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说明“算法”一词的误译和误用,本文以美国学者史迪·戴维斯(Ste Davies)的论文“Decoding the social media algorithms in 2020”的中译文本为例,说明信息传播同“算法”直接搭配的龃龉。这篇中译文本选自微信公众号“ID:TencentMRI”,译文的题目是《全球主流社交媒体算法大解析》。译文开头说,“当下,算法已经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核心。当你使用网络搜索引擎,滚动浏览社交媒体,或者从Spotify上接收歌曲推荐时,实际上你正被算法指导,算法甚至可能比你本人更了解你的消费习惯”。这里的意思是,我们在社交媒体上搜索或选择我们需要的信息时,算法指导我们的搜索或选择。顾名思义,“算法”就是计算方法的简说,可是,究竟是受众还是社交媒体用算法指导人们寻找或浏览信息?如果是社交媒体,它的算法是什么呢?是如何计算受众需要多少信息,还是计算有多少源头给受众提供信息?上文显然没有说清楚。“算法”总是和一定数量相联系在一起,受众要阅读或收听某条信息或某首歌曲,直接需要的是点击或搜索,而不是“算法”。媒体给受众提供信息,首先要通过信息输入输出程序,也不是“算法”。大量生活内容不是在算什么,“算法”怎么能是“人们日常生活的核心”呢?!根本说不通。译文继续说:“无论是在Google上搜索,还是在Facebook和Twitter上滚动浏览,呈现新闻和信息的方式均来自一个数学方程式,基于以下两个因素:(1)算法质量——内容的质量标准;(2)历史记录——过去你对特定内容所做的动作和反应。这意味着无论是被设计的还是个人选择,社交媒体算法都使我们能够创建过滤器,查看所需内容,并删除所有我们不需要的内容。”这几句话让人确信,媒体运用算法过滤和向受众推荐信息,来自一个数学方程式。但实际上,受众需要的信息是由社会各领域的人发到网上去的,或由智能媒体自动链接或由媒体人员编写的,不是由某个数学方程式提供的。任何数学方程式都不能凭空制作和编辑信息。智能媒体过滤或删除信息,直接借助的是服务器的计算程序,数学方程式只是构成这种程序的手段。数学方程式作为编程语言,编程完成后,计算程序经过信息排序、过滤、递归、协同或对号,自动向用户传送信息。在译文几个关键段落,作者否定了“算法”的重要性,因为“算法”不是智媒传播信息的直接路径,而仅仅是一种方法。这几段译文如下:“本文并不打算列出算法内部的确切的计算原理,而是将重点放在囊括当前主流社交媒体算法的主要特点……它们更多地是展示某些决定性问题,而不是算法方程式。”这几句话说到了关键,抓住了问题的根本,即智媒传播信息的“决定性问题不是算法方程式”。译文接着写道:“社交媒体尤其是Facebook,开始把自己定位为新闻发布的渠道。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通过他们接收新闻,Facebook改变了自己的算法以适应这种变化,新闻出版机构致力于在这些平台上扩大受众,并越来越多地制作简短有趣又可共享的内容。”“所有的平台都将优先展示自己平台上的原创内容,而不是第三方链接。在2018年,‘搜索’超过了‘社交’,自2015年以来首次成为社交网站上新闻网站的更大引荐来源。”“与用户相关的生活内容才是王道,生活内容改变了社交媒体的格局,而新闻信息流遭受重击。消费者最想看到的内容是他们的朋友、家人和KOL网红们在Instagram、Snapchat和Facebook上发布的短内容。”这说明,算法已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搜索’超过了‘社交’”“原创内容超过链接”“内容才是王道,重要的不是算法”。以上引用的文字足以说明,“算法”在西方社交媒体上正在发生变化,不再是智媒“决定性的问题”。社交媒体的决定性问题是把自己定位为新闻发布渠道,给用户提供简短、有趣和原创性内容,向用户推荐他们喜欢的个性化定制信息。用户需求信息也不再等待媒体的分发和推荐,而是自行搜索和选择与他们的生活相关的内容。这样一来,直接发挥作用的不再是“算法”,而是智媒运行的一整套计算规则。没有搞清智媒信息程序的机理,热衷于研讨“算法”在智媒信息传播中的突出作用,实际是打偏了“靶子”。
