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前黑帮成员制作小拇指假肢的女人 |【经纬低调分享】
分享人：万浩基
常理中，日本女性通常是以温婉可人的角色出现。但这位福岛友佳子却是突兀的存在：代替茶具花艺，在她手中摆弄的却是人体仿生器官。而这些让人望而生畏的东西，救赎着一群日本社会边缘的男人们。
这正是福岛友佳子身为女性温柔的体现，在为黑帮成员完善体肤的同时，更捍卫了他们为人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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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我们还想再来几句分享词，再加一些有力的结尾。可是我们发现在一些戏剧性的故事面前，及早引入正文才是良策。最后多说一句，感谢vice的独家授权，vice很棒。以下，Enjoy：
九十年代， “麦克” 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制作假手指的诊所广告。一开始，这位前黑帮成员觉得这大概是个骗局。不过，他还是迅速为自己预约了一次咨询。近十年来，他一直没能过上正常生活：由于粗短残缺的左手小指，他根本无从隐瞒自己此前和犯罪世界之间的联系。
一根假小指听上去似乎有些奇怪，但是值得一试。这或许能为他掩盖过去的经历，帮助他摆脱日本社会对洗心革面的前黑帮成员的偏见。 “我不确定这能不能行，” 麦克告诉我，“但我真的希望自己在遇到别人时，可以不必再担心他们会怎么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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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指” 是犯了错误的日本黑帮成员用来赎罪的一种惯常做法。这种传统可以追溯到18世纪：当时被称为 “博徒” （bakuto）的赌徒会接受借债人的断指，以此作为清算赌债的凭证。之所以选择切断左手小指，是因为缺少左手小指会妨碍一个人握武士刀，削弱他们的力量。
20 世纪，日本黑帮也采取了这一做法。下级成员打破黑帮森严的荣誉准则，被认为应当受到上级黑帮成员的惩罚时，他们通常会用刀切下左手小指第二指节以上的部分。1993 年，一项政府调查发现，45% 的黑帮成员手指都有残疾，其中至少 15% 的黑帮成员有过两次 “断指” 经历。被切下的小指通常会被包在布里，上交组织的首领，作为悔改的证明。如果不断违规，犯错的黑帮成员就得不断切下自己的左手手指指节，逐渐切到右手小指。犯下更严重错误的黑帮成员则会受到死亡的惩罚。
近些年来，从事高利贷借放、毒品买卖以及非法性交易的黑帮受到了严厉的打压，成员不断减少，断指现象也渐渐消失。然而，那些缺少小指的人却和帮派行为永远挂上了钩。在一个对帮派组织有着根深蒂固的恐惧的国家，可拆卸假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能够帮助缺少手指的前黑帮成员重新融入社会。
12月，麦克前往福岛的美容院，检查他的假小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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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 （他要求我不要在文中写出他的真名）第一次走进诊所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该期待什么。在他的想象中，他会碰到沉闷拘谨的繁文缛节，就像之前他每次到大阪市政府办公室处理自己的文件时一样。可正相反的是，来接待他的是一位头发蓬乱、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
这名女子正是福岛友佳子（Yukako Fukushima）。和其他假肢制作者不同的是，十多年来，她为想要摆脱帮派生活的阴影、找到正常工作的前黑帮成员制作了成百上千根假指。通常，福岛制作的假手指每根售价 180,000日元（约 1490美元）。对于经济上有困难的黑帮成员，她还会提供一定的折扣。
如今已经三十多岁的福岛身材娇小，笑声爽朗。她出生于日本南部的大阪市，这里是日本最大的黑帮组织山口组（Yamaguchi gumi）的大本营。二十年前，日本经济最繁荣的时候，全国各地帮派构成的辛迪加联合组织比现在更加活跃。福岛说，当时她开始自己的假体假肢制作生涯的地方 —— 帝冢山（现在是一片高档住宅区）的第一间诊所附近一直都纷争不断。
福岛回忆说：“他们曾经往我当时住的地方附近的人家里扔过爆炸物。”
