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SD 72 | 马德里的欲望和失落
近日,西班牙小说家哈维尔·马里亚斯的《迷情》(Los enamoramientos)中译本出版。本文节译自科尔姆·托宾在2014年7月10日《纽约书评》上的评论
对于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和哲学家来说,这个现象多么奇怪:在世界上发生了所有那些事后,爱情这个小小的题材,历经小波折,继续占据着小说家的思想,超过了对于国家崩坏或地球命运的关注。有些小说家已试图改变这点;他们通过极其严肃地处理恐怖主义或政治问题,尝试令小说艺术显得更重要。但最后,其他小说家回归了,如同清道夫或变节者或逃兵或先知,回到那些关于普通人的忠诚、背叛和激情的熟悉情节中。
这些微小的、一再出现的熟悉题材何以显得比重要的公共话题更大、更迫切,这是一个谜。而更大的谜团来自这样一种想法:即对于小说家而言,公共事件经常颇为有用,有时必不可少,但仅仅是作为背景,有助于聚焦叙事,增添风味,或令故事看起来比实际上更重要。相较于调查性新闻报道、历史写作、传记或鸡汤书,小说是一种奇怪的、谦卑的、混合的形式;或许它的显赫之处恰恰在于这种谦卑、纯粹的无用、不稳定及与人类的连结之中。
哈维尔·马里亚斯和安东尼奥·穆尼奥斯·莫利纳的写作完全意识到了骄傲与谦虚之战,在过去两百年间它们也在小说内部引起论战。他们写作,仿佛从司汤达到普鲁斯特的英雄时代的小说史不断滋养并深刻影响了作为小说家的他们如今如何工作、如何遣词造句及如何处理人物和情节。他们的风格与体系的密度和复杂性经由两位伟大的译者之手在英文中展现——翻译马里亚斯的玛格丽特·朱尔·科斯塔和翻译穆尼奥斯·莫利纳的伊迪丝·格罗斯曼。
马里亚斯习惯性的语调为对人物行为及其感情生活的缓慢而敏锐的沉思提供了余地。他的才智、感情的精准度及狡智似乎取代了叙事的步调或范围。在出版于2002至2007年间的《你的明日之脸》三部曲中,他在诸如牛津、伦敦和马德里等地创造出一系列场景,这些场景带有聪明而有意的离题氛围,却又渐渐对于叙事的密度及流动性而言必不可少。
作为一名小说家,他有一种哲学家的姿态,希望赋予世界意义,喜欢以蜿蜒、自信、充满从句的句子和极长的段落来定义及分析心理状态、人性动机及其后果,更为了欺骗读者,在小说终究显现出有一个故事情节、一个机敏而狡猾、错综复杂而引人入胜的情节时使人惊愕。
在他的小说《如此苍白的心》(1992)中有一个章节,叙事者是一位译者,他反思了为公众人物在公众活动上做同声传译的枯燥艺术。他对此津津乐道,细致地列出清单、花絮及后续思考。随后他更进一步讲起和另一位译者露易莎间的韵事。他接着创造了一幕场景,他与以防他犯错的露易莎一同待在同声传译间内,为两位政治人物(显然是费利佩·冈萨雷斯和玛格丽特·撒切尔)做翻译。当西班牙政治家问英国同行她是否喜欢喝茶时,我们的叙事者故意将之误译为“请问,你们国家的人民爱您吗?”
露易莎没有纠正他。随后两位政治家陷入了一场关于忠诚和爱的讨论,我们的叙事者有时漏译或误译其中一部分内容,而露易莎依然没有纠正他,就这样将他们之间渐渐增长的性吸引戏剧化了,而这成为了真正的主题。这是马利亚斯写作方法的一个绝好范例——哄骗、娱乐读者,转移读者的注意力,随后再朝叙事目标前进,他会偷偷或突然地成功,总是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当马利亚斯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用他宽泛的阅读来丰富他的书时,实际上他就是那种罕见的、宝贵的存在,一名简单的小说家,他热爱故事,对伪装成日常之恶或装模作样的体面的罪恶感兴趣,他着迷于性和城市,当然也着迷于人性的弱点、爱情与失落的模式以及怪异的行为。
他的小说的部分风味来自于他有能力以某种宏大的观察抓住读者的注意力:“对于某个尚不存在的人而言,不可避免的,一切都是全不在乎的问题,如同对于某个已死去的人。两者皆是无,都不具有任何意识,前者甚至不能感知其生活将会如何,而后者无法记起,仿佛他或她从未活过此生。”
他成功地以这样的论述赋予小说质感,于是它们几乎成功地推进了情节、而不是使情节慢下来。
在他的风格(可能是精致的、激动的和反讽的)与反映当代都市生活的手段(他用以削弱和嘲弄自身的叙事和人物)之间也存在着一种张力。他明白小说是一种游戏;可以听见对于自身所发明的规则的黑暗笑声,这样他才能以凯旋的姿态出现。他享受自己努力设计的诡计,既为了吸引读者,也为了让读者走投无路。显然他希望读者和他一样聪明,同样显然的是,正因为读者做不到这点而令他自由,此时他会变魔术般进一步使情节转折,或出于自身的目的加速疲倦的小说机器,或被激励写一句除了按他自己的标准而言根据任何标准都太过冗长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