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SD 9|迷你艺术
袖珍博物馆在台北不算“正常”的景点,我只是偶然在Google Maps上发现了它。将这名字输入电脑一阵搜索后,网页上跳出某调皮游客贴的一组照片,其中一张显示出一扇小门,只有猫洞或狗洞大小,旁边配了一行字:“要去袖珍博物馆,必须从这里进入。”
他只是开了个玩笑。但“那是一个小人国”这一事实,却是从你踏入博物馆的第一秒钟起就能真切感受到的。在袖珍博物馆里,你像格列佛一样(馆里的确也收藏着格列佛传奇的袖珍屋)是一个巨人,你观看世界的视角是上帝视角——总括性的,宏观的,(通常)是俯视的,仿佛一眼就能将一切重点、所有特色、每样细节都纳入意识范围似的。
或至少,在进入袖珍博物馆的开头几分钟里,你会有这样的直观印象。正对入口的第一件展品是加州玫瑰豪宅。这栋以1:12微缩而成的三层豪宅有玫瑰色外墙和深褐色屋顶。屋前花园里,园丁正在浇水;而男主人正乘坐马车归来(或出发)。这般场景与我们对于如今的加州充满棕榈树、阳光及海滩的刻板印象迥然不同——原来,作者是一位美国建筑史博士。他有感于加州旧时的风光岁月不再,便花了四年时间,按照历史文献的记载用一个袖珍屋重现了彼时胜景。
在袖珍博物馆里,你可以快速穿越时空。从旧时加州到旧时欧洲,只有几步之遥。同样相距不远的,是现实与想象的距离——在所有的袖珍景观里,最吸引人的并不是那些最逼真、最忠实的,而是那些最有想象力、最奇幻的。这其中的差别大概就是工匠和艺术家的差别,尽管艺术家也必须具有工匠的手艺。
Brooke Tucker是我在台北袖珍博物馆里认识的第一位袖珍屋艺术家——感谢一种最朴素的因缘:即每次我看到一个特别喜欢的袖珍屋、转而看标识牌上的作者名字时,总能看见她的名字——而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她出自艺术之家,父亲是好莱坞电影明星Forrest Tucker,母亲则是Earl Carroll音乐剧里的歌舞女郎。难怪她的袖珍屋总是充满剧场感,仿佛总停留在最有戏剧性的一刻,停留在保存着所有欢快与落寞的那个决定性瞬间。如同一张快照、一幅画,或照Brooke Tucker自己的说法——一幅三维立体画。
阿姆斯特丹小提琴家的屋子颇有代表性。前厅的门已然打开:三个不同大小的手提箱和小提琴箱已摆在门口,那是出发前的一刹。客厅里摆着钢琴,钢琴上错落地放着四个镜框,展示着家人照片。客厅另一侧,长沙发边的茶几上,意外地摆着一个孔夫子的塑像——荷兰人与中国人彼时的交往,尽在这个细节里。或许,这也遥远地呼应着十七世纪荷兰东印度公司长达三十八年殖民统治的那段台湾历史。最精妙的是,那位小提琴家并未出场,但他的种种却早已被这栋屋子泄露了。
整个袖珍博物馆里我最喜欢的作品同样出自Brooke Tucker之手。“涌涌的玩具屋”是一个天花乱坠的异想世界。马戏团里的红鼻子小丑、遍布整个屋子的动物公仔、标着“POPCORN”字样的红色老式爆米花车错落叠呈于彩色条状壁纸前,这是夺目的第一层。有趣的是,在那个迷你世界里,还有一个嵌套的更迷你世界:更小的玩具人、更微型的旋转木马、更迷你的小树小鸭遍布在涌涌的房间里,就好像他自己也是一个袖珍屋制造者,而桌上的彩色画笔无疑也在暗示涌涌的确有创造天赋。整个袖珍屋最精巧的,是左侧由三节小车厢组成的小火车,它在一条环形的微型轨道上不断行进着。要不是靠得足够近,你甚至都不会注意到这个移动的细节。
就是在这些时刻,你会意识到,当世界变得袖珍——或者我更愿意将“miniature”一词译作更迷人的“迷你”——有一些东西反而被放大了。就好比那些亲密的轻言细语,吸引人伸长耳朵更仔细地倾听,于是那些话语反而变得更大声、更浓烈、更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