十几岁的时候，福岛就对艺术和雕塑产生了兴趣，她说自己是一名自学成才的假体假肢制造专家。某个夏日，她在诊所接受训练时，看见了一个用大围巾包住自己的男人。就这样，她在偶然之间找到了自己的行当。福岛说： “当时还很年轻的我直截了当地就问他，为什么要在大热天把自己包得这么严实。” 那个男人掀开围巾，露出了身体和脸上几道严重的烧伤痕迹，而且他的双耳也没有了。福岛决定要帮忙。她想出了一个主意：她可以 DIY 一对假耳，让这个男人装在耳朵的位置上，他还可以利用这双假耳朵来挂口罩，遮住脸的下半部。
很快，许多人发现了福岛在这方面的天赋。没过多久，她就开始为其他人 —— 包括黑帮成员在内 —— 制作起了假肢。她看书、学习化妆美容知识，尽可能让自己制作的假肢看上去更加真实。
“21岁时，我开始自学制作假肢。那时还没有互联网，所以要想找到关于假肢相关的信息还蛮难的。我想，我的顾客们就是我的老师。” 尽管这些前黑帮成员各个恶名缠身，但在福岛看来，1990 年代早期，为他们制作小指是件很寻常的事。她说：“我真的没那么聪明。我只是在我觉得人们需要帮助的时候，按我自己的想法行事。”
黑帮成员常常会因为各种原因切断自己的手指，但有时，他们也会寻求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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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第一次遇见福岛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这个沉默寡言、令人生畏的男人正舒服地捧着一杯咖啡，和我一起坐在这位假肢制作者的办公室。这家诊所就隐藏在大阪一家喧闹的大型商场附近的一条小路上，里面到处散落着各种假的人体部件。“我很好奇为什么当时她的声音听上去那么生气，” 麦克转身看向了坐在他左边的福岛，“当时我还蛮担心自己会不会搅进了一场巨大骗局。” 而福岛的另一位顾客一开始则以为这是桩非法买卖，觉得他们可能是被骗了。
“当时，还没有多少女性从事这一职业。我猜，他们是没想到自己会碰到一个女医生。” 福岛发出了发自内心的大笑，“其实那时候我也没生气，我声音本来就很响，我只是把自己的想法给说了出来。”
32 岁时，麦克在福岛那里装上了第一根假小指。那以后，福岛换了三次诊所，麦克每次都会跟随她的脚步换不同的诊所接受诊疗。每年12月，他都会前去诊所，为自己带有皱纹和指甲的假小指做一番全面检查，他和福岛也会借机交流一下彼此生活中的新闻。
加入黑帮的时候，麦克刚满20岁。这个对黑帮的名声和想象中的黑帮生活敬畏不已的年轻人，其实对于真实的帮派生活了解并不多。但是在加入黑帮三年后，他就知道，自己想要退出黑帮了。因此，他在朋友的帮助下切下了小指的指尖，离开了黑帮。切下指尖一是为了弥补自己违背诺言的行为，二则是为了脱离黑帮。通常，黑帮成员需要自己切下他们的小指，不过有时，他们也会要求别人的帮助。麦克没有告诉我切手指时他身处什么样的境地，但他说，没有人要求他切下他的小指，可他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他不得不这么做。
“其实不疼，” 他说，“可能因为肾上腺素吧。”
福岛友佳子检查了麦克的假小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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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想重新开始他的生活。
“我想工作，想要回归正常的生活。我知道，如果我没有小手指的话，我就很难做到这点，还会受到他人奇怪目光的注视。” 然而，除了切下左手小指以外，这些黑帮成员并没有其他脱离犯罪生活的方法。找不到工作的麦克最后加入了一个右翼组织，把剩下来的几年浪费在了喊口号和激起人们对极端主义意识形态的兴趣上。
在福岛诊疗咨询室柔和的灯光下，只有一位细心的观察者能看出麦克的小指是假的。福岛的假体假肢都是根据其客户的切实需求量身打造的。麦克的假小指看上去就和他剩下的手指一个样。参加求职面试时，他们的小指很重要 —— 因为他们需要在面试中把手放在膝盖上。在酒会等不同社交场合，他们手指颜色的深浅也要根据他们的手是垂下的（血液顺手臂向下流，致使手指变红）还是举起的（血液从手上流走，致使手指红色褪去）而发生变化。
福岛的每一个客户在手指打模铸造、决定皮肤颜色后，都有一次咨询的机会。福岛不会透露她所使用的材料，但她说，她使用了红色、蓝色和黄色，调出了1000 多种不同的皮肤颜色，揉进了手指的颜色中 —— 这样一来，如果有顾客刮伤磨损了他们的假手指，手指表面下的颜色也会和原来一样。制作一根假指需要花两个月左右的时间。每个人都需要遵守规定，按照等候名单等待 —— 福岛有着严格的不受贿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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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开始为人们制作假肢时，福岛并没有想到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黑帮成员成为她的客户。她是最早提供这一服务的人之一，当这一领域还是男性的天下时，她就端起了这个饭碗。
