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SD 57 | 费利克斯·冈萨雷斯-托雷斯:矛盾的双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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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利克斯·冈萨雷斯-托雷斯(Félix González-Torres)的作品常常同时具有两种相互矛盾的特质:简单与复杂、公共和私人、亲密和疏离、思考与行动、消耗和补充、观念与诗意、局部和整体、遮蔽和看见、死亡和重生。
这位已去世20年的古巴裔美籍艺术家在中国的首次个展近日在上海外滩美术馆开幕这一事实,或许可以让人在这张矛盾清单上再加上一条:过去与现在。因为严格来说,这不是一个回顾展,尽管展出的40多件作品的确创作于上世纪(1987年至1993年间);相反地,它充满了现在时的意味,带有将过去完成的作品置于现时及当下的企图。一如那本由散页及金色文件夹组成的导览手册——无疑是今年上海各大当代艺术展的最佳导览手册——开头所明示的:“你也可以选择不阅读这些文字,继而完全从个人的角度出发,投入到艺术家的创作中去。”
费利克斯·冈萨雷斯-托雷斯帮助你大便
除了极少数例外,费利克斯·冈萨雷斯-托雷斯所有的作品都以《“无题”》(XXX)的形式命名:他深知作品的题目总具有太过清晰的指向性,而更愿意在括号里模模糊糊地努一努嘴。剩下的要靠观众了。所以导览手册里的那番话语并非策展人的一厢情愿——开放性是清晰地内置于冈萨雷斯-托雷斯作品中的首要属性。
对于冈萨雷斯-托雷斯来说,观众是重要的。理解冈萨雷斯-托雷斯的关键之一,便是厘清其作品与观众之间的关系。在外滩美术馆里,观众渐渐发现——经由身旁保安或工作人员的确认,或受其他参观者的启发,或事先从媒体报道中得知——这些作品是可以拿、可以吃、可以玩、可以带走的。这无疑是独特的经验,毕竟我们通常所受的艺术教育告诉我们,展品是不能随意触碰的,更何况取走。
走进美术馆,观众就可以从门口的纸堆作品(《“无题”(终)》)中取走一张,甚至几张;可以从铺满二楼大厅的约317.5公斤黑色甘草糖(《“无题”(舆论)》)或堆满墙角的79.4公斤(《“无题”(罗斯在洛杉矶的肖像)》)彩色硬糖中拿起几颗尝尝,或干脆抓一把塞进包里;可以到四楼拿一本护照(《“无题”(护照#II)》),这本比中国护照略大一些的护照里印着天空、云和翱翔的鸟。而观众的这些反应,以及美术馆关门后工作人员未被看见的另一些举动(将纸堆补充到艺术家建议的“理想高度”;或增添一些糖果,使之接近艺术家建议的“理想重量”),都成为了作品的一部分。观众及工作人员的参与和作品本身一样重要,它们同时赋予并启发观众思考作品的意义:展馆入口那张印着黑框的纸是否象征着死亡?每人取走一张纸的过程是否暗示着生命的消逝?如果是,工作人员的补充是否意味着某种重生?一模一样的甘草糖似乎代表着统一的公众意见,但为什么明明有人觉得好吃,有人觉得难吃?79.4公斤是不是一个人的体重?吃下这些糖,是否就等于吃下一个人?糖的甜蜜是否是爱情的隐喻?这些糖或纸是工业生产的吗?他们的成本是多少,这些艺术品的价格又是多少,艺术市场以一种怎样的机制运作?每人取走的糖或纸是否标示着某种分配方式或传播途径?观众拿走这些纸之后是贴在墙上还是放在哪里?观众取走一张纸是否就等于拥有了冈萨雷斯-托雷斯的作品(的一部分)?人的身份是如何被赋予的?鸟和天空有国界吗?……如此种种,或那个更根本、从马塞尔·杜尚到极简主义艺术家一直在提的问题:什么是艺术?艺术与非艺术的边界究竟在哪里?
