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SD 36|家庭主妇的史诗
2015年10月5日,65岁的比利时先锋女导演香特尔·阿克曼因抑郁症在巴黎家中自杀身亡。据其病友、作家奥利维耶·斯坦纳回忆,那年春天他们还在一起讨论如何改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那原本是阿克曼的下一部电影计划。当时,阿克曼不断将书中冗余的段落圈出,她说,“要写好一本书……你必须要精剪,你必须要删除。”
香特尔·阿克曼25岁时拍摄的成名作《让娜·迪尔曼》(Jeanne Dielman, 23 quai du Commerce, 1080 Bruxelles)的确浸淫着这种极简主义风格,在这部预算仅12万美金、长达201分钟的电影里,几乎所有场景都发生在布鲁塞尔的一座公寓内。
近四十年后,在阿克曼的亲自监督下,比利时皇家电影资料馆比对幸存的16mm胶片,一一还原电影里公寓内部的色调及主演德尔菲娜·塞利格的肤色。但令观众震撼的绝不只是这些技术细节,《让娜·迪尔曼》展现了香特尔·阿克曼处理时间及空间的卓越能力,全片魔法般地将家庭主妇的日常生活拍成了一部个体与社会生活交织的史诗,或按《纽约时报》的说法,“电影史上的第一部女权主义杰作”。
电影用几乎1:1的实时长镜头凝视让娜·迪尔曼,这位与儿子一同居住的寡妇的日常生活:如何削土豆皮、如何做维也纳炸猪扒、如何煮咖啡、如何洗澡、如何在跳进浴缸前整整齐齐地叠好脱下的衣服、如何出门买杂货、如何与儿子一起在客厅里吃晚饭、如何帮助邻居看孩子、如何接客卖淫并将所得的钞票放进客厅餐桌中央的圆形瓷瓶中——除了接客的部分镜头并未跟进卧室外,其余一切都如同直播。
导演用中等高度机位的固定中景展现这一切:没有大特写、没有移动镜头、也没有丝毫窥视感,她仿佛在邀请观众坦荡地坐在正对面,一同体验这位家庭主妇的日常生活,一起经历她所经历的每一分钟。
对于细节的强调和重复构建起了一种样式,观众由此感知主宰着让娜·迪尔曼日常生活的秩序感。到了第二天,当让娜·迪尔曼忘记盖上储钱罐的盖子,当她煮坏了一锅土豆、端着锅子不知所措,当她发现牛奶咖啡味道不对后试着更换牛奶或更换咖啡时,观众瞬间就意识到了:秩序正在崩塌。而这崩塌也反过来指证为了维持该秩序所勉力压制的东西,一如让娜·迪尔曼再也找不到那种旧式大衣上的纽扣而不得不重新更换所有纽扣一样。
戏剧性仅仅出现在这部既亲密又充满布莱希特式疏离感的电影的最后几分钟:镜头第一次进入卧室,从卧室的镜子里,观众目睹了让娜·迪尔曼拿起剪刀,刺向嫖客的颈部。鲜血溅出来,但让娜·迪尔曼仍是面无表情的——这位日复一日重复着家务琐事、承担着母亲责任的家庭主妇,这位靠出卖身体、赚取生活费以至于被剥夺了性快感的妓女,在身份的冲突及日常生活的消磨中,最终将压制多年的沉默变成了突如其来的暴力。
《让娜·迪尔曼》的女权主义色彩是清晰可感的。香特尔·阿克曼曾在一次采访中说,“《让娜·迪尔曼》讲述的是一个女人如何组织自己的生活,以使自己根本没有时间,那样的话,焦虑及死亡的感觉就不会侵入并湮没你。”《让娜·迪尔曼》以一种拟剧论式的手法探讨了身为女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在与儿子的一次意味深长的对话中,儿子说道,“如果我是个女人,我永远不会和一个我并不深爱的女人做爱。” 而母亲反问,“你怎么知道呢?你又不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