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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堂 | 《卧虎藏龙》:一部电影的隐显技巧

2015-07-20 徐皓峰 24楼影院

在之前的意见征集中,不少读者提到,希望能普及一些电影相关的专业知识。于是~楼主决定开一个【学堂】栏目,跟大家聊聊电影的色彩,镜头、语言等等有的没的,也会不定期给大家推荐一些影视相关的好书。



1

失控现象和隐显美学


电影是形象的艺术——也是最容易受形象干扰的艺术。视听魅力,是双刃剑,许多导演都维持不好“形象魅力与剧作内涵”的平衡,即便经典如《英雄本色》。


此片在剧作上,周润发扮演的小马哥十分空洞,不过是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李逵。内心最复杂的是张国荣的角色,他要弑兄——此情结重大,如古希腊悲剧一般。从戏份比例上看,周润发不过是个配角。


然而,电影拍下来,原本是张国荣的电影成了周润发的电影,无论张国荣的内心如何复杂,周润发贴个胶布、流点鼻血、走路瘸一下,就把戏都抢光了。新现实主义名作《洛克和他的兄弟》中的洛克在剧作上是个为了哥哥而自我牺牲的圣人,但影像效果是,洛克是个将其哥哥毁掉的阴谋家——一代天骄如维斯康蒂,也会出现偏差。


不过正因为有了这点偏差,才拯救了此片,否则写一个农村家庭在城市中的崩溃,结果玩出一个圣徒,如此异想天开,实在有违新现实主义初衷。因为情节和形象有了不同的指向,洛克形象变得暧昧,避免了空洞,失控反成了好事。


本文不详细分析《英》、《洛》,只是以此举例,由于视听魅力的不可抗拒,许多影片是失控而成的。在每一部电影后都有一部隐藏的电影。由于电影元素众多,稍有失控,或者导演趣味的不自觉地变化了,最初的电影构思就要变味。我们看到的大多是变味的电影,作为电影专业人士,观影的乐趣之一,就是从现成的电影中去寻找一个原味的电影。


制作电影很难贯彻始终,都会多少失控,有的剧情崩溃,有的则造成了特殊效果。还有一种电影,是严格控制,故意将最初构思隐藏起来。


中国有“文史不分家”的传统,小说发端于野史。野史曲写真事,所谓“怪话就是真话,怪事多有隐情”。所有艺术都谈“虚实”,而中国小说要论“隐显”。老派文学评论的艺术鉴赏少,索隐多,就是要找个真事实情——故事中有故事,这是中国叙事艺术的嗜好。


典型是例子是《红楼梦》,大多数人认为在玉、黛、钗的三角恋爱中,隐藏着的是乾隆时代“两个中央”的政坛秘史。周汝昌更从蛛丝马迹发现,根本就不是三角恋爱,而是一个男人的生命阶段由三个女人(还有一个史湘云)来划分,三个女人次序出现,毫不干涉。


有点醋意是情趣,写成醋海风波就俗了,后续写手甚至在后四十回玩出一条人命,让黛玉死掉——因为完全不懂“隐”了些什么,所以只好在“显”的一方面用强,一味强化情节,造成艺术水准的下跌。


而李安的《卧虎藏龙》也有此隐显。《卧虎藏龙》表面上是一个道义压抑爱情的故事,实际上是一个男人寻欢的故事。

2

三元丹法和本来故事


韩国经典《曼陀罗》其实在用中国明清神怪小说《绿野仙踪》的意念,就是一个吃喝嫖赌的人成道了,而一个严守戒律的人失败了。这种宗教观在西方凤毛麟角,在东方几乎是主流。虽然剧作粗糙,但由于这特殊的思维,成为令西方瞩目的韩国名片。


