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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电影的薄暮之光

大卫• 波德威尔 24楼影院 2018-06-16


谈过很多次香港电影,却从来没有细细讲过这座绕不开的丰碑,它沐浴了香港电影黄金时代的荣光,也在其衰退后继续阔步前行,它就是杜琪峰和韦家辉主持的银河映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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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世纪90年代中期,香港电影在地区市场和电影节上红火了一阵后,便开始分化。诸如吴宇森、徐克等大导演和周润发、杨紫琼等影星,都来到洛杉矶碰运气;香港回归、地区性经济衰退、美国制片厂对亚洲的支配地位日益增强,加上影像盗版的泛滥,引发香港电影业走向衰落,变得越来越不景气。剧情片的年产量在1995年约为150部,到2005年跌至60部,美国影片成了票房收入的最大赢家。


东亚电影制片的规则发生了变化,制片人必须想方设法,争夺迥然不同的观众。台湾地区、新加坡和其他邻近地区,长期以来一直是香港电影的主要市场,但1994 年以后,好莱坞和韩国电影却占了上风。偶尔,也会有一部香港片一炮打响,通常是周星驰或成龙的电影,而且还要感谢内地市场的开放。由于海外观众的流失,一些制片人急剧地把目光转向了当地观众。叶伟信的《爆裂刑警》(1999)、《朱丽叶与梁山伯》(2000),叶锦鸿的《半支烟》(1999),林超贤的《江湖告急》(2000),彭浩翔的《买凶拍人》(1999),郑保瑞的《爱· 作战》(2004)以及惹人喜爱的麦兜动画,都朝着这个方向作出了有价值的努力。这些影片,如果不具有1980年代作品的原动力( 和大预算),则往往表现出更高的成熟度和策略。北美和欧洲的演艺市场,对亚洲影片甚表欢迎。2005 年,《功夫》成为美国最叫座的外语片。还有国际电影节的场合,已运作成一种分散但强有力的发行和推广系统。在香港所有的导演中,王家卫在这方面先拔头筹。他的《2046》(2004)获得法国的支持,我们不妨认为,他是一个碰巧用广东话拍电影的欧洲导演。


在香港,惟独一家电影公司,非常机敏地在各方面都取得了进展,幸运的是,它亦证实在电影艺术上是最可靠的泉源。银河映像在两位实力人物的领导下,一方面使本土传统无法预测的热情保持着活力,另一方面也展露了各种崭新的可能性。银河映像为香港电影的新时代指出了方向──将电影创意与渴求众多的市场结合在一起。


导演杜琪峰是银河映像最显眼的合伙人。他一部接着一部电影,建立了自吴宇森和徐克以来最好的成绩。每年香港的十大电影中,总有他签署的一或两部片子。与徐克、吴宇森不一样的是,他一直在忙。不到50岁,他已经执导了超过40部电影,多数是1990 年以后完成的。在他的所有作品中,既有明星荟萃的浪漫喜剧片、动作片,又有对白不多的犯罪惊悚片。香港每一个导演都需游走于不同的类型片之间,而在当今的香港电影业里,杜琪峰是非常突出的多面能手。


银河映像以当地票房支撑大局的浪漫喜剧,鲜有降格至很多香港喜剧片那样过分地胡闹,而杜琪峰闹剧式的习作,比如医院讽刺片《辣手回春》(2000)和麻将徒闹剧《呖咕呖咕新年财》(2002),也可以让人轻松愉快(对于观赏DVD 的人来说,《呖咕呖咕新年财》从出现菜单开始,就有了笑声)。尽管如此,杜琪峰的主要成就在于,将都市犯罪片深化和复杂化。他可以满怀激情地执导一场火花飞溅的枪战,但无论吴宇森抑或徐克,都不会想像到像《非常突然》(1998)般突如其来、令人困扰的高潮,《枪火》(1999)中充满不祥之兆的寂静,《真心英雄》(1998)中击碎酒杯的对垒,或《暗花》(1998)中牢房审讯时的那份超现实威吓。杜琪峰懂得说故事、维持气氛、上演激烈的暴力场面,及唤起对角色人物批判的距离的同时赋予他们英雄形象。除此以外,他处理画面的智慧在今天圈内无人可及,香港有了一位导演,可以带领香港电影赢得新的国际尊重。


