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我逃离了北方炼油厂

2018-03-03 责任编辑:包不同 观点


「在外面,人们有时会问我为什么不会说山东话,我说我来自厂区,一个只有普通话的地方。只有这个时刻提醒着我,炼油厂藏着我的一切来龙去脉。」


这是一座坐落在北方的大型工厂,生产着沥青、润滑油和雾霾,也制造了这个年轻人的成长记忆。


文:骞   来源于:大喊


据说,多数人的秉性,在青少年时期便早早开始向内坍缩。直到中年阶段,少时的棱角终于凝成了内心的硬结,硌得人不思茶饭,夜里辗转反侧。另外还有一些听从了秉性的人,会永远逃跑,保持着与外部世界的矛盾。这不安的感觉,让他们吃得香睡得实。

 

一成不变的事物让我焦虑。于是8年前,我从我的家乡逃走了。

 


 

我出生的地方叫胜利。这是一座北方炼油厂的名字。

 

几年前,如果你住在厂区周边,在深夜里向远处望去,会看到一柄长明的火炬。它燃烧得如此旺盛,如此骄傲,以至于点亮了一小片夜空。据说,这间厂子存在了多久,火炬就烧了多久,它就像是这座厂的象征。而这厂的历史,要足足追溯到52年以前。

 

60年代时,中央石油部的领导发出指令,大型石化工厂的选址有备战的需求,要“靠山、分散、隐蔽”,因为这个原则,领导毙掉了其他选项,将炼油厂厂址定在了位于山东省淄博市临淄区四面环山的“南仇公社”。那时的人们难以温饱,身上的力气却特别可观,心里涌动着开荒拓土的激情。大家喊着“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口号,到了1966年,终于把一片荒郊野岭变成了胜利炼油厂。工人们像勤勤恳恳的老牛,干劲十足,都把建设炼油厂当作一件非常荣幸的事情。

 

那时的炼油技术比较落后,过程中产生大量有害尾气,没有技术能够处理得当,只好全部烧掉。这就是那柄火炬存在的原因。

 

炼油厂最早的一批工人们,有的来自临淄当地,有的是从旅顺石油厂调来的石油工人。英雄不论出处,无论是操着一口山东话还是东北腔,人们都以这里为一个新的起点,在这个地方长居下来,开始柴米油盐的生活。二十多年过去了,炼油厂几经更名之后,最终名称定为“齐鲁石化胜利炼油厂”。




这些年间,炼油厂逐渐建起了学校,医院,公园,甚至慢慢建起了商场,酒店和游泳馆。这里的路面干净整洁,行道树清一色是槐树,到了夏天格外绿意盎然。超市里的油盐酱醋和副食包装上,都写着“齐鲁”两个字,是由齐鲁公司食品厂生产的。电视里有了齐鲁石化电视台,炼油厂电影院里放着最新大片,俱乐部里常常有全国当红歌星开演唱会。这些场所,被神奇的一个接一个安放在了这块四面环山的地带,也将人们的生活圈在了这里。同时,在1986年恢复高考之后,这里也开始迎来一批又一批全国各地的大学生。我妈就是其中之一。

 

1989年的夏天,我妈刚刚大学毕业。为了响应大学的分配,她坐了两天一夜的绿皮火车,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开始适应国家安排的新生活。由于害怕自己的陕西方言被人们笑话,在辗转的旅途中,她学会了讲普通话。像她一样,来自全国各地的职工,让唯一能够通用的普通话,成为了这里的“官方语言”。

 

那个年代,大学生很稀少,这里却不少。除了教育水平高,年轻人们还有着对于文艺活动的需求,很多人会一些吹拉弹唱的技艺。我小学时,每天路过一座公园,里面有职工活动室和高尔夫球场,夜晚散步,常常听到里面传出快活的乐声,有时是西洋乐器,有时是二胡古筝,也时常可以看见人们共舞的身影。

 

另一个可以跳舞的地方是胜利大厦的二层,这里有前卫男女最爱去的歌舞厅。我曾经被大人们带进去过一次,至今还记得里面旋转的蓝紫色灯光。胜利大厦是炼油厂最豪华气派的酒店,里面曾经住过许多大人物。那个时候,能在大厦顶层的旋转餐厅吃饭,是一件脸上有光的事情。

