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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锦新样 | 吴毅:迎检的游戏

吴毅 读书杂志 2024-03-13

编 者 按

当代中国乡镇的检查评比颇多,大凡上面部署一项工作,后面就必跟着一项检查,再加上例行的考核评比,导致基层干部能否应对好各类检查评比成为重要的评价他们的某种标准。新农村建设中,如何理解这种“迎检”,就成为一个必须直面的问题。

 
电视剧《山海情》中的迎检游戏:为迎接上级检查,麻副县长提前来村里考察参观点,但一处参观点却意外被烧毁、村民人心惶惶不愿迎接检查,让他大为不悦(来源:v.qq.com)


文 | 吴毅

(原载于《读书》2007年6期)


在乡镇做过调研的人大多有一个感受,乡镇的检查评比特别多,大凡上面部署一项工作,后面就必跟着一项检查,更不要说诸多的日常事务也少不得例行的考核评比。检查多,说明上级对基层工作重视,但也给一些乡镇领导以启发,即工作做得好很重要,但应对好各类检查评比就更加重要。因为工作是否好,不能凭自己说,得由上级来评判,评判的标准就是这些检查评比。这样,问题就转换成了工作如何,得由检查评比的结果如何来确定。这似乎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不检查,上级如何评判基层工作?所以,上级的检查不仅要搞,还越搞越多,越搞越细,越搞越精明。

 
检查评比多还因为政出多门。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上级所有职能部门的工作最后都集中到乡镇,由乡镇来贯彻,所以,最后也都要检查到乡镇。在平行分工,各司其责的部门化体制下,各个部门都会强调自己那一份工作的意义,更有那些涉及检查评比一票否决的规定,例如计划生育、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等,就更是不得轻慢。于是,乡镇也总是隔三差五地迎接检查,往往一个检查刚结束,下一个又来了。结果,一年到头,光是应对这些检查就要花去不少时间。我曾经在一个乡镇做过一年半以上的调研,这里一年光计划生育检查就有五到六次,这样,可以说大的检查每季有,小的检查月月有,难怪有研究者会将乡镇的迎检称作是基层“应酬政治”的重要内容。

电视剧《山海情》第十五集剧照,村民们欢迎领导前来检查(来源:12371.cn)


这“应酬”二字甚为准确,因为要迎检就得花时间,费精力,出人力,耗物力,损心力。下级对上级的“应酬”是不敢怠慢的,因为这涉及评先和排名,涉及领导的帽子与位子。现在的政府管理都已经进入到数字化时代,上级的检查要抓数据,于是,迎检也要与时俱进,将应酬提升到数字化水平。数字化管理本身有一个特点,即层层加码、越做越细、愈益繁复,例如,上级部门确定一个检查指标,设计一张考核表格,任务到了下一个层级,为政者为了显示重视,细化和落实上级部署,往往就会多出一组数据和表格,这样,到了乡镇,就可能已经是好几十个数据指标和多张表格。而电脑普及所带来的数字化管理的方便,无疑又可能会加剧这种数字化泛滥的趋势,结果,每一次检查,乡镇干部都要为对付和琢磨各类的账、表、卡、册,填报数不清的数据而费尽心力。
 
那么,这话是不是在暗示上级有意为难基层?似乎不能这么说。上级对下级实施制度化管理,不依靠表格和数据又靠什么?难道还真的要领导们像古代官员那样来一个微服私访?乡镇干部倒是这样在发牢骚,可话说得容易,真要做起来并不现实,不要说随着现代媒体的发达,领导长什么样下边的人都清楚,已无微服可言,仅从管理的内容来看,现代管理较之于古代,也不知繁复了多少,将其制度化根本就不可行(即使在古代,微服私访也并不普遍,不然何以为民间所津津乐道?)。所以,数字化的管理和检查还得继续,乡镇也只能不知疲倦地备检,想尽一切办法去打理这些表格和数据。

 
《小镇喧嚣》,吴毅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〇一八版(来源:book.douban.com)