尽管社会对黑帮成员存在严重的偏见，但她并不觉得和他们接触为她带来了什么困扰。但她坦承，一开始和这些人接触是一种挑战。“不少人都觉得，黑帮成员通常很有钱。甚至我也曾以为他们来找我时，都带着鼓鼓的钱包。” 福岛说， “但后来我碰到了一些接受了治疗后赖账的顾客。我气极了，问他们为什么不付钱给我 —— 我治疗他们的时候明明没有对他们区别对待。”
事实上，福岛的许多前黑帮顾客一旦退出帮派以后就会钱财尽散，而且由于缺少手指，他们也找不到工作 —— 那就更赚不到钱。 “那时，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脱离了犯罪集团的人不仅没有家，而且还常常受到其他帮派成员的追捕。这真的让他们很难重新开始生活。” 福岛解释说，因为害怕暴力，害怕吓跑客户，雇主很少会冒风险雇佣前黑帮成员。
90年代早期，福岛刚开始为前黑帮成员制作假手指的时候，社会上还没有帮助前黑帮成员改过自新的组织。对于新近退出黑帮组织的人，社会并没有显示出多少同情与怜悯。福岛一开始甚至还受到了当地警方的盘查 —— 他们认为，她和犯罪组织有所勾结。直到1992 年3月，《暴力团对策法》（Anti-Boryokudan Law）实施生效。同年12月，大阪警方成立了前黑帮成员援助委员会（ridatsu shien）。之后，福岛的境况也随之好转。
福岛说，公众对那些故意伤害自己的人的态度，和对那些因为不可抗力受伤的人截然不同。 “如果你因为事故而失去了一根手指，社会会同情你。但如果你是自己把手指切下来了 —— 既然这是你自己的决定，自然也不会有人同情你。说到底，那些前黑帮成员来我诊所装小指是为了其他人，而那些因为事故失去手指的人装假指则是为了他们自己。” 福岛解释道， “人和社会的情绪，以及害怕和同情这两种概念之间真的是有差别的。”
假手指让前黑帮成员得以心安理得地出现在公众场合
福岛发现，提供假手指并不能确保前黑帮成员过上远离犯罪的生活。不过，她说，这能为前黑帮成员创造一种融入社会的条件，至少能帮助他们试着重新开始生活。因此，她降低了假手指的价格，同意她的前黑帮顾客在得到稳定的工作后分期支付假手指的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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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 年，福岛因其成功的事业和为前黑帮成员重新融入社会所付出的努力，获得了日本政府性别平等局颁发的女性挑战奖（Women’s Challenge Award）。打那以后，公众舆论和她的家人对于她这份工作的态度都发生了重大变化。
“在那以前，我的父母、朋友，甚至当时的约会对象都经常吵着要我换份工作。我和我当时的男朋友本来都要结婚了，但他不能接受我的工作，所以最后我们只能分手。” 现在已经有了幸福美满的婚姻和一个孩子的福岛说， “现在，他们对我的事业有了更多的理解。”
但事情往往没那么容易：福岛碰到过狂怒的黑帮成员，他们痛斥她的工作，还对她进行人身威胁。也有一些人想多给些钱，以便更快地拿到假手指，但福岛始终坚守着她的立场。
这些年来，福岛见证了不少前黑帮成员融入日常社会，并为他们的成功而高兴；与此同时，她也为那些没能成功摘下 “黑帮” 标签的人感到难过。 “之前有一个男人告诉我，他准备和深爱的姑娘结婚，希望能够向未婚妻的父母掩藏自己的黑帮历史。” 福岛说， “几个月后，我接到了一通电话：他们的订婚被取消了，未婚妻的父母强迫她做了流产。”
在麦克等一众前黑帮成员的帮助下，福岛一直在把新近脱离帮派的人介绍给一个支持援助组织。这个组织能够给这些新近离开帮派的人们一些生活建议，还能帮他们介绍工作。
麦克有一根冬天用的假手指，和一根夏天用的棕褐色假手指
然而，并不是所有脱离黑帮的人都会始终安分守己。一些前黑帮成员会故态复萌，重返犯罪生活。有时，福岛还会收到以前的顾客从监狱里寄来、为他们的犯罪行为道歉的信件。
“你很难让所有事情 100% 全都做对，但如果你能够帮到哪怕一个人，他就有可能拥有工作、家庭，以自己想要的方式过上快乐的生活。如果我做了十根假手指，只要其中有一根手指的主人成功重新开始了他的生活，这份工作就有做下去的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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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狭小的诊疗咨询室里，麦克重新戴上了他的假小指。
“当我戴着这根假手指时，我感觉无拘无束、没有压力。” 他这样说道。 “所以我总是戴着它。”
如今，麦克已经把他的假小指看成了自己身上的一部分，甚至常常会忘记把它们拿下来，以至于他的这些假小指磨损的速度非常快。他还保留着自己从福岛那里拿到的第一根假小指，将其作为纪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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