冈萨雷斯-托雷斯令观众思考这些问题。没有标准答案。但他在与Tim Rollins的一次访谈中 曾讲述了一件轶事:“有一次,我在德国一间博物馆的员工洗手间里发现一张我的作品《“无题”(枪击致死)》被贴在厕所门上。他们告诉我,他们喜欢在坐着大便时读所有这些暴力死亡事件。这帮助他们‘拉出来’。”——对于作品开放性(不无戏谑)的绝佳注解。
如何翻译一叠纸?
这样简单,又那么复杂。或许这正是因为冈萨雷斯-托雷斯使用一种极简的艺术语言。翻译一叠纸,就好比翻译一个极简单的常用词。就好像如果你问“do”是什么意思,那么我要么列举出词典里的所有解释——也许有好几页——要么这样回答:取决于上下文,取决于这个词在怎样的语境里。
理解冈萨雷斯-托雷斯就等于翻译一叠纸。他使用的都是极为日常的物件(极常用的词):镜子、纸、糖、灯泡、钟、拼图。他以一种安静而微妙的方式呈现这些物件。结果便是:作品的多义性被保留。它们可以在不同的环境、文化甚至时空中获得不同的意义。而观众,具有不同知识结构或文化背景、有着不同年龄、性别、性取向的观众,他们也成为了作品的另一种语境。
让我们试着翻译这一叠纸:二楼门口的《“无题”(情郎)》。首先,它是蓝的:与窗帘(另一件同名作品)有着一样的蓝,“浪漫和忧郁的颜色,也是爱和记忆的颜色” ,然而它比伊夫·克莱因蓝要浅;其次,相较于其他纸叠作品,它使用了一种较薄较柔软的纸张,这可能暗示着冈萨雷斯-托雷斯对爱人罗斯的爱;纸的大小则是29x23英寸,比那张28x22英寸的“终”的长与宽都大一寸,这是否意味着在冈萨雷斯-托雷斯看来,爱可以超越死?——正是在观众试图“翻译”的过程中,私人的变成了公共的,简单的变成了复杂的。而观念的诗意也在这样的思考实验里被体验。
在《“无题”(摇摆舞台)》和《“无题”(舞场)》这两件作品中,冈萨雷斯-托雷斯通过设置障碍(耳机)——前者,只穿着金色内裤的男性舞者戴着耳机每日不定时在摇摆舞台上跳舞;后者,则是观众可以戴着耳机在洋溢着节日般气氛的空房间里跳华尔兹——创造了一种疏离感,这种疏离感不啻隐喻着对另一种翻译的需求:人与人之间的或不同人群之间的。34岁死于艾滋病的冈萨雷斯-托雷斯的同性恋身份当然是最显而易见的翻译线索(解读钥匙),但冈萨雷斯-托雷斯的这些作品能够(也值得)从更宽泛的“关系”角度来理解。事实上,从一楼那两个同步的钟(《“无题”(完美爱人)》)、三楼那两面略略分开的相同镜子(《“无题”(俄耳甫斯,两次)》)、《“无题”(双重肖像)》里那两个仿佛由0构成的无限大符号(∞)到五楼那两面紧挨着的直径为12英寸的圆镜(《“无题”(3月5日)#1》),“双重”的概念几乎贯穿着整个展览,就连那张写着德文“我们不记得”的纸,也因为“记忆是同样的事发生两次”而具有“双”的意味。“双重性”既是冈萨雷斯-托雷斯的同性恋身份的隐喻(在最表层),更是他在作品中容纳、探讨、思考诸多彼此冲突但又具有辩证关系元素的结构——也因此,构成了对其作品解读的方法论。
“无题”(我们的FG-T)
一件我想象中的、向冈萨雷斯-托雷斯致敬的作品:《“无题”(我们的FG-T)》。
在他生日那天(11月26日),所有曾经在上海外滩美术馆展览上拿过《“无题”(终)》的观众,将那张纸重新堆到外滩美术馆一楼入口处的《“无题”(终)》旁,直到比《“无题”(终)》略高一些为止。
费利克斯•冈萨雷斯-托雷斯
2016年9月30日 - 2016年12月25日
上海外滩美术馆 (上海 黄浦区虎丘路20号)
本文首发于《周末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