乡镇管理的草根性很强,所谓草根性,也就是非制度、非文本特性,许多工作,做就做了,却未必有时间、有精力去文本化和数据化。这种状况势必在实际的工作方式与制度性规定之间造成一定的距离。本来,领导也多半有过在基层工作的经验,下面的工作是怎样做的,他们自己亲历过,心里面应该有数。可是,到了检查的时候,这种知情不顶用了,一切还得按规定动作玩。这可真难为了下面的人,因为哪儿来那么多的规则和数据,哪里又有那么多的记载呢?但这个时候不做还不行了,既然胳膊拧不过大腿,就只能去适应。于是,上级有什么标准,定什么数据,下面就只能给你准备什么材料,填报什么数据。以计划生育检查为例,计生办的干部说:目前计划生育工作所要求的优质服务指标如此复杂和精确,在农村几乎没有可操作性,不要说许多农民不在家,统计从何而来?就是在家,人家也未必配合你。但上级既然要,下级就只能去找,下发的各类账、表、卡、册,要求填报的项目多,要求完成的时间短,于是,为了完成这些报表,下面除了对人口、孕妇数量、出生率等这类最为紧要的数据不敢凭空想象之外,其他数据是如何产生的,便只能由你自己去揣度了。再以我自己亲历过的一次税费改革检查为例,按照考核评比的要求,农户手中必须备齐的资料就包括:土地经营权证,年纳税通知书,年农民负担监督卡,省委、省政府致全省农民的减负公开信,交税退税票据等;村里必备的材料则包括:任务测算表、村到组、组到户农业税任务清册、征收清册、村级债务清册、转移支付到村凭据、农业税附加返还凭据、农业税减免到户清册、结算清退清册、军烈属优抚款及五保户统筹款到户清册、村组干部工资清册,报刊征订收据、化债凭据、接待处理政策咨询及农户来访情况登记、村税费改革方案及工作总结、推进税费改革的会议记录、政府下发的相关文件,近两个年度各种数据的公示牌、标语等,大大小小总共好几十件。平心而论,上述资料以前可能也发过或做过一些,但乡村不像上级机关,以前下发过的资料不等于现在还有,更无法确保已经发到农民手里的资料现在还完整地保存在农民手里,所以,保险的办法就是重新准备,重新发放。于是,检查任务一宣布,全体干部就都投入到了各种考评资料的准备之中。因此,所谓迎检,往往就是一个重新准备与制作资料的过程。这也真苦了我们的干部,但不这样做就通不过检查,通不过检查就要进“笼子”管理,一旦进了“笼子”,不要说大大小小的检查考评跑不了你,所有的评先、评优、提职、提薪、晋级等也都没有份,直到出“笼子”为止。所以,再苦再累,工作量再大,也要按质、按量、按时地完成。事实往往就是这样的,有稍多调查经历者都知道,一些乡、村的档案,与其说是对日常工作的整理和记录,不如说都是这样在迎检之前的突击中制作出来的。对之,与其去苛求,不如一笑置之,将其正解为一种有特色的运动化管理模式。而用时髦的学术话语来表达,这大概可以归入某种“新传统”一类的范畴,只不过,若是想用这些材料来做研究,就得多长个心眼。


《双村百年——村治变迁中的权威与秩序》,吴毅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二〇二一版

(来源:book.douban.com)


如果这种迎检的游戏仅仅是政府内部的运作,也就罢了,花再多的人力和物力也只是体制内的资源损耗。但乡镇工作是面向农村的,各种档案材料和数据的指向物皆为村庄和农民,于是,乡镇要备检,就不得不将村干部和农民也拉出来陪练。以准备村级档案为例,村干部也得上阵参与这种“数学作业”。但村干部和乡干部不同,后者是公务员,饭碗捏在领导手里,一声令下,一般干部就是有什么看法,发发牢骚,过过嘴瘾也就罢了,该干什么还得照样干。现在可正闹机构改革,要是不怕下岗走人,就一边儿歇着去。可村干部不吃皇粮,光凭乡镇的命令就要村里配合,可能会有些问题。所以,为了确保村里合作,乡镇就要“出血”,往往是乡镇一把手向各主职村干部许诺,检查评了先,政府奖励村里多少钱,村里拿去怎么分,政府不管。这样一来,村干部的积极性上来了,跟着乡镇做起了数学作业。
 