把外语论文中的概念译成中文是学术引进的基础性环节,概念翻译得准确与否,决定其观点及论证让人理解得是否正确。正如前述,把Algorithm译成算法还是计算或程序,关系到对智媒运算机理的科学认识。这是借鉴外来学术的要害问题。当前,我国的媒体与传播学研究大量引进西方的知识与观念,不能小觑概念的翻译问题。事实上,我国新闻与传播学界使用的西方概念已经出现一些语误,产生的逻辑混乱严重影响了人们的正常思维,“新闻生产”就是另一个被广泛误用的“伪概念”。假如我们提出“汽车腿”“相声生产”或“戏曲车间”的概念,所有正常的人都会认为十分荒唐,而且愚不可及。因为汽车没有腿,相声不是生产出来的也不可能生产,至于戏曲无论是创作还是表演,都不会有专门的车间。在新闻传播学中使用类似的伪概念则习以为常,大量照葫芦画瓢、直译西方的概念,给我们的母语造成了严重的伤害。新闻传播学论文除了频繁出现“新闻生产”外,“内容生产”“新闻意义的生产”“新闻价值生产”也被学术刊物经常使用。但在别的学科,这种亦步亦趋、踩着西方脚印走的现象很少见到,即使有,也没有达到如此食而不化的程度。我们见到过“歌曲生产”“理论生产”“电视生产”“网络生产”的说法吗?没有。稍有文化的人绝不会使用这类“文辞错乱”的概念。“新闻生产”或“内容生产”完全是“文盲”话语,显露出一副目不识丁的憨态。可能有人质疑,西方学术论著使用的就是“生产”(production/product)这个词,这是照原词翻译过来的,岂有可挑剔之处?!如果我们注意翻译过来的英语国家的电影,片尾的电影制片厂production,从来没有译成电影制片厂“生产”,而是译为电影制片厂“出品”,中国电影制片厂“译制”,这才是符合汉语习惯的准确译法。只知道production/product的“生产”含义,不知道它的全部内涵和确切意思,简单地将其译为“新闻生产”“内容生产”,是缺乏翻译知识与技巧的结果。《剑桥英语词典》把product、production(动词为produce)解释为:“通过工业过程或农业种植获得的东西。”“可引申为产品、产物、结果、制造、提供、产生、生成,影视作品的录制”。《牛津高级美国英语词典》对product、production的解释是:“种植或制作食物、货物或材料的过程,尤指大量种植小麦或生产石油、汽车等货物或材料。”“也可指电影、戏剧和音乐作品的制作”。面对production的多种含义,英美人说news production并不是指像制造物质产品那样的“新闻生产”,而是指新闻制作或智能新闻的生成。2008年比利时根特大学教授汤姆·范·霍特和吉尔特·雅各布斯(Tom Van Hout and Geert Jacobs)发表在《语用学》杂志上的“News production theory and practice”一文,对“News production”的本意作出的确切说明是:“微电子自动化技术(AMT)生成新闻的过程。”这一解释基本符合《剑桥英语词典》和《牛津高级美国英语词典》对prodution一词的释义,即新闻是由机器生成和制作的,不是由记者、编辑写出来的。在马克思主义看来,生产“不仅使自然物发生形式变化,还在自然物中实现自己的目的”;“生产本身又有两种。一方面是生活资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产;另一方面是人类自身的生产,即种的蕃衍”。自然物(原料)经过工具(机器)加工改变了形态,产出有使用价值的物品,才叫做“生产”。无论文学作品还是新闻,通过反映事物的过程和结果完成的是无形的精神生产,不是对物质材料的加工和制造,没有物质产品的构型,因而不能使用“新闻生产”或“内容生产”之类的概念。