 

每一个炼厂子弟,从小说着标准的普通话,拥有一对国企上班的父母。他们打心眼儿里感觉,自己的眼界更高,身份更体面,跟冒着土气的本地人不一样。

 



 

胜利炼油厂在地势上与周边乡镇隔绝,却可以独立运转,像是一座全新的小镇。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大部分时间是安逸的。除了有时候,会担忧环境和安全问题。

 


在厂区生活,大多数人都有些慢性的呼吸道疾病,例如过敏性鼻炎。在我小时候,夜里临近睡觉的时间,窗外时常飘来一阵阵的怪味,闻起来像臭鸡蛋的味道。我妈这时总是会抱怨“大半夜的,怎么一股硫化氢味?”。因此,我从记事起,就知道硫化氢是臭鸡蛋味。后来我慢慢才发觉,仅仅是闻到些许臭鸡蛋味的我,无疑是幸运的。硫化氢作为石化工厂常见的气体之一,曾经杀死过很多年轻的工人。

 

化学是门不容丝毫大意的学科,我妈妈读分析化学出身,性格里写着化学的严谨和精准,从不逾矩。因此在她经手的实验里,也从未出现过任何错漏。我曾听她讲过厂里发生的一些可怕事故。她在化验室工作过一段时间,化验楼位于整个炼油厂最为危险的区域之一,它的东面和南面安置着大型的液化气罐,西侧存有剧毒的芳香烃,北面有污水罐,在这里工作的危险性极高。一天晚上,因为工人将没有被分类处理的试剂倒入,导致污水罐在半夜发生了爆炸。剧烈的响声后,黑色的液体瞬间喷涌出来,向四周蔓延流去。我妈的同事们正在化验室值班,一听到北面传来爆炸声,都迅速戴起了防毒面具。然而,门口的新来的门卫小哥却毫无防备,在那天夜里,被液体带来的毒气活活熏死了。第二天毒气驱散之后,大家都各归各位,如常上班。一切就仿佛从未发生,除了单位门口那些清理不掉的黑色秽物,那些黑水流过的痕迹狰狞而残忍。我妈说她很后怕。

 

还有一回,两个年轻的工人在厂里巡检,下到阀门井里做检查,不料遇到了高浓度的硫化氢,再也没能上来。其中的一个小伙,那段时间正打算和女友组建家庭。我妈说,这种事故就像触电一样,如果一个人下井遭遇了不测,在场的人下去施救,也会死在里面。唯一的办法,是用绳子把下面的人拽上来。

 

除了硫化氢的臭鸡蛋味,还有油渣味和沥青味,还有一些不具名的化学品怪味,这些都是炼油厂特有的味道。白天,大人们就在车间里忙碌着,和各种化工原料以及油品打交道,操作机械,调试仪器和设备,到了下班的时间,他们就鱼贯的走出厂门,去校门口接自己的小孩,或者谈笑风生,去吃个酒,仿佛危险从未存在过。工人们的制服是天蓝色的,透彻洁净,是炼油厂特有的颜色。

 

穿着天蓝色制服的炼厂职工们,就这样日复一日的建设着炼厂,遵守着规章制度,从未想过离开这里。庞大兴旺的大炼厂,也给了他们安全感和自豪感,像是一位大包大揽的家长,管理着每个人的琐碎事务和生活所需,也给他们植入了“国企稳定”的印象。

 

九十年代,是胜利炼油厂最繁荣的时期。千禧年一来,一切就开始变了。

 

 


 

上小学时,我第一次感觉到身边人家庭情况的不同。

 

石化一小是我的母校,我在那里读完了整个小学。同学们都和我一样,是炼厂职工们的子女。也许是因为爸妈们都穿着蓝色工装,也许是因为大家都住在统一修建的居民小区,每个家的面积都大同小异,大家都想当然地认为所有人都差不多。

 

直到有一天,放学之后,我和几个小伙伴去一个同学家里玩。我记得进家门时,那个同学的爸妈正在厨房里激烈的争吵。客厅没有沙发,同学请我们坐在几个小板凳上,我们坐着面面相觑,没有人说话。我抬头看到天花板垂下来一支灯泡,冷冷的白光,把家徒四壁衬托的更加窘迫。那时的我尚且年幼,却在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沮丧,并且认为这个时刻该保持沉默。

