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楼影院】《布达佩斯大饭店》：迷人废墟中的历险

大部分人是从《了不起的狐狸爸爸》开始知道韦斯•安德森，这部惊艳世界的作品被许多影迷奉为影史最佳定格动画片。韦斯•安德森的剧情长片也是佳作频出，从处女作《瓶装火箭》，到《青春年少》、《水中生活》、《特伦鲍姆一家》、《穿越大吉岭》，再到今年的《布达佩斯大饭店》，韦斯•安德森在电影水准上不断攀升，几无败笔。

韦斯•安德森的影像风格独树一帜，他通过电影传递出对世界的好奇、对家庭关系的思索、对爱情的赞美，让人欢笑落泪。我们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拍摄手法、构图技巧、表演方式，而他最动人的特质，是他的赤子之心：我们能感觉到他孩童般的纯真、玩性、好奇，我们能感受到他对爱不失深刻、略带伤感的歌颂，我们能感受到他对家庭关系十年如一日的“修复”愿望。他的赤子之心，是成熟之后的返璞归真。他不像电影史中的大师们那样去绚烂归平淡，他是纯粹的绚烂，绚烂一百四十分钟，落幕才平淡，他也许还有匠气，但没有任何装腔作势的暮气，他爱，就爱得疯狂，像《特伦鲍姆一家》中的里奇一样，去抑郁，去自杀，这种简单纯粹，最让人唏嘘落泪。

韦斯痴迷对称性构图，这种方式在《布达佩斯大饭店》里发挥到极致，他对空间层次的处理、对演员表演的走位，有着精准的把握。《水中生活》里断层式表现轮船内部结构，让比尔•墨瑞、欧文•威尔逊、凯特•布兰切特追逐其中，节奏稳健。《布达佩斯大饭店》里，大部分场景的初始镜头都是严格的对称性构图，人物的走位极其考究，与空间形成一种和谐、有序的美学关系，使人与空间疏离而又紧密的联系在一起。零•穆斯塔法在大厅中来回穿梭应承房客们的需求，是一个经典桥段，有条不紊，节奏明快。他还喜欢用固定机位，人物不断出画入画，形成一种戏剧效果，加快节奏，具有一种MV形式的观感。韦斯非常擅长用这种拍摄方式，间杂以快速摇镜和推拉，上一秒是静，下一秒是动，节奏清晰，使演员的表演有了一种喜剧效果。他对刘别谦上世纪30年代喜剧电影的借鉴，也颇有心得，没有夸张的动作，只有快速而轻盈的剧情跌宕，《瓶装火箭》已经有了这种风格的雏形，但在大饭店中古斯塔夫•H求助庇护一段、与管家Serge X先生雪山密会一段，这种风格登峰造极，达到完美的效果。

韦斯大学学的是哲学专业，电影导演学哲学出身的大有人在，但少有像他这样，近乎偏执地去发掘平淡生活中的英雄梦想，死水一潭中的波澜壮阔。他的每部电影中都有“关系修复”的主题，父母与孩子亲情关系的修复，兄弟之情、朋友之情、爱情关系的修复。他的故事（许多都是和欧文•威尔逊合写）充满了奇幻的童话色彩，却通达人情世故，在细节的刻画上、情绪的表达上非常成熟。他强大的想象力，能在一个虚构世界里任意游走，天马行空的同时又滴水不露。他的人文情怀，使作品的主题内涵厚重，充满了隐喻的色彩。《水中生活》对梅尔维尔《白鲸》的致敬（那头美洲鲨和《了不起的狐狸爸爸》末尾出现的老狼，有异曲同工之妙），《布达佩斯大饭店》对茨威格的致敬。——片尾字幕告诉我们，这个故事是受到茨威格的启发（inspired）。

故事中裘德洛扮演的中年作家——布达佩斯大饭店故事的记录者——在某种程度上正是茨威格的化身，茨威格1942年自杀于巴西的佩特罗波利斯，在文学史上留下了一封极其沉痛的遗书，一言以蔽之：对欧罗巴文明不断堕落的彻底失望。

