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SD 13|迷宫是世界的镜子
在今年的上海国际电影节上看了部有趣的电影:冲田修一导演的《去看瀑布》。与充满少年心气的《横道世之介》不同,电影讲述的是七个中老年女性组成的旅游团在一座密林中寻找瀑布的故事。
因为导游是一个糊里糊涂的男人,她们很快在森林里迷了路。去探路的导游迟迟不归,她们便只好兵分两路:一队留在原地等候,另一队则出发去寻找导游。在这里,电影交代了一个有趣的细节:为了避免找不到回来的路,其中一位机智的老阿姨用妙脆角在地上做了标记。“省着点用啊。”另一位关照。“别担心,包里还有好几样别种口味的呢。”她一边答一边继续勤勤恳恳地做着标记,不时还顺手吃掉几个标记物。
仔细想起来,这妙脆角真是一处妙笔,它不但令人想起古希腊神话中代达罗斯那根引导人走出迷宫的线团,更是这群中老年女性命运的绝好隐喻。她们年龄、性格各异,却各有生活的苦衷——迷宫其实正是她们日常生活的处境。
其实“迷宫”(labyrinth)连它自身的词源都是个谜。法国作家雅克·阿达利在《智慧之路——论迷宫》一书中例举了几种可能的解释:有些语言学家认为该词来自吕底亚语labrys,意为“双面斧”;有些则认为源于吕西亚语的“洞穴”;还有人根据希腊语进行了词源考证,认为这个词最初表示“在捕鱼篓中捉鱼的游戏”。虽众说纷纭,但综合起来看,倒也说出了迷宫最重要的几个面向:它是游戏,有秘密的感觉,带着危险的暗示。
电影经常出现迷宫,一个更经典的例子是库布里克的《闪灵》。雪夜花园迷宫里的那场戏简直惊悚骇人,然而其最精彩之处倒不在恐怖气氛的营造或杰克·尼科尔森被定格的狰狞脸庞,而在于一处精妙的设定——雪夜。因为有旷日的积雪,所以每一步都有了脚印。在这里,代达罗斯引导人走出迷宫的线团,反而成了孩子无意泄露的线索,直到他意识到这点、伪造了一段回头路后,才化险为夷。
我见过的最有趣、最复杂的迷宫,是在瑞士卢塞恩的冰山公园里。公园最主要的景点是因马克吐温的夸赞、而人尽皆知的垂死狮子像。相比之下,在冰山博物馆底层阿兰布拉镜迷宫里的另两头石狮子就少有人知了。去过格拉纳达的人都知道,那座西班牙南部城市里最知名的古迹便是阿兰布拉宫(Alhambra)了。在那座摩尔王朝时期修建的古代宫殿中,就有一个狮子喷泉和十二头石狮。
而镜迷宫的设计者、苏黎世建筑师海因里希·恩斯特非常迷恋伊斯兰建筑,他在迷宫中引入了阿兰布拉宫的元素。有趣的是,他的迷宫是由90面彼此形成60、120或180度夹角的镜面构成的镜迷宫。因此,他只造了六分之一个喷泉和两头石狮便完成了对阿兰布拉宫的致敬。
阿兰布拉镜迷宫最初是为1896年瑞士全国博览会的主题公园而建的。1899年,Marie Amrein-Troller,卢塞恩冰山花园创始人的遗孀买下了这座镜迷宫。它虽然仅有137平方米,但当你身处其中时,你会感觉那是一个巨大得多的空间。由于镜像的复制、以及对于复制的再复制,在镜厅里,一切都无限增殖,仿佛没有尽头。经常会在某一角度意外看见自己在镜中的身影,而踏出的每一步都变得可疑:眼前所见的路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仅仅是镜像?只有伸手去证实,才能得出结论。记忆因此变得恍惚,就好像面前不再是一座迷宫,而是一本虚实错乱的小说,令人陷入庄周梦蝶或“桶中之脑”般的迷思。
青年小说家朱岳在他的新书《说部之乱》里一篇叫《迷宫制造大师》的小说里写道,“用一座迷宫来阐释(或说破解)另一座迷宫,就像用一个人的命运解说另一个人的遭遇。”在我看来,他既说出了小说与迷宫的共通之处,也几乎揭示了两者的本质:与小说一样,迷宫也是现实世界不可或缺的镜子,那镜子并不直截了当地复制真相,而是以最蜿蜒曲折的方式揭示、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