 

而班上的另一个白白胖胖的同学,喜欢把他的萨克斯带到班上来给同学们看,即兴地吹奏一番,除了在他那里之外,没有人见过萨克斯。据他说,那一支萨克斯就要八千块。听到这个数字后,我感觉自己和白胖同学之间,突然有了某种难言的距离。

 

为什么人和人之间会有这样的差距呢,我想不通这个问题。我把主角的身份变了变,写在了作文里,也写进了我的疑惑。学期末,我妈开完家长会回来,说语文老师称赞我写的文字“言简意赅”。

 

小学二年级那年,是澳门回归的日子。后来读到四年级,千禧年也到了。千禧年过去不久,我就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

 

她名叫牛牛,和我同级不同班。我仍然记得记忆里她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笑起来眯成一条缝隙。只要不上学的时候,妈妈们就带着我俩出去玩。牛牛妈很美,有很高挺的鼻子,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学校搞儿童节汇演的时候,她还给我涂过口红。她不太会做菜,也不太关心牛牛的学习成绩。

 

我和牛牛逐渐变得形影不离,除了在一起玩耍,有时我们也常常一起去澡堂洗澡,去对方的家里一起看电视,连着呆在一起好几天。那时的小卖铺里,售卖一种带香味的星座书签,我发现之后如获至宝,忙不迭的买给牛牛。我清楚的记得,我是天秤座,她是双子座,书签上写着这两个星座是绝配。我以为,我们会一直是好朋友。

 

后来,牛牛的爸爸因为在炼厂的工作不得意,决定去北京考研究生深造,同时寻找新的机会。牛牛一家因此离开了这里。那一段时间,我周围有几个小朋友的父母,先后选择这条路,离开了胜利炼油厂。我记得他们都去了北京。那个时候,北京听起来像南极一样遥远。我在日记上写了许多想念牛牛的话,可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牛牛了。

 

现在我明白,他们大概是第一时间嗅到了衰败来临的气味,于是迅速地作鸟兽散了。

 

小学毕业之后,我也选择了离家去市里读中学。青春期来势凶猛,我在心里把自己想象成冷酷不羁的侠客,教唆自己活成一个没有记忆的人。




 

上中学后,我逐渐成为了一个不守规矩的学生。

 

班上总有固定几个学生,不喜欢写作业,每到周一早上,他们一边奋笔疾书的抄作业,一边余光偷瞄班级门口,以防班主任的身影突然出现。我是其中的核心成员。被老师抓到是经常发生的事,惩罚一般就是在教室门口罚站,或是当众被打手心。那种众目睽睽下的难堪感觉,让人记忆犹新。老师时常批评我,“作为一个女生,脸皮未免太厚了一些。”

 

我越来越反叛,越来越特立独行。上高中时,我留着一边长一边短的沙宣头,偷偷不穿校服,每天胡思乱想,几乎无心学习。并且,因为身高原因,我只能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和最不服管教的坏男生们待在一起。我厌恶学校的规章制度,害怕老师,他们手中仿佛握着任意处置我的权力,让我感觉透不过气。为了逃避这一切,我经常翻墙出去,不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漫无目的的闲逛。似乎只有逃脱和挑战这些束缚的时刻,才能偷偷感到一些愉悦。

 

整个中学,我都很少回到炼油厂的家中去。我妈在学校旁边置了一间两室一厅,陪同我的学习生活。关于学习,我和她争吵过许多次。我难看的成绩单和叛逆的态度,让她非常头疼,也非常失望。她时常说,为什么她这种谨慎小心,规规矩矩的性格,会生出我这样胆大妄为的女儿。

 

高二分文理科时,我已经时常垫底,只有语文老师还对我保有信心。但我一想起妈妈经常说的“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还是在表上勾选了理科。

 

除了为我的成绩而争吵,和爸妈聚在一起吃饭时,也经常听他们谈论起一些关于国企改制、买断工龄的话题。这两个词成了我们家饭桌上的高频词语。我妈性格乐观,她大概是觉得未来很难测,但总不会太差,我爸喜欢批判,认为这是一个很坏的开始。我不明白这两个词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小伙伴们一个一个离开了这里。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当时的我一点也不感兴趣。