这种对欧洲文明的眷恋，深深印证在本片的主人公，拉尔夫•费因斯扮演的古斯塔夫•H身上，他爱背诵诗歌，爱长篇大论，爱华衣，爱美酒，爱喷香水，爱一切有序和精致的事物。古斯塔夫先生具有一种“虚伪美”，他充当高龄女人的面首，赢得她们的芳心和钱财，手段堪称恶劣，他的热心和亲和力出自教养的习惯，而非本心。和门童曲折离奇的历险过程，让他逐渐开始走心。他在大饭店员工晚餐前要布道，传达一些高级的心灵鸡汤，还有冗长的诗歌。第一次布道，他说：“粗鲁仅仅表达了恐惧，人们恐惧无法得到想要的。只要最为可怕、最没魅力的人被爱，他们便会像花儿般绽放。”紧接着，在去D夫人葬礼的火车上，他为门童零•穆斯塔法英勇出头，这次事件让零立志为他效忠，正是呼应了晚间布道的精神。

第一次火车事件平息后，古斯塔夫又用精致优雅的措辞作总结：“微弱的文明之光，仍存留在这野蛮的屠场里，这就是人性。这确实就是我们这些谦逊、卑微、渺小的人可以提供的。”这段话是电影的题眼，是茨威格精神的外现，紧接着，古斯塔夫先生来了句：“哦，去他妈的吧！”喜剧效果十足。在末尾的第二次火车事件中，古斯塔夫先生重复了这段感言，还没来得及发泄抱怨，便惨遭枪杀（第二次火车事件全程是黑白色调）。

文明的堕落，从宏观到细节，都始于对美的诋毁和破坏。ZZ占领布达佩斯大饭店，正是野蛮力量对文明之美的凌辱——纳粹党卫军的缩写是SS，片中的ZZ明显象征纳粹，实际上，故事中的朱波罗卡（Zubrowka），实景地就是捷克和波兰交界处的德国小城格尔利茨，布达佩斯大饭店的原身是一栋18世纪的百货大楼。古斯塔夫•H化妆成门德尔蛋糕店的外送员，在饭店门外说：“布达佩斯大饭店变成了一个军营，我再也不想进去了。”而作为本片中的一大亮点，门德尔蛋糕是一个很重要的道具，它的美味俘获了从社会上层到囚徒再到ZZ党徒，而在古斯塔夫筹划越狱一节，门德尔蛋糕之所以被检察官放过一马，就在于糕点的艺术美——不忍用刀子破坏这种美，这个细节意味深长。

片尾，作家到南美旅行，好多年不曾回到欧洲，影射的正是茨威格的经历。那个幻想的文明世界已经逝去，在古斯塔夫•H涉足之前便已成幻象，但他用某种神奇的光辉保留住了这一美丽的镜花水月，在暴力、混乱、荒唐中，古斯塔夫和布达佩斯大饭店化为一体，同那段奇幻岁月一起，守住了人性的尊严。作家说：“那是一片迷人的废墟，我再也没有见过。”留下的，是那个迷人废墟里，一场惊心动魄的历险。

本片还有一个重要特色：在1980年代背景的章节，即开场老年作家独白的镜头是使用1.85：1的比例拍摄的，而在1960年代的部分则用了2.40：1的变形镜头。这种屏幕比例的变化，是韦斯对画面空间处理的创新，全片不计成本地用柯达胶卷拍摄，色彩饱满，画面极为精致。

韦斯•安德森的作品经得起反复重看，他有自己固定的御用演员班底，比尔•墨瑞，欧文威尔逊和卢克•威尔逊兄弟、詹森•舒瓦兹曼、安杰丽卡•休斯顿、爱德华•诺顿等等。本片的卡司极其强大，和韦斯第一次合作的拉尔夫•费因斯成功演绎了古斯塔夫•H的形象，诺顿表示，古斯塔夫是韦斯创造的最为成功的人物形象，此话不虚。此外，蒂尔达•斯文顿的表现也很惊艳，她回忆，当初接到韦斯的一封邮件，问她想不想扮演一个九十岁的老女人，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韦斯对演员别具一格的塑造能力，早已名扬四海。

本片的背景虽然全部虚构，但细节上做足了功夫，片中出现的大量护照、证件、文件，包括报纸，都是实打实地原创，虽然报纸的镜头一闪而过，但韦斯足足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创作了从封面到内页的全部内容。——电影之神是公平的，一个导演把功夫做到这个份上，再多死心塌地的粉丝也不足为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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