由于东方的封建专制压力巨大,禅道几乎是唯一的叛逆途径,知识分子论禅道是在找自由尊严,所以古书中留下了太多的狂僧疯道,亵渎宗教戒律,隐喻着亵渎国家律法——这是知识分子的宗教观。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以僧道专业来写僧道,文学上有《西游记》,电影上《卧虎藏龙》可算一例。因为站在传统文化角度,看出的是另外一个故事。


按照大多观众的理解,此片讲述剑侠李慕白准备退隐江湖,他看望了死去朋友的妻子俞秀莲,两人早有情谊,但迫于礼教观念而不能结合。李慕白的宝剑被即将出嫁的玉娇龙偷走,玉娇龙是千金小姐,但她向往江湖生涯,甚至还有个新疆情人。最终她为了爱情,逃了婚,走入江湖。


李慕白和俞秀莲为了维护玉娇龙的小姐名誉,一直为她隐瞒偷窃行为,劝她回家。然而,由于玉娇龙的师傅碧眼狐狸是李慕白的仇人,最终李慕白中暗算而死,他既没有得到归隐的清福,又没有得到爱情,实在窝窝囊囊,表明了生活的严酷性。而玉娇龙经历了真正的江湖,绝望自杀。李、玉两人都理想破灭,只有俞秀莲敢爱敢恨,但她只能孤独地活下去。


这个“道义压抑情欲”的故事基本成立,但一些细节却无法解释。如碧眼狐狸一个照面就被李慕白打倒,又怎么能杀得了李的师傅?玉娇龙追求爱情,终于见到了自己的情人,可为什么又要自杀?李慕白一下山就对俞秀莲有感情暗示,为何突然又拒绝了她,说是“朋友之妻不可欺”的礼教束缚,可为什么一开始又眉来眼去,为表明爱意还要赌气嚷嚷:“不是早就说好了吗?”


李慕白下山,说是要退出江湖,原本他就在山上,自然淡出岂不更好?还要下山宣布,千里送剑,搞得兴师动众,太像个好事之徒,没有一点“高人”的利索劲。他下山的真正原因都藏在他的开场白中,他说他静坐时到达了“一片死寂境界,没有光……”


注意,他练的不是武功,而是丹法。有必要解释一下丹法,丹法有三种。第一种天元,就是做个空心金属球,受日月光照射,经十二年,空心球中无中生有地产生了一滴水,这滴水是日精月华,喝下便可成仙。有的富商便蓄养道士,十二年后,在打开球心的瞬间,道士变魔术般滴进去一滴水。


由于受骗太多,世人转向了地元丹法,就是用植物矿物炼。造个录音机造个电视都是有标准的,而成仙是没有标准的,没标准的炼造,结果难以预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记载,描述的是整幢房子一下没了,地上留个大坑,很可能是造出个炸弹。就算没造出炸弹,也往往造出毒药,秦始皇、隋炀帝都是这么死的。


由于危险性太大,世人又转向了人元丹法,就是视女人为“活药”。见到漂亮女人,男人一定会精神抖擞。如果抖擞到极致,应该可以成仙吧?许多人对此有信心。就算成不了仙,也趁机浪漫了一下,何乐而不为呢?于是造成了许多流弊,历史上和尚贪财道士淫乱,往往激起民变,有几位宗师便是在群居群宿时被农民放火烧死的。


当然,笔者所言的只是三元丹法的妄传流弊,玉娇龙骂武当山是“酒馆娼寮”,是因为道家确有此流弊。《卧》中的李慕白是武当派,道家文化无法以常理来测度。他为什么下山?片中交待,不是在世俗中看破了红尘,而是因为山上修道遇到了困境。什么困境?观众多稀里糊涂地看过去了。


道家有“孤阳不生,独阴不长”的理论,在人元丹法讲,就是找异性来匹配阴阳,方能焕发生机成就仙道。李慕白讲的“死寂境界”就是“孤阳不长”,他下山的真正用心,不是退出江湖,而是要找个女人。


