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专题 | 河合洋尚 边清音 | 人类学如何着眼景观?——景观人类学之新课题
全文刊登于《风景园林》2021年第03期 P16-20
河合洋尚,边清音.人类学如何着眼景观?:景观人类学之新课题[J].风景园林,2021,28(3):16-20.
人类学如何着眼景观?——景观人类学之新课题
著:河合洋尚
男 / 博士 / 日本国立民族学博物馆全球化现象研究部、综合研究大学院大学副教授 / 研究方向为社会人类学、景观人类学、汉族研究
译:边清音
女 / 博士 / 日本国立民族学博物馆超域田野科学研究部外来研究员 / 研究方向为文化人类学、都市人类学、华人华侨研究
作者写作心得
摘要:景观人类学兴起于20世纪90年代的英语圈,21世纪后传入日本、中国。人类学家之所以于20世纪90年代后开始讨论景观,是因为当时景观作为新的分析概念正广受关注。人类学着眼景观概念后,开拓了新的学术领域,也直面新的课题。由此可以探讨人类学应用景观概念的意义和可能性。
关键词:景观;场所;空间化;人工环境;人类学
1 序言——人类学与景观
20世纪80年代后人类学开始着眼景观,90年代以景观概念为关键词的论文、著作骤增。景观人类学就此诞生。不过,人类学并不是20世纪90年代才开始研究景观的,而是早在19世纪就已涉及今天被称为景观的研究对象了。尽管如此,直至20世纪80年代,大部分的人类学家还是没有把这些对象称为景观。实际上,因为景观一词暧昧且多义,若把所有自然、人工环境都称为景观,反而会使其指代的对象变得模糊不清。
从事景观研究的人,必须常常意识到一个问题,即景观是研究对象还是分析概念。如上所述,景观一直是人类学的研究对象。但20世纪90年代后,人类学开始着眼景观的理由不仅是把景观当作新的研究对象,更是将其视为从新的角度理解事物现象的分析概念。换言之,人类学家在研究景观的同时,也开始用景观来做研究。
那么,人类学是如何使用景观概念,拓宽新的研究视野的呢?为了明确这一问题,我们首先回顾景观是如何作为分析概念被引入人类学的。
2 景观概念的“双重”引入与展开
20世纪90年代确立的景观人类学,通常会区分环境和景观。前者是自然环境(山、川、海、岩、森林等)和人工环境(建筑、街道、村落、遗迹等)构成的无机物。后者则是人因要素(思考、感觉、行为等)介入的环境。
对一些学术领域而言,不把森林或建筑等当作单纯的物体,而是去理解人的思考、行为是如何介入其中的问题,也许是新鲜的。不过对人类学家而言,理解环境和人的联系,却是老生常谈。比如人类学自19世纪末就关注原住民社会的居住问题。人类学正如其名,是以“人”为研究对象的学科。所以,在讨论居住问题时不仅着眼建筑素材、建筑结构,还描绘那些形状、设计所反映的亲属集团的规模、神话与世界观等。如德妮丝·劳伦斯(Denise Lawrence)和塞萨·劳乌(Setha Low)的研究所示,截至20世纪80年代,从人工环境中挖掘社会与文化要素的研究早已硕果累累。并且,人类学家对自然也不是全无关心。可以说,这些研究虽未必使用景观概念,但实质上就是以人因要素介入的自然、人工环境——也就是景观人类学所说的景观——为研究对象的。
20世纪90年代,西方人类学之所以开始着眼景观概念,是因为从其与视觉结合的意味中找到了新的方法论意义。确切地说,人类学家通过从2种角度再次探讨西方的景观概念,把它作为分析方法导入了人类学。由此,至少产生了两大潮流。
第一股潮流从正面切入凝视“他者”(包含异民族及其社会)这一视觉与权力的关系性问题。这股潮流是和文化表象问题相结合的。文化表象问题于20世纪80年代撼动了人类学的传统。人类学主要是通过在异(民族)文化中的长期田野调查,记述当地文化。以往,以文化相对主义、结构主义、认知人类学为代表的人类学理论设想各个集团有其独特的文化,并试图客观地记述它们。然而这并不是客观的。因为民族志所反映的往往是人类学家所挑选的异文化中相对独特的部分事实,会导致从主观上对“他者”意象的塑造。这一观点在20世纪80年代后,受到了来自学科内外的批判。人类学的这种凝视、描绘远方“他者”的工作,与景观画(landscape painting)的描写正相似。因而,一部分的人类学家开始使用景观的概念来探求研究者、美术家、当权者等通过凝视“他者”来创造充满异域风情的、怀乡的意象之权力作用。
与之相对,一些人类学家试图摆脱近代西方的景观概念,向解读非西方社会的替代性“景观”倾注心血。由于来自近代西方的景观概念无法解读非西方的“景观”,所以人类学家不再从俯瞰的角度来凝视“他者”,而是来到人们日常生活的舞台,开始以微观的视角理解“景观”。
这种“景观”在人类学专著中多被称为“场所”(place)。场所是指山、岩石、居住地、圣地、墓地、集会场所、公园、街道、自然村落等人们经营生活的地点。非西方社会认为人和“场所”是紧密相连的这一观念,抓住了多数人类学家的眼球。据史蒂芬·菲尔德和凯斯·巴桑称,人们把记忆、价值、故事、历史、灵性、依恋(下文中统称为意义/感觉)等嵌入“场所”,通过五感来理解意义/感觉,从而经营每日的生活。并且,“场所”有时被当作“活物”,可以影响人们的思考和行动。风水就是个简单明了的例子。风水是一种东方地理学,认为人和“场所”是通过“气”而紧密相连的,“场所”的好坏会左右人的命运。像这样的人–“场所”的关系,是近代西方科学的思维方式难以把握的。
