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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芜:礼俗——人文的“印记”

2016-02-22 舒芜 读书杂志
编者按
今日上元节。吃元宵,赏月观灯,猜谜打趣,舞龙舞狮……很多地方都会红红火火地“闹”元宵。从人们的心理角度,新的一年是从明天正式开始的。时间本无影踪,但“岁时礼俗”让时间带上了人的痕迹。过年的种种礼俗,究竟有什么意思呢?“如果只是把现代社会中的礼俗之类,看作不得已的旧的遗痕,那是过于简单的看法。”舒芜的这篇读书笔记,实在地记下阅读民俗学著作的心得,对于觉得年味儿越来越淡的我们,或许有些启发。



礼    俗人文的“印记”

文 | 舒芜

(原载《读书》1993年2期)


 

逢年过节,婚丧庆吊,现在大城市里面,日趋简化,但是仍然有许多礼俗,相沿未改,至于农村和中小城市,自然保存得更多。“文化大革命”中的所谓“破四旧”,包括了要破除这些旧礼俗的意思,当时的确把全民族的生活弄成监狱一样的刻板枯燥,可是效果不长久,“文革”后期已经松动得多。到了彻底否定“文革”的新时期,我们的生活日益丰富多彩,正常的年节庆吊活动恢复了,甚至先富起来的人大操大办,过于铺张浪费了,都可以看出这些礼俗在民族生活中根基深厚,实在不是轻易能动摇的。

 


大家忙忙碌碌地过年过节,贺喜吊丧,究竟有什么意思呢?这些礼俗,追本溯源,都可以追溯到某种迷信的、落后的、原始的、野蛮的起源上去,那么又为什么不能也不该把它们都废除掉呢?我有时这么想过,可是想不出所以然,也就不深究,姑且搁过一边,思想深处还是把这些礼俗当作不得已的落后的遗痕看待。

 

直到最近,我才觉悟到这种看法的不对,这是读书之益,是因为我偶然读了几本讲民俗学的书。这些书是:《中国岁时礼俗》、《中国人生礼俗》、《中国吉祥物》、《中国崇拜物》。这四部书,同出一位作者之手:乔继堂,都是天津人民出版社的《中国民俗丛书》里面的。书中有丰富的材料,读起来生动有趣。而我觉得最得益的,乃是每书之首的理论部分,使我能从哲学的高度来理解平时习焉不察的许多礼俗现象。

 

首先,我知道了“岁时礼俗”和“人生礼俗”的分类。每一年的元旦(今天叫春节)元宵,清明端午,中元中秋,等等,是属于“岁时礼俗”之类。每个人从初生到满月,从成人到成家,每年的生日,逢十的整寿,死亡时的哀悼,死后的祭礼,等等,是属于“人生礼俗”之类。常言所谓“逢年过节,婚丧庆吊”,正是分别说到两类的礼俗活动。

 

其次,我知道了两类礼俗的最突出的不同特点,就是“人生礼俗”建筑在时间不可逆性概念上,“岁时礼俗”则建筑在时间可逆性概念上。一个人一生中的每一项人生礼节,例如洗三,满月,成年都只能过一次,永远不可重复,不可回头;即使年年要过生日,你今年过了十八岁的生日之后,明年便只能过十九岁的生日了;逢十的整寿的不可重复性更是清楚,过去诗人的集子里总有《四十自寿》《五十自寿》之类的诗题,过一次有一番“年华不再”的感慨:这就叫作时间的不可逆性。“岁时礼俗”则相反。每一年的元旦元宵,清明端午,中元中秋之类,年年如此,周而复始,每一个节日都像上一年同样度过,不着重与上一年之异,只着重与上年之同;尤其是各个民族每年都欢呼庆祝“春回来了”,这个春天就是上一年的春天的复归,这一点最透露出岁时礼俗的时间可逆性的特点。

 

再次,我知道了两种礼俗的用意:“人生礼俗”的用意在于“通过”,“岁时礼俗”的用意则在于“强化”。人的一生,有如竹子,有一个一个“节口”。一个人要成长壮大,要走完人生途程,要在既定的群体中生存,就必须一一通过这些“节口”。而帮助你一一顺利“通过”的“手续”,就是五花八门的人生礼仪。所以,人生礼仪可以称为“通过礼仪”。至于每年的“岁时礼仪”,每一项都在连续反复的同一时点上进行,每年重复的节日表面上是一个叠加、层积,实际上是生命的再生,能量的积聚,给人一种沉重的历史感,也给人一种永恒的绵延感,让人以越聚越充分的能量前行,让人在越积越厚越高的历史上前瞻,这就叫作“强化”。所以,岁时礼仪可以称为“强化礼仪”。

 

又次,我知道了两种礼俗的作用。“岁时礼俗”有调节劳动和休息的作用,这是它对人们生活、生产的调控,同时是对社会关系、人神关系、人与自然关系的调控,通过岁节的问遗馈赠来调适亲友邻里关系,通过祭祖来调适人与祖先与家族的关系,通过敬神来调适人与神的关系,等等。“人生礼仪”则有人的“文化化”(或称“社会化”)的作用。人是社会的动物,文化的动物,他从生到死,都处在连续不断的文化化过程中,其间又可以相对地分成多少阶段,人生礼仪就是考察这些阶段文化化状况的手续。人们通过这些礼仪,一步一步学习怎样进入自己的“社会角色”。例如,各种各样的入会式、成人式和婚礼,使每一个由青春走向成熟的人,进行准备,接受训练,树立起比较确定的人生观、价值观、伦理观,从而被家族、社会集团接纳为正式成员。

