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SD 58 | 复履薄冰:创世术或一种生存之道
本文首发于《NUMERO 大都市》杂志2016年11月刊
土耳其艺术家伊恩奇·文涅尔(Inci Eviner)将图画(drawings)视为一种思考方式。图画是她创作的起点和基底:即使她跨媒介的艺术实践涵盖了录像、装置、绘画、纸本拼贴等多种形式,图画在其中仍是最核心的要素。如同词汇,文涅尔的图画结合了理性与怪怖、古怪和熟悉、意识与潜意识、公共与私人;她以一种灵活而有创造力的方式挪用艺术史,就好像在陈词滥调上稍作修改,就能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将彼此矛盾的元素并置一处,创造出一种对于“创世者”而言必需的、新鲜的视觉语言。一如神说“要有光”之前先要发明“光”这个词,文涅尔在构建属于她私人的艺术宇宙时先画画。
近日在上海艺术门(PearlLam Galleries)开幕的《复履薄冰》(Looping on Thin Ice)是伊恩奇·文涅尔在中国首次个展。仿佛呼应展题中的循环意象,整个展览空间也是环形的:纸本水墨、纸本拼贴、绘画及录像并未归类展陈,而以一种杂糅的、彼此呼应的方式交替循环出现,暗示着不同作品间的关联性。
事实上,即使展厅入口处的两幅布面丙烯画都呈现出某种水墨画的感觉;而图画中的那些男人、女人、半人半兽、乃至性别模糊的身体,你都可以在她的影像作品中再一次寻到。这与文涅尔的创作过程颇为相似,以图画为起点,不断生发、延展、变异、转化,最终又回归图画。而不断的、循环般的创作过程或许正是她在这个世界的生存之道:“一旦停下,你就会掉下去。”
文涅尔对于女性性别和身份、身体及表演性和土耳其社会政治现实的关注贯穿于她的所有作品中,但相较于呐喊,她更愿意以艺术家的美学将之转化为某种私人的神话,悖论般地证明了迂回的视觉手段——就想想《坏事降临》里那条被丢进垃圾堆、却又由一位穿着粉红色衣服的女子饰演的舌头好了——反而会更直接地逼近观众的内心。
这是伊恩奇·文涅尔第二次来到上海。八年前,她的作品《破碎的寓言》曾参展第七届上海双年展。我们的对话在艺术门二楼的办公室里进行。文涅尔讲着一口具有土耳其口音的英文,言语间不时透露出对于伊斯坦布尔的热爱。“那是一座伟大的城市,你一定要来玩。”随后又几乎带着歉意的口吻说道,“可惜目前不太适合,希望明年会好。”
Q&A
Q:你在伊斯坦布尔国家艺术学院学习的是绘画,后来却转向以图画(drawing)为核心的艺术创作。这种转变是如何发生的?
A:这并不真正算是一种“转变”。图画对我来说是很基本的。我从六岁就开始画图画了,用墨水、画笔和纸,作为一种基本的练习。这种实践有时令我能够产生出一些想法,运用不同的技巧。我把录像称作“移动的图像”(moving image),我从不称之为“新媒体”,所以绘画、图画、录像这些艺术实践是交织在一起的,它们在我的工作室里并置,组成我的宇宙。而为了捕捉灵感,图画这个过程对我是必需的——这与意识和无意识有关,与理性和非理性有关,与怪怖(unheimlich)和熟悉(heimlich)有关。图画令我能够表达自我,而“自我”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图画也成为了惯例,或一种仪式。我在工作室里画画,但我也关注社会事件及政治现实,思考它们如何影响了自己,无论是有意识地还是潜意识地。
Q:你将图画作为创作的起点,也将整个创作视为一个过程,所以当你开始画的时候,是否还不知道它未来会转变成什么?音乐又是何时加入的呢?
A:是的。对我来说,图画是一种思考方式。我的创作过程一般会有六个月,通常我会画草图(sketch),草图常常是以图画的形式。音乐是之后加入的。虽然我不是音乐家,但通常在我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些音乐,随后,我再和音乐家肩并肩工作,一起为作品配乐。
Q:你的作品经常提及那些无法提及的东西(unmentionable),你似乎创造了一种崭新的艺术语言。你对你所使用的艺术语言有何看法?
A:“崭新的语言”是个大词。当然,我会使用某种视觉语言,或一些“词汇”。在过去20年的艺术实践中,我会经常使用一些对象(objects)或图像,对其进行某种“编舞”(choreography)过程。我的视觉语言当然就取自这些词汇,也许还不够,需要更深刻的东西。
Q:在《坏事降临》里,那个女孩的身体动作似乎就经过了编舞?
A:对,我更愿意称之为“搬上舞台”(staging),我把想法和观念搬上舞台,有时我喜欢控制一切,有时我让它们自由。
Q:你的作品中有很多动物,比如说鱼就经常出现。你也通过将人与动物组合,创造出想象中的动物。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A:这与弗洛伊德的“怪怖”概念有关。我非常喜欢神话,各种各样的神话故事,但我更希望创作出自己的神话,私人的神话。动物是无法预测的。而假如你回顾历史,就会发现女人的身体在面对权力时非常脆弱,如同一张白纸,权力赋予她们名字,而不是她的名字。所以在十九世纪以前的艺术史中,你会发现女人仅仅是图像(image),是一种再现(representation)。所以我要寻找一种方式远离“再现”,我试图把无法预测的、怪怖的、无意识的东西组合起来,组成奇特的、有创造性的东西——一个新的身体。
Q:这次展览的题目是《复履薄冰》(Looping on Thin Ice)。能否谈谈“循环”(looping)这个概念?在循环之中究竟有什么改变了?