他找到了死去朋友的妻子,做出了感情暗示,含情脉脉地约定去北京见面,谈恋爱的人都懂得要找个情趣。为何要将宝剑送给贝勒爷?道家早定下个“修道要依附官府豪门”的规矩,不单是有钱买药,主要是可以在高官的势力下做点超越礼法的事情。借口退出江湖,将剑送给权贵,是为日后埋下了伏笔。


以此分析,李慕白的爱情计划从一开始就不是只有俞秀莲一个女人,所以见到更年轻更漂亮的玉娇龙,立刻动了心,口中连声赞道:“福气福气。”从此再看俞秀莲便觉得乏味,再没了兴致。玉娇龙出于少女好奇心理,偷了宝剑,正中李慕白下怀,从此有了和她纠缠的机会。


李慕白以一副“爱才”的模样,说玉娇龙练武走上了歪路,要她拜自己为师,其实是寻欢的借口。而玉娇龙明白他的用心,坚决拒绝,并讽刺李慕白为“老江湖”。


一个不通世事的少女,怎么会如此清醒,因为她有一个过来人的师傅——碧眼狐狸。碧眼狐狸是杀死李慕白师傅的凶手,同时也是李慕白师傅的女人。李的师傅炼人元丹法玩女人,结果死在了床上——这在台词中一句话带过,很容易忽略的地方恰恰是故事的枢纽。


不管观众看得有多糊涂,玉娇龙总是明白的。她面对李慕白,一下扯开衣襟,由于衣服湿了,乳房清晰可见,她说:“你要剑还是要我?”找贤徒本是个借口,男人对一个女人有意思,对这个女人来说,是掩饰不住的。


一直糊涂的是俞秀莲,她还做着爱情的美梦,可惜李慕白是学道的人,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因为遇到了一个更好的女人,李慕白便疏远了她。李慕白说:“当你握紧拳头的时候,什么也抓不到,而张开手掌,却拥有了一切。”这话具有哲理,但男人骗女孩都是这么说的,老公要老婆默许自己有情人,也是这么说的。


李慕白远远超出了礼法,但以礼法为借口应付别人,而俞秀莲完全不知所以,以为他受了“朋友之妻不可欺”的束缚,还诚恳地劝他不要痛苦。真是个可怜的女人,李慕白临死前是一种诡诈的眼神,分明在说:“你就傻吧。”但最终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对她说了句“我爱你”——也因为是美国电影,不管片子拍得多暧昧,只要一提到爱,美国人就都能认可,美国人就这么好糊弄。这是好莱坞的常规,李安正好顺从了常规。


而玉娇龙看到俞秀莲充满爱意地抱着李慕白的尸体,也不忍心说破。俞秀莲觉得都是玉娇龙惹了麻烦,用宝剑威胁玉娇龙,而玉娇龙对她充满同情,实在没有打斗的心情。


此片中李慕白说了许多为人处世的儒家道理,那是他的障眼法,把玉娇龙的不抵抗,说成是终于体会到李慕白教育的儒家礼法,是说不通的,因为她最后自杀了,并没有回到主流规范中去。


俞秀莲得到了一个泡沫爱情,而玉娇龙被李慕白破坏了心境,当她见到自己的初恋情人,突然没有感觉了。她有家不能回,有情人却爱不起来,意外地尴尬,于是绝望自杀。


许多人抱怨周润发扮演的李慕白性格暧昧,我们太习惯他“小马哥”一类的棱角了,因为周润发没能展示性格棱角,所以此片观赏性较差。殊不知,正是要将他暧昧化,李安就是要一个“别有用心”的暧昧形象。但李安的用心又不好明说,或说起来太过麻烦,所以指导周润发的办法,就是一个镜头四五十遍,直到将周润发的神采消磨干净。


导演指导演员,只要能出效果,不管用何方法都无所谓,电影是形象的艺术,许多演员都是糊里糊涂地演了部名片。如果明白了李安的用心,就可知道周润发几乎是完美地演出了这个角色。为何评论差距如此之大?