 

尤其重要的是,我明白了两种礼俗的认识论基础。

 

先说“岁时礼俗”,这是人对时间的把握。时间本是无影无踪的,但是,人根据星斗转移,日月升落,动物出没,植物荣枯,等等,制订了历法,于是有了一个标尺,来量度那无影无形的时光,这是人对时间的把握,是人的主导性和能动性的表现。历法所反映的是“客观时间”。在此基础上,人们又进一步创造了“人世时间”,这就是一整套“岁时礼俗”所安排的生产和休闲,劳作和娱乐,敬神和事鬼,人际关系的联络等等,这是人对自然时间的把握和利用,是人的主导性和能动性的进一步的表现。人无法操纵时间改变时间,只能够认识时间利用时间,人类创制历法,创制岁时礼俗,便是把时间置于自己的掌握之下,把人的印记打在时间之上。

 

再说“人生礼俗”,这是人对自身的把握。人体本身不断在变化,有新陈代谢,生老病死,性的成熟,死亡的迫近,等等。这些差异和变化又经常作用于个体和群体的心理和生活等方面,人们才对此加以注意,并且逐渐总结出一整套规律。古人只能运用前逻辑思维、万物有灵论等等来解释这些差异和变化,来解决这些差异变化所引起的个人问题和社会问题,于是便有了人生礼仪。

 

总而言之,“岁时礼俗”和“人生礼俗”都是人的主导性能动性的表现,都是人对外界对自身所打下的人文主义的“印记”:我达到这个认识之后,便能从哲学上根本上懂得过年过节、婚丧庆吊的存在根据和重大意义。

 

同样的道理,“吉祥物”和“崇拜物”的意义也是如此。第一,关于“吉祥物”:人们向往和追求吉祥,于是将某些自然事物和文化事物视作吉祥的象征,相信利用这些事物可以规避灾祸邪祟,获致吉庆祥瑞,这些事物就是“吉祥物”。人们从物质上利用和改造自然,是生产活动;人们也从观念上利用和改造自然,这就是吉祥观念。“吉祥物”的出现,可以称为人对外在世界的“观念的胜利”。第二,关于“崇拜物”:人们要生存,要发展,仅靠自身的力量远远不够,于是想要利用外在力量,这种外在力量及其载体就成为人们的“崇拜物”。它的本质,其实就是人自己的现实能力在观念中的延长。所以,“吉祥物”和“崇拜物”,同样可以说是人的主导性能动性的表现,是人文主义的“印记”。

 

所有礼俗,所有的吉祥物和崇拜物,其起源都在初民社会,因此都包含了反映了初民的野蛮思想,他们当时只可能有这样的思想。但是这些礼俗之类,文明社会中仍然存在,甚至现代社会中还不断有新的礼俗、新的吉祥物和崇拜物被创造出来,例如现代的五一节、三八节、开学典礼、就职典礼、熊猫吉祥物等等,这是因为人类的主导性能动性的需要一直存在,人文主义的“印记”的需要一直存在的缘故。现代的礼俗当中,初民的野蛮思想大量地被改造了,被新的思想感情所替代了,也有一部分则沉积在人们的集体意识和集体无意识的深处。所以,如果只是把现代社会中的礼俗之类,看作不得已的旧的遗痕,那是过于简单的看法。

 


以上就是我读了乔继堂先生的四本书之后,觉得思想认识上最得益之处,我还没有记述得很详细,只记了一个大概。年轻时我读过一些民俗学的论著,也许因为那时中国民俗学还在初建时期,我的印象是,这些论著以材料的搜集为主,而理论性不足。几十年过去了,我没有再接触民俗性论著,现在读了乔先生的四本书,才知道中国民俗学在理论性方面已经有了这样大的进步。我不是说这些理论都是中国民俗学家自己创造的,书中明明交待清楚,这些理论是从外国民俗学家如热纳、特纳、查普尔、库恩等人那里来的,特别是法国民俗学家阿诺德•凡•热纳(旧译范冈内普,一八七三—一九五七),最为作者所称道。但是,能把外国民俗学者的先进的理论,应用于中国民俗材料的研究,这本身就是中国民俗学的理论上的进步。何况,书中也有些问题的探究,例如关于中国岁时礼俗的历史发展有六个时期两个飞跃的理论。六个时期是:先秦为萌芽期;汉代为定型期;魏晋南北朝为第一次整合期;唐宋为第二次整合期;辽金元为局部整合期;明清为中国岁时礼俗大放光彩时期。两次飞跃是:汉代定型为第一次飞跃,岁时礼俗从不自觉转为自觉,标志是原始崇拜及信仰因素的消灭;唐宋整合为第二次飞跃,标志是娱乐成分在礼俗中取得主要或主导地位,审美因素也渗透其中。这些理论成果,更非来自外国;而是中国民俗学者自己的。

 

我不了解中国民俗学的整个情况,并不是认定乔先生这四本书,就足以代表中国民俗学的最新最高成就,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这样,我都不知道。我只是如实记下了我读这四本书的心得。

 

我这只是一篇读书笔记,并不是书评,我没有也不打算在这里全面评价这四本书的优点和缺点。

 

 一九九二年七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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