你一分钱也拿不到。给我纽约办公室打电话出个价吧。”说完拂袖而去。一位叫约翰·摩尔(John Moore)的律师,代理被拆迁的公寓租户,与特朗普打官司,这让他心力交瘁:“特朗普是个危险人物,有朝一日他要是从政的话,会变成墨索里尼式的人物,让意大利当年从不准点的火车,全部准点。”特朗普的强势和独断,可谓有目共睹。他曾如此羞辱纽约市长,纽约市政规划在闹市建一个公共滑冰场,筹备了七年未完成,转到特朗普手上只消四个月就建好了。黑手党式的效率,为美国主流文化所不齿,但民间却崇拜这种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