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SD 90 | 我记得一场光的风暴
原刊于《周末画报》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迷恋光。所以他也热爱黑暗。夜、丛林、洞穴、飞船、隧道、时间机器、电影院,甚至大脑、想象、梦境、幻觉、鬼魂以及——这一次,被转化为多个连通的黑盒子的西岸香格纳画廊空间——都可以成为神秘和未知的隐喻,无论这种“不可见性”是指向过去还是以后,无论黑暗包裹的是被遮蔽的记忆还是不确定的未来。
然后,是“要有光”。手电筒、萤火虫、焰火(《焰火(风扇)》)、电影银幕(《async—第一束光》)甚至装置艺术般的彩色灯管(《幻梦墓园》)亮起,或用红外线照相机探入丛林(《记忆,丛林》)。就这样,有传染力的光变成一场风暴,将梦境、现实和死亡显影。
在阿彼察邦的世界里,现实和传说、虚构和想象、感觉和幻觉、私人回忆与集体记忆并没有明确的界限。观众就算无法识别《影子》里那个矗立在孔敬的独裁者塑像及其背后丑陋的历史,也同样能从这个仅仅由影子构成的双频录像装置中体会不得不回避现实的未来图景,一如你并不一定需要知道2014年发生在清迈湄林旁的那场政变也一样可以透过放映《焰火(风扇)》的全息透明玻璃想象那种热气、威胁和窒息感。唯有在那组用刺猬相机拍摄的“影像日记”里,原本内化于作品之中的素材才被清晰地剥离出来,如同画家下笔之前的习作速写,成为观众了解艺术家意图的钥匙。
“纪念碑包含着重要的记忆,也代表了我作品中出现的墓碑和雕像。一种是无形,一种是可触及的实体。它们像是鬼魂,或者我们从漫长睡梦中睁开双眼后仍依稀存留的影像。” 阿彼察邦这样解释个展标题“纪念碑”。在这些“精选的光和影”间穿梭,既是对阿彼察邦创作之旅的回顾,也如同做一场梦、看一场电影或进入一个幻觉的世界,就好像世界被扩大了、被打通了。就好像那些不可见的渐渐变得可见了。
Q = btr
A =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Q:我们从新作品《记忆》系列开始聊吧。这是你第一次离开泰国,在别的大洲进行创作。为什么你会选择南美洲呢?
A:那要从亚马逊丛林谈起。我一直迷恋那种原始的地景,但事实上也来自我对泰国冒险小说的热爱。我小时候经常读丛林历险的故事。后来我意识到这些小说的灵感来自欧美人去拉美淘金、殖民时期的经历,他们将丛林浪漫化了。我感觉其中有些东西遗漏了,于是我做了更多研究,关于发生在那儿的暴力事件。我发现:发生在拉丁美洲的一切都被放大了;人们表达的方式、打斗乃至暴力,一切都“更多”,与泰国相比更极端。地景同样如此,连山都高很多。因此我觉得这个地方既与泰国有关联,又有一些“活跃的地景”。相比欧洲,那儿让我更兴奋。
Q:在《记忆,皮豪》和《记忆,海边的男孩》里,你加入了抽象的几何图形,作为对幻觉的隐喻。我记得早在剧情片《综合征和一百年》里,医生就问过“你最喜欢哪种几何图形”?
A:噢对,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这点。但我的确很喜欢圆形。
Q:创作《记忆,皮豪》时,你说你借用了哥伦比亚艺术家埃弗·阿斯图迪略(Ever Astudillo)的风格。你们对于光和影的敏感的确很相似。你是如何发现他的?
A:当时我在哥伦比亚卡利(Cali)一个博物馆里放映我的电影。我在那儿看见了埃弗的作品,深感震惊。我心想,以前怎么没看过,他应该更出名才对。
Q:所以你会在那儿拍摄下一部长片?
A:对,会在哥伦比亚拍。但目前仍在前期准备中。那部电影将是关于听觉和图像的幻觉的。而那种幻觉会反映在地景之中,或者说与之同步(synchronised),那儿的地景正被一条隧道的建设所改变。
Q:你为什么对这种“活跃的地景”感兴趣?
A:我想借此探寻人们是如何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满危险、经常有地震和滑坡、有活火山的地方,因为隧道离火山其实很近;但另一方面,火山也使那个地区的土壤变得非常肥沃,使那儿成为世界最好的咖啡豆产区。
Q:作为本次展览的重要作品,《影子》使用并置的双频录像装置。这与你在电影里经常采用的两段式结构有何关联?电影和装置在你看来有什么异同?
A:我觉得两者是不同的。电影是线性的,两段式结构里的第二部分所重复的是记忆,是对于前一部分的记忆。而这里的装置是同时的,两者都是现在。处理空间的方式也不同:电影是一种内心空间;而装置是物理空间,观众可以走进去,决定在那儿待上五分钟再离开。试图让观众意识到电影空间,意识到媒介本身的幻觉,这是很重要的。
Q:本次展览里也包括了你1994年在芝加哥求学时创作的《011664322505-》。能否介绍一下这部短片?那串数字是什么?
A:那是我母亲家里的电话号码。我用16mm胶片拍摄了我与母亲打电话的过程,母亲的图像与我在芝加哥身处的空间相互交错。我想念那些拍实验电影的日子,那时我非常天真,把那些图像看作一种结构,就像一栋房子。因为我在孔敬大学学的就是建筑,所以我用“块”的方式处理时间。那段时间拍的电影非常单纯,是纯粹的实验,没有任何叙事。
Q:但即使在你的长片里,叙事性也比其他导演少吧?
A:长片里叙事还是有很多的,也许有时是不那么连贯的叙事?
Q:在你与坂本龙一合作的装置作品《async-第一束光》里,你把相机寄给朋友拍摄。请介绍一下你们的合作过程,以及图像与音乐的先后顺序。
A:他是我非常欣赏的艺术家之一。这个作品是先有音乐,我反复听了很多很多遍。当时他邀请我参与,看看对这些材料我能“玩”出多少东西来。他也不介意使用这种低像素的摄影机,尽管如今人人都想拍4K。最终的结果相当个人化,可以看作我们之间的一种对话。
也可参阅:LSD 87 | 十六个梦(或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