《现代汉语词典》把“生产”界定为“人们使用工具创造各种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辞海》对“生产”的注释同样是:“以一定的生产关系联系起来的人们,利用生产工具改变劳动对象以适合自己需要的过程。”在中外语言中,“生产”(production)都是指制造或制作实物,其产品有形状、有质地,是能够拿起来放得下的物品。在英美,“News production”这一概念的出现,恰恰是在计算机发明制作新闻的时期。美国学者姆·考克斯(M.Cox)证明,20世纪60年代电脑在某些报社使用时,有些记者开始使用电脑辅助报道(computer assisted reporting,CAR)来完成新闻工作。1979年,拉图尔(Latour)、布鲁诺(Bruno)、拉蒂夫·伍尔加(SteveWoolgar)和帕拉西(Parasie)等调查记者、计算机辅助记者和编程记者在实验室经过19个月的反复研究,展示了电脑能够把人的信念写进一篇新闻稿中,尽管经过多次失败,最终让计算机能把人的认识和对事件的描述通过数据记录在物质的东西上(硬盘、U盘)。1989年,美国新闻学者迈克尔·舒德森(MichaelSchudson)发表了论文《新闻生产的社会学》(Thesociologyofnewsprodution),刊登在当年《文化与科学》杂志第3卷上。1998年,计算机程序员Lee和Kim创建了机器人“新闻点播”(News OnDemand,NOD),使用机器人收集每日新闻,并向用户提供综合新闻提要。2010年,美国西北大学计算机研究员克里斯·哈门德(KristianHammond)和拉里·伯恩鲍姆(LarryBirnbaum)在实验室基于人工智能开创了“羽毛笔叙事科学”,服务器根据数据能够快速描述事件和陈述观点,以二进制数码形式附着在服务器和电脑的硬盘上。新闻开始被机器制作出来,这就是西方使用“Newsproduction”的真正含义。“新闻”被计算机(智能媒体)生成,在英美有多种称谓,自动化新闻(Automated journalism)、机器人新闻(robot journalism,)、人工智能新闻(A.I.journalism)或数据驱动新闻(data-driven journalism),这些都强调是智能机器制作出来的,具有物质生产的一般特征,“News production”在英语中才被广泛使用。2006年,汤姆森路透社用计算机在0.3秒钟内就写出了一篇公司财务新闻,2014年5月英国《卫报》的每一期,都用“机器人”率先报道热点新闻。美联社的WordSmith(文字匠)在2013年产生了3亿篇各类新闻,平均每秒钟写出9.5篇。把“News production”准确译成汉语,只能是“新闻制作”或“新闻的智能生成”。不考虑概念的深层内涵和语境,滥用“新闻生产”“内容生产”,轻点说是语用出了毛病,严格说是缺少语言背景知识,客观上是在鼓吹编造新闻、愚弄受众。2008年,智能媒体普遍生成新闻之前,美国少数学者把“News production”(新闻生产)主要用于媒介经济学和媒介社会学,视其为“制造新闻”的同义词。正如迈克尔·舒德森所说:新闻生产“是一个宣传模型,是独裁者和玩弄权术的出版商、利己的记者精英设计的想法或计划,从媒体的字里行间映射出来,周而复始而令人生厌地不停喧嚣,直到最后它深入人心并使公众遵循其道”。约翰·麦克马纳斯写道:“获取最大化利润的商业目标主导着新闻生产,以至于理性运作的新闻部门必须照此行事,市场逻辑指导着新闻生产的例行程序。”“掌握权力的利益各方希望隐瞒一些事件,突出对他们有利的事件,进而制造新闻,以影响公共议程。”我国的新闻学术刊物忽视西方使用“新闻生产”的真正含义,没有意识到它包含“制造新闻”的贬义,不知不觉地落入西方语义骗局的圈套。 (作者为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原文详见新闻爱好者杂志2021年第3期或中国知网、万方数据、龙源期刊网、重庆维普等,如转载、引用请注明来源于新闻爱好者。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