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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首发 | 庙堂高耸,人间戏场——话剧《北京法源寺》讨论纪要

2016-01-27 《读书》 读书杂志

编者按
由李敖同名原著小说出发,经田沁鑫编剧、导演的话剧《北京法源寺》,自2015年12月到今天经过两轮上演,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已经成为文化界、学术界热议的话题剧目。在这里,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光绪、慈禧、荣禄、李鸿章、袁世凯……晚清各色人等,游走在寺庙、庙堂与民间之内,在革命、改良与保守之间,既进行着激烈的辩论,也与对他们的历史评判、民间褒贬隔空展开对话。 
《读书》于1月12日特别邀请十余位在京学术文化工作者,围绕《北京法源寺》展开讨论。我们摘取发言人较为精彩的部分,在微信公号首发,希望借此进一步打开讨论的视野。更为丰富的座谈会发言,与新的学者视角,纸版《读书》日后会全面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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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剧《北京法源寺》宣传短片(国家大剧院提供)




 如何把思想有魅力地搬上话剧舞台?
黄纪苏(中国社会科学院)


这部戏很有气势,无论才情、思想、表达,等等,都有可观之处。中国近代史对于中国的当下和未来一直是一个重要参照。中国现代化的过程今天还没完成,田沁鑫把这个过程开端时期的重要事件放到话剧舞台上,我觉得无论她持什么立场,都值得称赞,因为戏剧舞台上敢这么干、能这么干、干得还有看头的,并不太多。田沁鑫的戏,尤其是那些古典或准古典题材的戏(《生死场》算准古典题材吧),中国化、舞台化的程度一直比较高,这方面她很了不起。这出戏思想/学术比重特别大,好多类似博士论文的语言就直接倾泻在舞台上了,给人的感觉是在读书,却没有读书的从容。虽然使用了调度、肢体上的一些手法帮助润滑,但效果如何我很怀疑。最提神的部分还是讲故事的部分,如谭嗣同夜访袁世凯,真是精彩。如何把思想搬上舞台,这的确是一个特别大的挑战。多年前,听一位朋友打快板,《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我觉得特别有魅力。便建议他试试把《资本论》打一段,我说如果《资本论》都能打,大概天下没有你不能打的了。如何把思想有魅力地搬上话剧舞台,我期待田沁鑫的继续努力,因为我觉着她有这个气魄也有这个潜力。



最后的一笔“毛润之”,有些突兀,但思路对

沈林(中央戏剧学院)


看戏前,网上说这戏就是历史课,像个教科书;我看戏就留心了一下,觉得它还真不算。它讲了戊戌这段历史,但和写戊戌论文不一样。仔细想想,话剧倒确实常和历史纠缠。当年《蔡文姬》出来,历史学界都讨论。今天田沁鑫如果能够继续走这条路,会非常有意思。但田沁鑫这戏,还是塑造了人物的,是一群人物,一群真正的人。说他们是真正的人,因为他们是社会的、历史的人,惟其如此他们才活灵活现。惟其如此,这戏才不是教科书。而其他一些声称摆脱大历史和意识形态的戏,看个开头,就知道后面要说什么,那可是既无人物也无观念。


以往清宫戏不少,通常看完之后观众对故事了然于胸,能当真人真事议论个长短是非;看了《北京法源寺》之后,多的是感叹。这里的主人公是谁呢?说了一个什么主题呢?很难一言以蔽之,但还是莫名感动。我想其中的原因或是这样:


它不是一个人、一个行动、一个声音,而是众声喧哗。各种思想、各种力量,对如何救亡图存莫衷一是。时过境迁,现在再谈历史,心态不一样。而编剧看这段历史反映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特点,那就是对待这段历史比较从容了。中国已然富国强兵,回头看历史上为此奋斗的前辈就会有更多的同情理解和谅解,所以众声喧哗。至于这样的众声喧哗对戊戌这段历史有没有吐露真知灼见,这可以留给历史学家讨论。窃以为,没有也不要紧。戊戌变法的动因不在了,它的最终目的达到了:富国强兵。今天我们不会一想到戊戌变法,就撸胳臂挽袖子,指着鼻子骂对方卖国贼。这戏这样表现慈禧、李鸿章、恭亲王没有任何不妥。为什么?慈禧喜欢西洋劳什子,爱听域外趣事,这不是什么解密,而是我们的心结没了。我本人八十年代留学的心态和现在出去讲讲的心态就不可能一样。这个戏立足今天,我们观众也立足今天。台上说的是过去的事,台下想的还有今天的事。田沁鑫最后加的一笔“毛润之”,好像也有议论。这个细节是真是假不重要,因为从此展开的历史真。中国筚路蓝缕风雨兼程,一路走到今天,这是真,而且是更高意义上的真。所以最后一笔即便有点突兀,但思路对。


《北京法源寺》剧照(摄影:赵涵)



这部话剧中的平衡感来自哪里?
陶庆梅(中国社会科学院)


我对《北京法源寺》的关心大致有如下几个方面:一、关于中国戏剧。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国戏剧/中国话剧的互相借鉴,使得以焦菊隐导演的老舍剧作《茶馆》为代表的作品,奠定了“中国学派”的基础,也为“中国学派”规定了一定时期的内容指向。但经过八九十年代的戏剧市场化与现代主义戏剧的双重冲击,“中国学派”的发展逐渐被淡忘,也逐渐地固化为另一种僵化的舞台风格。而《北京法源寺》的舞台,无论从舞台时空、表演方式、人物的语言与人物的塑造方式上来说,都在尝试着接着当年“中国学派”,走一条新的道路;二、重塑理想(英雄)人物。改革开放以来,解构英雄成为潮流。所有的英雄,都有“人性”上的弱点,这其中,“生死”似乎是个最难跨越的法门。对这个世上绝大多数人来说,生死都是最难超越的;将心比心,在生死面前的踌躇,也是很容易理解的——如果有人不踌躇,就特别难以理解。而《北京法源寺》里的谭嗣同,恰恰是在这最难处入手。导演将谭嗣同的选择置于他的佛学精神向度中,塑造出一种我们虽不能达到但需理解的理想人格。三、历史叙述的动力。我在看《北京法源寺》的过程中,处处感受到的是某种大的平衡感。这种平衡感也许表现在导演不拘泥于某一种历史叙述与历史解释,舞台上的历史感觉,来自一百多年以来被世俗社会所接受的对于这段历史、这些历史人物的表述的叠加。让我有些怀疑的是,这种平衡感来自哪里?是偶然的要素(导演有其独特的佛学视野),还是我们站在今天的情绪与语境中,有了重新叙述这一百年来历史的新动力?


《北京法源寺》剧照(摄影:谢宇)



这部戏的精华,在于传统的创造性转化
尚思伽(《北京青年报》)


《北京法源寺》的舞台调度很出色,人物众多,在时空上跳进跳出,非常流畅。场次既多且碎,却不给人以拖沓感,每场戏都讲究节奏,一个个转场干净利落。而且,这出戏的舞台布局从头到尾几乎都是中轴线对称的结构,典型的中国式构图。这很少见,一般的舞台不会这样处理,至少视觉上要有变化。但是《北京法源寺》的中轴线对称却不给人单调之感,反而让人觉得和这样一出论辩式的戏非常契合,甚至可以联想到紫禁城、皇权等意涵。


从台词和演员的表演来说,这出戏基本是论辩式、抒情式的,调门起得很高,而主要演员大体能在一种饱满的状态下,立定跳高一般把整部戏撑下来。个人觉得,比起那种靠台词的文学性、行动性层层推进,心理细腻且变化多端的西方剧场的经典表演,这种方式对我们的戏剧现状来说或许更为可行。