A:其实你看,我的录像作品中所有的角色都在循环。(有时连摄像机本身都在旋转循环?)对,的确是,在《逃亡的女孩》中就是如此。这与身份有关。照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说法,性别及身份是由人们不断地引述和操演所重新建构的。不过其实我不太喜欢第一代那些美国女性主义艺术家,所以我将之带入我的文化中。在我的国家,女性可以说是躲藏在现实中的。我试图对此作出评论,而不是再现(representation)。
Q:你说到“躲藏”,让我想起了你在伊斯坦布尔现代美术馆回顾展的标题,“谁在你里面?”(Who’s inside you?)这个问题似乎呼应了“什么在薄冰下”?
A:对,两个问题的确是类似的。“复履薄冰”其实意味着努力生存:如果你停下来,你就会掉下去。(笑)薄冰,是非常脆弱的。
Q:你的录像装置作品有时感觉像一个剧场。为什么要营造出一种剧场感?
A:我产生这样的想法,与身体表演(performative body)有关。表演性(performativity)这个概念对我来说很重要。舞台赋予了我一种可能性,能够汇集各种观念和想法,看它们如何彼此影响,以达到创造或知识生产的目的。这也为我创造自己的神话提供了可能。所以我邀请图像登上舞台,邀请概念登上舞台,让政治和诗歌都登上舞台,来创造自己的游戏。
Q: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做剧场呢?
A:那是完全不一样的。在剧场里,演员与观众实时地面对面——我不喜欢这个,我讨厌演员(performers)。而利用表演性来建构舞台,意味着你可以做引用,你可以模仿,可以利用道具,还可以利用文本,所以我更愿意创造这样一种跨媒介的作品。
Q:你的作品中也常常有对神话传统的指涉,比如希腊神话,比如引用《一千零一夜》,这样的引用与自己创造的神话间有何关联?
A:对,有些陈词(cliché)。比如你来土耳其旅游,你会看见肚皮舞。对于这些文化陈词,我很喜欢用它们来玩游戏。比如说,盖住脸会让我们联想到恐怖分子,但当她露出肚子时,又显出愉悦的表情。所以当这些文化上的陈词滥调汇集在同一个身体上时,就变得非常奇怪。
Q:在《现代的起落》(Nursing Modern Fall)里,你搭建了一个埃舍尔式的虚构背景。这与现代性的问题有何关联?
A:谈到现代性的时候,我注意到很多东西都是从欧洲来到土耳其的,尤其是建筑。对我来说,建造某样东西是一个非常理性的过程。比如说在土耳其,第一眼看起来经济和社会都还不错,但当你注意它的背面时,你就会发现那些民主的问题。所以我将建造或建构搬上舞台,以显示一种思想的结构;另一方面,在这个结构中,我放入了一些人物,他们以奇怪的方式移动着,这样有意识与无意识、现代的和后现代的就变得面对面了。
Q:《现代的起落》也在同一个平面中展现了多重视角?
A:对,我很喜欢玩这种空间的游戏:非常自相矛盾(paradoxical)地把各种各样的视角组合在一起,彼此交织,彼此碾压(crush),再来看看会发生什么。我希望我的作品具有批判性,但同时也要考虑美学。
Q:你在大学任教,也经常去世界各地参加艺术家驻留项目。这些经历对你的艺术创作有何影响?
A:所有这些经历都在我的作品中有所反映。我很喜欢去国外,从一定的距离之外来看我的国家。原本我身处某些政治状况的内部,去往国外有助于我以一种不同的视角来看待这些问题。我的作品灵感通常都来自我的国家,我的生活、尤其是私人生活及记忆;同时,所有这些因素都提出了同一个问题,“什么是人的本性?”
Q:在你的网站上有一个“文本”单元,你为很多作品都写了些相关文字。该如何看待这些文本与作品本身的关系?
A:我把它们称作“共存文本”(co-text),它们是与作品同时存在的、平行的文本。在展览画册中,我将这些文本与作品图片并置。我并不想定义我的艺术作品,而是把写作视为一种行动,它开启了新的想法,所以写作与作品互相补辍。比如说,在一开始我写下一些类似项目定义的文字,但在创作过程中,我会逐渐改变想法。到了最后,作品完成时,我会一遍遍重写文本,以支持视觉的部分。
Q:我觉得有些文本像诗。
A:有时候是。不过我不会称之为诗,我会称作“诗性文本”(poetic text)。总之,这些文本与作品源头是一致的,想法是一致的,它们彼此成为对方的上下文。
Q:你的作品经常呈现出一种交叉引用(cross reference)的特质,比如录像作品中也有你的图画,你如何看待这种交叉引用?
A:交叉引用可以使政治的、诗意的、来自艺术史的以及其他各种图像彼此相遇,来创造一种新的图像。“交叉引用”是一个非常正确的、定义我作品的词。所以我希望未来我的展览是非常开放的,去除所有的隔断,没有黑盒子的存在,使这些作品的总和看起来像一个完整的宇宙。
Q:在一个图像泛滥的互联网时代,身为一个艺术家主要有何挑战?
A:的确有很多挑战。自拍、智能手机拍照……越来越难了。我也使用电脑创作,但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阶段。从长远来看,我们必须要面对这个问题。因为图像经常被消费(consumed),所以很难找到完全不同的图像了。
Q:录像作品通常比绘画或者摄影作品难卖,在商业方面你会有什么挑战或压力吗?
A:这倒不会。或许15年前会是你说的那种情况,但如今录像艺术的收藏家很多。而且我的这些录像作品也都是委托制作的作品(commissioned work),所以就只是拿钱来制作,不会有经济方面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