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SD 70 | 寡言之声
2013年国际布克奖得主莉迪亚·戴维斯于2014年出版了新书《Can't and Won't:短篇集》,入围多家美国媒体的年度好书。该书中译本将由吴永熹翻译,楚尘文化出版。这里译出美国作家、哲学博士Morgan Meis在2014年12月thesmartset.com 专栏中的主要章节。
你也许听过三个瑞士人的故事。他们围坐在酒馆里。他们是:画家阿诺·伯克林、他的儿子卡洛和作家戈特弗里德·凯勒。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说任何话。随后,卡洛说,“好热。”又过了一段时间。最后,父亲伯克林答道,“而且没有风。”沉默。随后,戈特弗里德·凯勒起身离开。他离开时说,“我不想和这些喋喋不休的人喝酒了。”
瓦尔特·本雅明在1929年为《Das Tagebuch》所写的一篇关于罗伯特·瓦尔泽的散文中讲述了这个故事。本雅明认为,瓦尔泽的写作风格有鲜明的瑞士色彩。本雅明称这种瑞士特质为“Scham”, 罗德尼·利文斯通将之译为“寡言”。你也能在德语词 “Scham” 里听见英文“耻”的意思。酒馆里的三个瑞士人默默认同:表达观点或陈述观察令人尴尬。最好沉默,因为那样最安全。但沉默也难以做到。因此,我们说话。接着,不可避免地,我们会对刚说的话感到失望。
在本雅明看来,罗伯特·瓦尔泽深刻地理解并体验了这种尴尬。说话之尴尬最有趣的一点是:它会引致词语之流。当瓦尔泽真的说话时(而他的写作基本上就是纸页上捕获的词语之流),词语喷薄而出,一个接一个踉跄而来。本雅明认为,瓦尔泽写作中这种难以置信的笨拙——同时也是其乐趣的源泉——源自这种根本的羞耻感。阻止语言的欲望,悖论般地,导致了它的丰沛。
在瓦尔泽的《唐纳兄妹》一书中,一个年轻人闯进书店,宣称他意欲成为一名书商。独白很长。这可怜的家伙一旦开始,便无法让自己闭嘴。吃惊的店主最终雇佣了这位想当书商的热情的年轻人。几天后年轻人突然辞了职。在罗伯特·瓦尔泽的故事中,这是典型的转折。瓦尔泽故事里的每个主人公总是带着羞耻和尴尬取消此前的行为。在瓦尔特·本雅明看来,瓦尔泽的句子同样如此。瓦尔泽写下的每句句子都在试图取消前面那句,以消除前面那句话的笨拙的尴尬。
罗伯特·瓦尔泽故事里的那些奇怪、尴尬、喋喋不休的人物是谁呢?他们来自何处?本雅明说,他们来自“疯狂,别无其他出处”。“这些人物,”本雅明继续道,“他们留下疯狂,因此他们带有一种一贯的令人悲痛的无人性的表面性。”于是,我们有了三个元素:疯狂、沉默和表面的喋喋不休。
所有这些,我都是在试图谈论莉迪亚·戴维斯。莉迪亚·戴维斯是普鲁斯特和福楼拜的获奖译者。但她不只是一个翻译。凭借自己的实力,戴维斯已被视为这个时代最优秀的散文作家(prose writer)之一。大部分专家如今都认同这一判断。当她今年早些时候出版《Can't and Won't:短篇集》时,好评接踵而来。
尽管有这些表扬,但仍旧很难解释莉迪亚·戴维斯的文学事业。有人说戴维斯的写作与罗伯特·瓦尔泽有相似性。戴维斯自己也这么想。本雅明对于瓦尔泽的评论也暗示了这点。当然,本雅明在莉迪亚·戴维斯出生前就已去世,但这句“带有一种一贯的令人悲痛的无人性的表面性”同样适用于戴维斯的文章。
《Can't and Won't:短篇集》里《独自吃鱼》一文的叙事者(既是、也不是莉迪亚·戴维斯,一如罗伯特·瓦尔泽故事的主人公既是、也不是罗伯特·瓦尔泽一样)大概会与《唐纳兄弟》里的未来书商相处融洽。他们两个都讲个不停(他大声说出,而她在自己的脑子里讲话),而不管是否真的有什么要说。
尽管对独自吃鱼有无尽的想法,但戴维斯和瓦尔泽一样,同时有一种将事物精减的本能,去除虚伪的情感,让情绪变平。本·马可斯曾暗示,戴维斯写作的视角是一个轻微孤独症患者的视角。马可斯的原话是说,戴维斯“近乎一个孤独症患者,无法认知事物的情感核心。”这句话引发了本·马可斯与丹·齐阿森在《纽约书评》“来信”版上有趣的交流。齐阿森写道,本·马可斯或多或少地认同莉迪亚·戴维斯“是一个冷感的作家,一种小说机器人(fictionbot)。” 本·马可斯回信说,那根本不是他的意思。实际上,马可斯写道,“如同我在那篇书评以及戴维斯其他书的书评中阐明的那样,未被唤起的情感以巨大的能量潜伏在她的故事中。我将之视为一种强有力的毁灭技巧。”
对于马可斯的澄清,丹·齐阿森有点狡猾地回应道,“本·马可斯关于莉迪亚·戴维斯的观点说得对,但我认为他用来描述的那句句子选错了,还是他在信中描述得更有力。”有意思的是,戴维斯没有温度的故事竟然在马可斯与齐阿森之间激起了如此多的热度。他们的对话让人想起了瓦尔泽的人物,为了一些全然俗常的东西而把自己逼疯。
说话的尴尬导致了羞耻感。羞耻感引致了精减,去除非核心的东西。这种极简主义,一旦达成,便开启了一扇新的丰沛之门,一种被重建的“多言”,自豪于自身表面的浅薄。这种浅薄是争取来的。语言被纯化了。思考与谈话唤起情感的那些面向——它们无法被信任——被去除了。于是,借由这种多言的表面性,更深层的意义、更深层的感情出现了。文本拥有了一个精减的表面,其中植入了被重建的深刻的感受能力,以及一种热爱世界的表面与俗常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