全剧我最喜欢的一场戏,是谭嗣同夜会袁世凯。一桌二椅,田导是按照中国戏曲的表演方式来处理这场戏的,调度和节奏也完全是从戏曲来的,但最绝的是,它仍是“话剧”,你不会觉得台上是一个小生和一个花脸——我想这是《北京法源寺》的精华所在,也就是传统的创造性转化。2015年,戏剧圈在纪念焦菊隐先生诞辰110周年,但是以北京人艺为代表的话剧民族化,在今天实际上已经僵化了。而田导在“法源寺”中的实践,和以往我见过的利用戏曲的方式都不同,让人看到了一点希望。欧美和俄罗斯的优秀剧目,看得越多我越怀疑,我们真能学到别人的秘诀吗?我们需要在舞台上找到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语言。从处理好一出戏,到寻求一种训练演员的有效方法,到形成自己的剧场美学——即使离最终目标还很远,《北京法源寺》确实展现了一种可能性。

《北京法源寺》剧照(摄影:柴美林)



与原著的微妙区别——关心改革变法的历史命运
张翔(首都师范大学文化研究院)


戊戌变法、义和团运动与辛亥革命等系列事件,是帝制崩溃、共和建立这一意义上的中国“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关键环节。在革命的“短二十世纪”终结之后,如何叙述和理解十九世纪末逐渐兴起的共和革命,成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降中国思想界和文学创作关注的一个核心议题。在近年来中国学术思想界有关革命与保守的讨论中,如何理解康有为这一戊戌变法的领导者,也是一个重要焦点。田导的这部《北京法源寺》,有敏锐的问题意识,戏剧表现很有能量,提供了一个值得关注和分析的重要文本。


这部戏关心的中心问题,是变革,而不是反清革命,这是戏剧相对李敖原著发生的一个重要变化。在李敖的小说里,首先亮相的是写作《广艺舟双楫》时期的康有为(谭嗣同分量也重,但到中间第七章才出场),第三章“休怀粉身念”即提出“满汉一家”的论题,康有为反对反满革命,其后以较多笔墨写了大刀王五的反满主张以及谭嗣同与王五围绕应否见满清皇帝的辩论,这些都意味着小说将革命问题作为中心问题之一。从目前可见的文献来看,1899年与梁启超、欧榘甲等弟子倾向革命,鼓吹以反满、分省独立等主张推动革命,康有为此后劝导和批驳这些弟子,开始较多论述应否反满的问题。李敖对戊戌变法之前及期间的历史叙述,突出戊戌变法失败、共和革命潮流兴起之后的论题,强调的是共和革命的议题。而在这部戏中,已经没有王五这一人物,强调的是围绕变革论题的辩论。这一微妙区别,显示田沁鑫的一个寄托,乃在于关心改革变法的历史命运。


这部戏借助“法源寺”的空间,独出心裁地安排了“穿越”历史的1921年与1898年等不同时间的对话,这一戏剧结构不仅有利于吸引观众,也提供了很有利于历史叙述的空间。不过,遗憾的是,这一结构没有得到充分的利用。围绕反满、共和革命等议题的辩论,是理解变法失败、流亡海外之后康有为何以与梁启超分分合合的关键所在,这些辩论如果在这一结构中有所体现,戏剧最后部分康梁的决裂便不会显得太突兀,也可以让1921年不那么显得只是21世纪初期的替身,而在变革之外,真正具有一些革命年代的特征。



《北京法源寺》剧照(摄影:谢宇)



我恰恰觉得这部戏,不是专门来讨论戊戌的
朱伟(《三联生活周刊》)