不过,这一招不可能用来对农民,农民不处于乡村权力与利益的网络中,更没有什么东西攥在政府手里,用干部自己的话来说,现在的农民是“有吃有穿不求你,种啥做啥不干你,有了问题却找你”。所以,要他们陪干部玩“迎检的游戏”并不那么容易。但现在上面的检查越搞越细,不仅要检查文字性的东西,还要进村入户询问情况。这本是为了杜绝形式主义和基层作假,可这样一来,乡镇就不仅得做好迎检之前的案头准备,还得想办法将这些“作业”的内容和答案让受访农户知晓与熟悉。例如,每年的计划生育例行检查,检查组总是会向对象户询问诸如计生干部是否上门,来过几次,什么时间来的,都交待了什么事情等问题,如果对象户一问三不知,检查者就可能由此反推乡村工作的真实性。那么,如何才能让对象户掌握这些必问的信息呢?我们知道,村落日常生活本来以散漫与无规则为特点,偶发性的事件—过程、不经意的询问与对话,如果不经过特殊的强化灌输,你能肯定对象户一定记得住?假如计生干部做了工作,对象户在接受问询时却答不上来,就有可能形成对已做工作的否定。再假如有的对象户与干部有矛盾,故意乱说,也可能会出问题。为了防止类似情况的发生,在既没有办法向农民做强制性灌输——这样做会引起对象户的反感,起反作用,又没有办法确保农民一定会主动配合工作的情况下,计生干部想出了一套不“扰民”、不求民,却能在不知不觉中让农民“上套”的办法。即通过特别安排的自检自查,将上级检查时可能涉及的内容预先操演,以让对象户将干部们平日里做过的工作反复地“印象化”和“程式化”。
 
电视剧《山海情》第十五集剧照,麻副县长说:“(村民们欢迎领导检查),都是自发自愿弄的!”(来源:12371.cn)

基层干部有着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在上级的检查到来之前,计生办的干部便三天两头进村入户,以检查者的身份反复向农户询问上级检查时可能会涉及的问题,如有不知者,再来一个现场的解释和提示。整个过程搞得跟真检查一样,并不告诉农民这只是一场预习和“背书”,这样,对象户便在不知不觉的仿真环境中习得了应对检查所需要的知识。于是,未经被检查者察知,也不需要给任何劳务报酬,却达到了向他们灌输检查信息的效果。
 
乡镇干部用这一套办法来操练农户,村计生专干有时也会以同样的办法先将对象户操练几遍。所以,往往是乡镇还没有动作,计生专干就以自检自查的形式先将这套游戏玩起来了,结果,等乡镇干部下户,发现对象户竟然能够对答如流。“这真是奇了?!”计生办的人颇感惊诧,但惊诧之余,他们也很快就反应过来,既然你能这样来应对上面,下面又为何不会以此来应对于你?于是,彼此相视一笑,也算是找到了几分战友的同情。
 
一切都万事俱备,就盼着上级来检查。当然,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是必须要做的,那就是想办法打听到有关检查的信息,如检查的时间、线路,甚至于检查组的车牌号等。这样,不待检查者上路,一切就早已经在迎检者的掌控之中了。

 
《农民的政治》,赵树凯著,商务印书馆二〇一八版(来源:book.douban.com)


基层的匠心独运不能说上级就不能领会,他们不同样要经受更上一级的检查,做同样精心的准备?所以,有朋友就说过,在应对自上而下的检查中,地方上存在一种规律性的现象:如果是省里来检查,那么,市、县、乡、村都会动员起来,共同应付;如果是市里来检查,县、乡、村则都动员起来,共同应付。比如省里检查时,市里有关部门就会提前探明情况,向下面的县提供某些检查信息与应对方法的“公共服务”,当市里来检查时,县里也如法炮制。结果,检查者永远处于被孤立状态,而被检查者则利益一致,共同对“上”,布下天罗地网,将检查活动消解于无形
(参见赵树凯:《乡镇政府的应酬政治——十省(区)二十乡镇调查》,三农中国网二〇〇五年八月十五日)。有备如此,还有什么困难不能拿下?

可以预料的结果自然是皆大欢喜,上级得到了他们想要得到的数据,乡镇在检查中创造了优异的成绩,由此,乡村工作上了一个台阶,进入到一个更新的层次。

 
电视剧《山海情》第十五集剧照,村民们欢迎领导前来检查(来源:12371.cn)

现在,新农村建设正在红红火火地展开,不知道是否又多出若干需要考核的指标,多出多少个重要和不那么重要的检查评比。
 
不过,基层政府打心眼儿里却并不愿意这样做,甚至于还很烦,但他们能不继续这种游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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