 

其实,没有人能说清楚问题出在了哪里。

 

也许是年轻人。在我的好友牛牛一家离开后,年轻人的流失逐渐成了趋势。他们有的是离家寻找机会,有的是去外地继续求学。曾经人人想要的“铁饭碗”,代代相传的工人头衔,在这个大世界的物质丰富面前,仿佛已经变得不值一提。看过外面世界的年轻人,都不愿再回来了。

 

也许是改制。1999年,中共十五届四中全会提出《中共中央关于国有企业改革和发展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后来,齐鲁石化开始渐渐进行拆分,以往的副业和集体企业都慢慢走向了私有化,要么成为私人企业,要么卖给地方政府。2003年,改制开始正式实行。

 

很快,人们甘之如饴的齐鲁石化式的生活,再也无法维持下去了。

 



 

最先停业的是俱乐部和电影院。然后是小学。

 

2006年,我的那座小学被卖给了临淄区政府,在与其它小学合并之后,悄无声息的关停了。我当时正在外地读中学,听我妈讲起了这件事情。等闲了回去查看时,操场的跑道上已经长满了成片的杂草。小学的消失,让炼油厂的家庭成批成批的搬离了这里。

 

2008年,胜利大厦也被卖掉了。曾经的地标建筑,炼油厂第一高楼,被几经转手之后,改造成为了炼油厂的后勤部,变成一座外形蹩脚的办公楼。由于缺乏保养,外墙已经变色,再也辨识不出以前光鲜的样子。

 

2009年,我高三。为了能够考上大学,我选择了艺术生这条路,最终走运的进了一所一类本科。我终于逃离了这里,去往天津,也终于见过了北京。北京灰头土脸的,肮脏的空气让我想起炼油厂,只不过,炼油厂的空气还有各种各样的化学调味品。

 

因为逃避记忆和方便交流,我的家乡在我的印象中,逐渐退化变成了简单的标签集合,诸如大葱卷煎饼,韭菜肉馅饺子,周村烧饼,潍坊萝卜。在外面,人们有时会问我为什么不会说山东话,我说我来自厂区,一个只有普通话的地方。只有这个时刻提醒着我,炼油厂藏着我的来龙去脉。

 

这时的炼油厂,改制仍在持续进行着。再后来,我妈告诉我,炼厂的商场也关门了。收购了商场的利群集团,发现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地方难以再盈利,连续亏损后,最终将一间五层的商场关停。我记得这间商场,曾经装了十几年前最时髦的观光电梯。

 

几次寒暑假回去,我发现,这里几乎再也看不到什么年轻的面孔,而那些离家年轻人的父母们,也慢慢的老去了。医疗资源转向了地方医院后,胜利医院最终被改造成了养老院。这间养老院,把这里的留守老人们聚在了一起。

 

街区的人行道上时有施工,没有任何人来善后。地砖下的水泥地裸露在外,像是一块块的伤疤。没有了小孩子的嬉闹玩耍,花园的音乐喷泉也失去了存在的必要。街心花园的地上,渐渐被落叶堆了起来。

 

与此同时,经过了许多年的技术改造,炼厂开始使用更环保节能的方式处理生产排出的尾气。2013年,那柄烧尾气烧了近五十年的火炬,熄灭了。

 

愚蠢如我,对国企的清扫门户和居民的逃跑运动,仿佛一无所知。回过神来时,炼油厂已经像是垂垂老矣的老人,仿佛一夕之间变得形容枯槁。为了建设它,人们花费了几十年的辛苦劳作,而离它而去,仿佛只需要一天。

 

那时的我年轻气盛,只想往外跑,把一切抛在脑后。我不知道炼油厂发生了什么,也从不关心,但每次看到萧条的画面,总会在潜意识中被触痛。

 

那时的我怎么也没想到,离家8年后,第一次意识到对这个地方有着深刻的感情,是因为看见了它彻底衰败的景象。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上海。我进入氛围自由的外企,在这里,没有人会对别人的生活方式指手画脚,大家都保持着礼貌而冷淡的分寸感。这座城市包容着所有人,无论你是谁,即使是不听话的厂区女孩,也可以找到适合自己的一席之地。除了过年回来与爸妈度过节日,我从身体到精神,几乎是彻底的从炼油厂逃走了。