我自己不喜欢传统话剧,太强调那种大段台词、通过大段台词剑拔弩张地体现戏剧化冲突,然后形成了一种模式。而田沁鑫的戏,包括争议比较大的《赵氏孤儿》,我觉得她能够寻找一种跨越时空的表达方式,表现出全新的东西,颠覆经典。比如说《北京法源寺》,如果跳出对戊戌的历史叙述,就可能会在一个比较广泛的时空里,去深刻地讨论问题。我恰恰觉得这部戏,不是专门来讨论戊戌的。如果纯粹来讨论戊戌的话,一是学者们已经讨论了很多,二是经过那么多历史阐释,可能没有更多新发现的空间了。我理解这部戏,它选择李敖先生的小说,是看好了法源寺是一个可以承载时空穿越的平台,利用这个平台打破传统的时空,从容思考这些人物背后比较复杂的背景,再来讨论历史节点中不同人的历史选择,以及这种选择对今天思考的意义。田沁鑫戏的好处是,不纯粹表现悲剧,也不纯粹表现喜剧,她在戏里追求的是人生的五味杂陈。她感兴趣的是宗教与世俗关系,是生死观,生死观,可能是她很核心的东西。我觉得,她对话剧这个艺术形式的创新,现在讨论得不够充分。田沁鑫的可贵之处,是在传统话剧和中国传统戏剧表现形式的融合里面做创新的思考。从表现方法到节奏,她都在做有益的尝试。她在一些核心节点保留了传统话剧思辨式的大段台词,更多时段,则多一些快节奏的,甚至是三句半式的台词传递对比。思辨式的台词,她往往赋予诗意;快节奏的台词传递,则经常有插科打诨的效果。田沁鑫将希腊悲剧思辨的传统、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市井气息,与中国传统戏剧,甚至曲艺的表现方法,很好融合了起来,密度很大,通过时空穿插,能产生很好的传播力。从节奏感的角度,也确实很新鲜。



《北京法源寺》剧照(摄影:柴美林)



一个好的作品,要么在写命运,要么在写人性,《北京法源寺》,就是有这两条
余韶文(《北京青年周刊》)


有的导演是侧重于形式上的创新,有的导演是侧重于内容上的思考。二十来年田沁鑫导演的创作,好像两头都想要;但是到《北京法源寺》,我感觉她在形式美学上的标新立异,稍微有一点收敛,好像对于内容思考方面,倾注更多。我觉得一个好的作品,要么在写命运,要么在写人性,如果这两条没有,这个作品无论怎样,是没法吸引我的。我觉得《北京法源寺》这部作品,就是有这两条。比如命运,对于戊戌变法中的各派,田沁鑫没有站在哪一边,各方都给了发言权,都为自己的行为和选择做了表白。好像看完这个戏觉得,没有谁是错的,都有道理;但这各自的出发点加在一起,好像是一个错的结果。这种人物命运的叠加特别好看。比如人性,我觉得这个戏在处理人物对自己行为解释的时候,人性表现很充分。我觉得特别好的,是对袁世凯的解释。像谭嗣同动员他起兵的这场戏,特别好看,把一个政治人物在历史瞬间进行抉择的内心冲突,表现得淋漓尽致。总而言之,《北京法源寺》充满着命运多种可能和人性复杂,是这个作品特别让人过瘾的地方。但是我稍微不太满足的地方,是田沁鑫给各个人物用平衡主义的倾向严重了一点,就是说每个人就显得没有倾向。其实有很多文艺作品,能够引起轰动,是因为有倾向,这个倾向对不对,其实不管。我觉得导演这种做法,给每个人发言机会,既是好事,又不是好事——每个人好像都得了平衡性的表达,每一个人都不是好人,也都不是坏人,反过来说在个性上,还不是特别鲜明。



《北京法源寺》剧照(摄影:谢宇)



田沁鑫“一出手,山河震动”
李舫(《人民日报》)


《北京法源寺》是二〇一五年最不应错过的话剧,可以说是二〇一五年的一件文化盛事。政治与历史、宗教与救赎、改良与革命、皇权与自我、家庭与爱情、意识形态与社会思潮……田沁鑫才华横溢,有太多的东西想表达,每一个主题单拎出来,都可以衍生一个优秀的台本。然而,也许这无从表达的无限丰富,正是百年前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的缩影。历史从来都是迷障丛生、乱云飞渡,百年前岁月缝隙的一场人间戊戌大戏,何尝不是百年后社会发展的一个有趣样本?田沁鑫的剧作,宏观处纵横捭阖,细微处秉烛探幽。用台湾作家简桢一篇文章的题目可以概括:“一出手,山河震动。”田沁鑫的成功源于她六个方面的努力:野心和梦想;作品的张力和为人的定力;开拓精神和担当意识;作为导演对戏剧类型化和多元化的探索;对历史历程、社会转型和未来发展所具有的洞悉力和影响力;世界观和本体论。