因为周润发在影片中说的第一段话“没有光……”是太专业的道家术语,李安并没有作出通俗化的解释,这段话是整部影片的起点,起点不明,此片就会被看成另一个故事。


《卧》是部哀伤的电影,因为寻欢不成,而不是礼教的压抑。其实中国古人总是明一套暗一套,活活泼泼,并不特别压抑。生活状态是隐显并存,艺术也是隐显并存。

3

胡金铨和李安


经上一段段落分析,《卧》片中的故事有隐情,所以片中出现了一些迥异于常规武打片的形态。


李慕白出现的第一个镜头是平静地沿着水道行走,这是胡金铨的标志,这是文人的出场而不是大侠的出场。一般武打片的人物出场都动静很大,不是飞着就是跑着,徐克电影都是这样。李慕白的出场和《龙门客栈》的周怀安一样,这是李安在和胡金铨保持一致,表明在以武打片写中国文化。


影片的第一个建筑空间是镖局,同是表现深宅大院,李安和张艺谋全然不同。张艺谋的宅院不管有多广阔,也依然显得拥挤,后景的色彩也很扎眼,频用长焦镜头,所以前后挤在一起,消灭空间,因为他本要表现压抑,追求窒息感。而李安的构图,注意了建筑本有的对称均衡,色彩清淡,后景自然地暗蒙蒙一片,表现了“中空”感,呼吸顺畅。中国的根本医书名《黄庭经》,黄为中,庭为空,建筑绘画是中空美学,医术也以中空来治病,在传统文化中,这种意识无处不在。《卧虎藏龙》的摄影得了国际上众多大奖,与韩《曼陀罗》一样,不是技术好,而是意识好。


有一种议论,说《卧》中的竹林打斗是抄袭胡金铨《侠女》中竹林的打斗。此说值得商榷,依笔者看来,完全不同。胡金铨的竹林打斗借鉴了日本剑侠片,气氛严峻,对峙时完全是日本风格,打斗时的剪接技巧又超越了日本片的实战性,开掘出跳跃、飞落的技巧,对动作性极尽渲染。


胡的竹林纯粹是异能奇技,而李安的竹林是在谈恋爱。甄子丹、袁和平都抱怨李安的竹林动作欠佳,因为作为武术设计师,他俩脑海中只有动作。而李安是以拍接吻戏的方法来拍武打戏的。


首先,李安的威亚长得过分,演员多被吊上四五层楼的高度,一拉就一两百米,如果拉不了这个长度,就用电脑动画解决。总之,人物长距离飞翔,长度一加长,节奏就慢了下来。


李安的轻功概念不是生死对决,而是男追女跑。节奏一慢,情调就从武打场面转化成了爱情场面,李慕白和玉娇龙在竹林中根本就没打几下,都是相互看相互等,节奏越来越慢,最终出现了慢镜头。


常规武打片的慢镜头是为了表现动作造型,而李安的慢镜头是男女相互凝视,甚至出现了男俯女仰这类接吻戏的镜头法,弹性十足的竹丛被李安拍成了一张大床。尤有一个动作设计,是两人在一根竹子上僵持,玉娇龙企图将李慕白弹飞,而李慕白在竹尖丝毫不动,如猫戏鼠般微笑——这是显露武功,有高手风范,但也是在调情。


所以李安和胡金铨的竹林完全是两个路数。以《卧》片可以看出一点端倪,作为大众艺术的电影,其实是可以有导演的私人乐趣的,甚至这种私人乐趣还能提高艺术档次。如此,电影的结构将变得空前复杂,这不是暧昧而是玲珑。


由于在电影起步阶段,中国正逢五六十年的战乱,对电影基本技法的形成无力作太多贡献,但进入电影的成熟期后,中国传统的隐显美学也许能给电影带来新奇,《卧》便是一个征兆。


本文摘自后浪电影学院:

《刀与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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