 

而每逢过年回家,我都痴迷于去爬大虎山。我的童年和这座山息息相关,依山而建的炼油厂,就环绕在它脚下。每一次独自爬山,踏上石阶,我看着天上的云和草木丛生,心里都有说不出的放松和愉快。我想起在这里度过的往日时光,想起无忧无虑的童年,想起爸爸给我抓过的一只刺猬。

 

起初,我贪恋这里的安静。上海这座城市有你要的一切,唯独找不到安静。

 

直到有一天,我打算走一条靠山脚的小路,去别处看看。一转弯,我就看到了居民区里成排的厂长楼。我妈说过,曾经这里是齐鲁石化高层领导住的地方,全部是大平层,环境清幽,面向山景。然而,在我眼前的厂长楼,看起来像是贫民窟,几乎是勉强立在这里。仿佛你一不留神,它们就会坍塌,然后在瓦砾堆里长出草来。

 

它的衰败程度,让人感到震惊。在上海这座城市,你看不到这样的衰败。上海只有很新的老建筑,和变成建筑垃圾的筒子楼。

 

我仍旧打算上山。只是这一次,我注意到了石阶,亭子和路灯。它们唤起了我从未有过的的记忆:几十年前的一群职工,把石头一块块背上山来,把树一棵棵种起来,垒起了台阶,搭起了管线,竖起了亭楼,甚至,在山顶的最高处,他们建造起了一座高达五层的塔。此后每个晚上,人们都喜爱与家人一起在虎山上散散步,让顽皮的孩子们爬到亭楼上嬉闹。高塔上张灯结彩,光彩照人,与矗立在南边的火炬遥遥相望着。

 

如今,没人会来看望这座山了。亭楼的柱子因为掉漆,已经斑驳面目全非,上面写着“危亭勿进,年久失修”。由于管线不再供应水电,路灯也因此失去了作用,变得锈蚀扭曲。那座六层的高塔变得摇摇欲坠,风穿过楼板之间,发出一些阴森的低吼。只有那些通往山顶的白色石阶,仿佛从没变过。

 

像是被人从梦里突然叫醒了,震惊下伴着低血糖的眩晕。我猛然间意识到:这里已经被遗弃了。

 

我琢磨着刚才看到的一切,尝试着回忆和衰败有关的事件。一步步挪到山下时,我突然听到了久违的乐声。顺着声音找过去,我看到了一间四处漏风的破亭子,里面坐着一个手拿萨克斯管的老人。他一边跟着录音机里的伴奏吹奏一些老旋律,一边带着戒备的眼神,从窗户向外望着我,让人不敢走近。我躲在一边偷偷的听着。在这个奇异的景象里,残酷和浪漫同时吸引着我。我突然想起了记忆里的另一支萨克斯。

 

我绕了点远路。我去看望了被上锁尘封多年的活动室,人们曾在那里载歌载舞;还去看望了被水泥填起的公园喷泉,以前小孩子最爱在里面打水仗。我看到了居民楼上再也无人收起的被单,还有随处可见的锈迹斑斑。我注意到黑色塑料袋飘过胜利医院上空,仿佛一个不祥的预兆在这里盘旋。只有石头没变——那些年代特征鲜明的石头雕塑,透露着更加残忍的气息。

 

平生第一次,我尝试把从记事起那些被自己遗弃的记忆,抽丝剥茧的找回来,重新梳理,审视。我发现这是一个异常艰难而痛苦的过程。我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像那些另寻出路的人一样,无情的遗弃了胜利炼油厂。而我迟到的情感,在时间面前仿佛是螳臂当车。等待着这个地方的,将是一望无尽的衰败过程,就像在《人类消失后的世界》里看到的那样。

 

作为少见的坚守到2018年的居民,在接近退休的年纪,我爸妈也计划搬去市里住了。而我,即将在年后结束假期,回到上海,钻进我的另一套光鲜的皮囊中去。

 

这将是最后一次逃跑了,像8年前一样。


经济学博士好文推荐:绝望!办好落户手握800万现金,我在杭州城买不到房!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