《北京法源寺》剧照(摄影:柴美林)



奚美娟,她塑造了独到的“这一个”
赵忱(《中国文化报》)


在座的应该已经都看到了话剧《北京法源寺》,我认为它是了不起的,尽管了不起不等于完美。《北京法源寺》最初进入排练厅的时候,我就从大老远地从北京大兴黄村赶过去探班了,因为奚美娟是我的姐姐,田沁鑫是我的妹妹。我在大型音乐舞蹈史诗《复兴之路》上发现奚美娟,从此成为闺蜜;发现田沁鑫则是在十七年前话剧《生死场》的排练厅,那时候田沁鑫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导演,但是,我看出了《生死场》的气象,看到田沁鑫的未来。在《北京法源寺》进入天桥演艺中心之后,演员贾一平等有时候会给我微信,问:姐姐你觉得这样行不行。我觉得一定行,但是,一定有一个艰苦卓越的过程。我见证了一些过程,在某些时候就连老戏骨奚美娟老师,也都简直困惑,田沁鑫对演员的要求非常苛刻。她苛刻是因为她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单说慈禧太后,老田笔下的这样一个,与以往我们见过读过的太后都是不一样的.可是,最后,大家都管奚老师叫“奚太后”,因为她塑造了独到的“这一个”。《北京法源寺》初步成功之后,我时常会想起某一天深夜,我跟老田他们一起宵夜,大家忙着吃麻辣小龙虾,她则忙着念自己的剧本,她念的那一段正是就慈禧的话,我觉得那样说话的慈禧以及说那些话的慈禧非常迷人,奚美娟后来成功地完成了对老田笔下的慈禧太后的塑造。这真是太好了。发现对的演员,并要求他们对人物做田沁鑫似的塑造,是《北京法源寺》能够有目前气象的一个很关键的原因。



《北京法源寺》剧照(摄影:赵涵)



这个有活力的时代里,中国人的心却很老
江湄(首都师范大学


《北京法源寺》这部剧很像一场公开的历史课,不妨叫做“晚清应对中国文明危机的三种方案”,它不是以讲故事取胜,更像是导演的思想表达,好多台词都可以直接写进论文、著作里。作为一场公开的历史课,最吸引人的地方应该是观点新颖且有说服力吧!这个剧最有新鲜感的地方,大概就是使观众好像亲身来到戊戌变法的现场,聆听各派代表人物给你掏心窝子,争取你的同情。尤其是当时根本未曾谋面的人,也站到你的面前进行公开辩论。但是,我认为这场戏最不新颖的地方,恰恰就在这里,似乎要对在历史中进行殊死斗争的每一派都给予同情和理解。历史研究经常讲所谓客观立场,讲“具了解之同情”,那是要去透视历史动力场中各种势力具有的思想观念,其背后所指涉的现实利益何在?也就是去呈现更深层面的历史结构,从而把事件的偶然性解读成必然性,所谓“具了解之同情”是一种突破道德情感的历史洞察力。而我觉得导演对人物的感情投入似乎太多了,这就有点把历史弄成一笔糊涂账的意思了。在江山面前谁都是“过客”,是非成败转头空,好像是一种悲悯,是沧桑阅尽,但这跟“虚无”其实只有一线之隔。那种让各派都讲出自己道理的“众声喧哗”,那种因远离危亡时代而具有的“从容”和“宽容”,我以为恰恰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流行的历史观、最常见的心态结构。我经常感慨中国历史到了今天,重现战国时代的蓬勃活力,但在这个时代里,中国人的心却很老。作为一个学历史的人,我知道,但凡我们今天还把它当作“历史”来看的事情,我们对它永远不会有定评,因为它还在对我们今天的历史发生效应,我们只要还在为今天历史的何去何从发生争辩,那么,我们对它的功过是非就在争论之中。这部戏对戊戌变法各派的宽容同情、不置可否,很能说明我们对今天历史的走向不置可否、无所适从。