因此,第二股潮流,通过探讨景观概念的原意,摒弃了基于视觉的西方景观概念,试图理解上述那种经由意义/感觉而相互联系的人和“场所”的实际状态。这种新视角批判以往的现象学通常只关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重视那些通过人与环境(非人)的相互作用而形成的实体——景观或“场所”。从当地人的立场把握“内在的”景观成了这种微观的研究途径的论点。于是,如何保护适于生活、使人心情舒畅的“场所”,就成了景观人类学关心的问题。
景观人类学的新意在于,把人以外的非人(环境)纳入研究范畴,并且把人与非人放在同一水平面上来考虑,对基于二者的相互关系而生成的景观的实体展开全面的调查。不过,人类学说到底还是“人的学科”。从其他论及景观的学科来看,人类学的重要性仍在于人。“场所”正在成为景观人类学中最应该重视的对象之一。
3 微观——宏观系统分析概念的再评价
我们有必要再次提及“场所”是与“空间”相对应的概念这一观点。“场所”不是单纯的微观的研究,而是与宏观的视野相结合的,微观–宏观系统分析概念的一部分。所以,实际上“场所”研究并不与视觉或知觉的问题群完全分离。
让我们以雅典为例详细论述。首先,“空间”是指国、省、保护区、行政城市、民族小镇等政治性划界的领地。该领地一旦被划界,投映了特定的文化意义,就会在视觉上形成与之相匹配的人工环境。雅典正是作为历史性的城市规划而被行政上划界的“空间”。雅典曾是古希腊文明的中心,位于小山丘的卫城和山麓一带最为繁荣。其后被罗马帝国、东罗马帝国控制,15世纪后半叶至19世纪30年代则被以伊斯兰为国教的奥斯曼帝国统治。这一时期的雅典,被当作伊斯兰的“空间”而生产,伊斯兰风格的建筑随之增多。同时,从阿纳菲岛来的移民也开始迁居卫城下的山麓,建立了名为阿纳菲奥提卡的住所。其外观与周围相异,由爱琴海风格的白色建筑和灰色小路构成。
1 阿纳菲奥提卡(上方可见卫城)
1830年,希腊借助列强三国的力量独立,但当时的雅典已沦为在政治上没有重要性且人口不过万余的小城市了。然而,欧洲列强诸国视希腊为文化源头。基于这种怀旧的凝视,他们把雅典定为希腊的首都。随后,希腊政府、专家等接受了“雅典=具有古希腊氛围的城市”的文化意义,并把雅典再生产为具有古希腊(希腊主义)风格特色的“空间”。其间,类似于古希腊的希腊主义风格人工环境被保护和修缮,而伊斯兰风格的建筑却被破坏,阿纳菲奥提卡的一部分也被拆迁。结果,雅典的人工环境不断地染上希腊主义风格的色彩,那里就是“古希腊的空间”这一说法从视觉与物质的层面上传播开来。
2 修缮后的古希腊广场的希腊主义风格建筑
总之,一旦“空间”被赋予了新的文化意义,与该意象不相符的陈旧的、“异质性的”要素就会被排除。随着对符合该意象的人工环境的挖掘、保护和建设,那里就被染上了单一的、均质化的色彩。笔者把这种人工环境或自然随“空间”意象的变化而变化的、排他的、均质化的结构性过程,称为“空间化”。
我们必须在这样宏观的语境下重新理解“场所”。因为在当地生活的人们不仅从感觉上触及“场所”,并且还能意识到政府、城市规划者是如何基于改善形象而推进开发和保护的。正是当地人自己率先建立希腊主义风格的建筑以推动旅游开发。当然,我们不能仅从当权者的角度来挖掘某一“空间”的视觉性,对当地居民的视觉、知觉、想象的观察亦很重要。
“场所”和“空间”不仅相互竞争,还可以相互转换。针对这种现象,景观人类学首先讨论了“他者”意象被塑造,投影在“空间”上,在物质与视觉的层面上形成对应的自然或人工环境的过程。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在当地生活的人们时而接受该意象,时而抵抗该意象并强调其他人工环境或自然的重要性。这引出了景观人类学的第二个研究方向,即考察生活者是如何通过认知赋予在“空间”上的意象来塑造“场所”的多样性的。他们的这种行为有可能成为保护当地居民的“文化遗产”的手段。所以,在景观人类学中,不仅是“场所”,理解“空间”的意象、生产体系同样也十分重要。
4 结论——关于景观人类学之新的可能性
以上,笔者概览了有关景观的人类学研究动向和课题。人类学之所以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着眼景观概念,是因为期待该概念可以开拓人类学新的可能性。实际上,人类学家沿着“空间”和“场所”的概念,一方面阐明了凝视“他者”的行为引发当地景观创造这一现象的结构,另一方面开拓了在同一水平线上同时描绘人和景观(非人)的民族志道路。
图表来源:
图1、2由笔者摄于2020年3月。
为了微信阅读体验,文中参考文献标注进行了删减,详见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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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编辑 王一兰 王亚莺
微信编辑 刘芝若
微信校对 王亚莺
审核 曹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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