《北京法源寺》剧照(摄影:赵涵)



重谈戊戌,应该直击精神萎靡、思想懈惰的现实
王炎(北京外国语大学)


我很喜欢田沁鑫导演的戏,《生死场》、《赵氏孤儿》可谓浑然天成。即使商业性的《夜店》也非常好看,手法极娴熟。看《北京法源寺》却时常走神,聚精会神不易。这部戏也不是传统历史剧,情节、行动、人物、冲突都不是重心。它反而有大量台词,众生喧哗,多声部、多视点,显然是政论剧,这本是我期待的,可为什么不吸引我呢?


我觉得没有新意。绝非希望看到意想不到的情节或奇闻异事,而是历经百年叙述和无数阐释之后,这部戏要回答如下问题:什么今天要重新讲述?与以往有何不同?对当下有何新启示?遗憾的是,虽然人物你争我驳,但无非堆砌一些耳熟能详的观点,好似历史观的普及课,有争论未必会产生原创性观点。


在影视主导大众文化的今天,给话剧留下的园地不多,唯有先锋性和实验性才先声夺人。而商业舞台要么接草根地气,要么靠拢百老汇大制作,八十年代的戏剧创作理念不再适用。《北京法源寺》不该像电视剧《走向共和》那样四平八稳地讲历史,只能走先锋之路,有全新的观点。它讲的是一场真正的革命,戊戌是个开端,全面清算整个中国传统,对中华文明的本体做彻底反思,革命性和激进性前所未有。从此中华民族走向不停歇的革命,这一文明也开始步入现代。所以,这段历史的关键是“新”,与传统的断裂和生生不息的活力,才是该戏的灵魂。遗憾的是,《北京法源寺》仍重复着过去的调调,慈禧、李鸿章、荣禄等保守派与康、梁、六君子等激进改良派之争,无非谁对富国强兵更有利,谁提出更好的制度建设,谁更稳健务实或谁高瞻远瞩,好似把文艺复兴说成给欧洲带来和平与发展之类,而罔顾这场思想革命如何重塑了一个民族的精神。现在是重谈戊戌的时候,但应有不同的谈法,不光在天下社稷层面,还应汲取戊戌的能量,直击精神萎靡、思想懈惰的现实。先不必钩沉索引,搞历史正确,而应大刀阔斧,批判现实。



《北京法源寺》剧照(摄影:柴美林)



每一次打开亦是某种关闭,每一次触摸亦是一次远离。
戴锦华(北京大学)


《北京法源寺》始料未及地触动了我。有震撼,有感动。


田沁鑫选了个难题:戊戌变法——一个重叠着一百多年来无数次、无数层次的论争、质询、辨疑的历史的关键性时刻、终结或开端。震动来自于这部剧成功地营造了大时代的历史感:千钧一发、兴盛-衰亡、不容回避、无可转身、不可逃脱;历史的机遇与偶然,历史的智慧与误读,一个每个人必须交出他“真正的身份证”的时刻。我同意江湄的描述,但是我认为,比我们自诩可以公允的、超越性俯瞰历史更可怕的,是历史纵深的消失,历史感的飘散。戏剧的开篇:法源寺,生死交汇处。1921年(一个现代史开启处意味深长的年头)和1898年的对话,一次生者与死者的对话。当然,更是今天与1898年的对话,也是多重历史现场间的对话,是“戊戌变法”重要人物间的对话或隔空对话,是每个人物面对种种历史评判的自陈与自辩,是那些充满张力、甚至悖谬的时刻:“救驾!”或“我怎么会和你说话?”……


一个饱满的舞台。然而,在多声部、众声喧哗、多音齐鸣之中,事实上导演有倾向、有认同、有中心,那就是谭嗣同。我想,这出戏触动了我的,无疑是谭嗣同,以及包括他在内的六君子。除了大时代、历史,大概另一个关键词,是英雄,也许该加上“中国英雄”。为此,田沁鑫剧组事实上准备了一次暖场、一部垫场戏:《英雄24小时》,提问何为中国英雄。也正是谭嗣同等六君子和他们的妻子共同托举、承载了剧中的大时代之感,展示了舍生取义的苍凉悲壮。今天,我们已习惯了某一种关于人性的表达:趋利避害,贪生怕死,饮食男女,因此而无从理解大时代,无从理解人性的意义正在于利益原则的超越。不然,对英雄就只剩下袁世凯的解读了:狂生或疯子。为此,我接受了剧作的空间选择:法源寺、佛教或生死交汇处,因为佛教、佛法为谭嗣同这个特定的英雄提供了特定的精神和意义注释,它令当代人得以理解:“我自横刀向天笑”、“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不是单纯的激进、更不是无谓的冲动,而可能是一份别样的大智慧,一种历史高度上的选择。


当然,必须提到的,是《北京法源寺》炉火纯青的场面调度,这无疑是田沁鑫戏剧一以贯之的特点。在这部剧中,你似乎可以感到田沁鑫极为华美、丰富的剧场调度有所节制,但与其说是节制,不如说是舞台为它的负载所充满并平衡。事实上,在这部剧中,你很难分别去讨论剧作结构、对白与舞台调度、肢体语言,它们彼此支撑、相互包裹,从饱满的舞台上扩张开去,包裹了整个剧场。历史的大时刻,历史的十字路口。可以不必须是戊戌变法,但又一定是戊戌变法。可以感到,田沁鑫在这部剧中有更大的诉求,一个难题、甚至是一个悖论:以历史政论剧的形式摸索一份关于平衡的表达。不仅是“生死、朝野、家国、君臣、人我、是非、情理”,更是戊戌变法那个充满历史动能与革命性的时刻与当下。


每一次打开亦是某种关闭,每一次触摸亦是一次远离。




我们是一个复杂的民族,所以我们的文艺作品里,可以复杂化,但不能太过简单化。我们自己要有觉知,要有自信
田沁鑫(中国国家话剧院)


感谢各位老师!这出戏是根据李敖先生的长篇改编的,同时我做了有十二稿,从来没有觉得做戏做过这么艰难的,因为史料诸多,众说纷纭。我看影视剧,说戊戌变法这段事,大多是围绕“戊戌”来的,也有语焉不详,或绕来绕去地。我改编,是要直面,还是绕一下。但是这一次,我们做《北京法源寺》,没有绕,也不太会绕,只是直面了一下里面的问题。我们用戏剧的方式来跳出跳进,因为我们是有结论性的,这点大家也都看得很准。这个戏里牵涉寺庙,牵涉宫廷,牵涉思想,我觉得这出戏的基础,是在一条复杂线上做到的。我觉得我们文艺作品水平上不去,原因很多。比如在大国崛起的今天,我们的文化结构是什么,都不是很清楚。我们不怎么提自己是一个历史文化悠久、文化资源丰厚的大国了;但我觉得最起码还应该要有觉知。觉知什么?觉知这个民族确实是有五千年灿烂文明的。所以我做这个戏,就像烹饪,把中国庙宇、宫廷、民间的精华,都放在调料里,希望它的丰富和味道能让人回味。我们是一个复杂的民族,所以我们的文艺作品里,可以复杂化,但不能太过简单化。我们中国的电影、电视、戏剧,比如在一个更宽泛的平台展现我们自己的时候,我们自己要有觉知,要拿出这个觉知来做,要自信地把它显现出来,这是我做这部戏的一点点冲动。今天听到这么多老师的批评意见,我也非常开心,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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