这也许出乎人们的预料,因为杜琪峰建基于电视台片厂制。他17岁开始在无线电视台任职办公室助理,整个70年代一直向上攀升至编导及监制。1980 年,他首部电影《碧水寒山夺命金》公映,尽管在今天看来此片还算不错,但他却不甚满意而返回电视台“深造”。他拍摄剧集、喜剧、武打连续剧,并成为当地电视电影的先锋。他以自己的电视资历来提高他作为一个可靠导演的地位,但他没有想过把电视风格融入电影。“连续剧必须简单,对白很多,开门关门很频繁……而(电影导演)却可以自由控制(戏剧的)时间,从一场跳到另一场。”他的影片所具有的张力,都得益于电视引人注意的技法,但电影不固定的叙事,却需要敏锐的观众。另外,电视也许让他与同代人保持良好的距离。当他在90 年代中期向前跨了一大步时,徐克和吴宇森仍停留在80 年代的品味,故杜可以轻易地与时尚的日韩电影竞争。


杜琪峰同另一位电视老将韦家辉,是银河映像组合的一个关键。韦家辉是一个多面手,游走于剧本创作、与杜琪峰联合导演,以及自己执导之间。受王家卫和北野武的影响,他早期的类型片习作倾向于目无表情的荒诞。《和平饭店》(1995,韦家辉执导)是香港最接近西部片的一次取向,如周润发穿戴上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式的风衣与松软顶帽。而早在《罗拉快跑》(Run LolaRun1998)之前,他的《一个字头的诞生》已勾画出一个等待着三合会走私犯的平行命运。他把一种嬉戏似的复杂性带进银河映像作品,而杜琪峰直截了当的专业主义,则稀释了韦家辉剧本中的怪念头和严谨。


近年银河映像建立了跨地区的发行,尤其在内地。与此同时,作为一位毋庸置疑的作者导演,杜琪峰在电影节圈子中亦备受赞誉。1999年,柏林电影节“国际论坛”放映了他三部电影,为数年后PTU2003)在柏林首映响起了前奏。《大事件》成为2004 年戛纳电影节参展电影,而翌年《黑社会》更应邀竞逐戛纳电影节奖项。囊括了多个电影节回顾展与工作奖项的杜琪峰,已成为电影节圈中最受瞩目的导演。甚至好莱坞重量级人物也注意到他──购买了《枪火》的重拍权、邀请他执导《同行杀机》(Collateral2004)的早期版,还注资在诸如《向左走·向右走》(2004)这样的电影。银河映像在美国的影剧市场尚有待打开,但它的电影已成有线电视的常菜。


在掌握亚洲电影制作的新规则上,银河映像非常务实地把好些影片直接对准当地市场。1997年,当风格怪异的《一个字头的诞生》和《两个只能活一个》公映时,杜琪峰和韦家辉冷静地评估冷淡的反应。他们逐渐为自己的偏爱加入少量娱乐,并且以一部面向大众紧接着一部面向评论家的节奏,使他们有了坚实的基础。自浅薄的《孤男寡女》(2000)开始,他们的喜剧已成为暑期档期的常客,而他们成功的农历新年贺岁片,如《钟无艳》(2001)、《呖咕呖咕新年财》,也使得广东人在节庆中过好日子的传统得以恢复。像许多监制兼导演(如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普雷明格[Otto Preminger])一样,杜琪峰对成本和市场也非常敏感。他在电视台的工作经历促使他照顾观众,他取得突破的影片就是《八星报喜》,一部在1988 年夺得票房冠军的常规贺岁喜剧片。当被问及其创作选择时,他提到了商业考虑。为何《东方三侠》(1993)起用三位天后?因为顶级男影星太过昂贵了。为何要拍摄续集《现代豪侠传》(1993)呢?因为预算高,足够开拍两部片子的成本,而且,女演员当时尚在合约期,两部片子可以同时拍摄。“你一旦接拍某片,你必须知道它的收入。不然,作为监制的你,便会陷入困境。”他本来预计《孤男寡女》不难赢利1000万港元,结果票房达3500 万港元。


银河映像团队的工作快速。杜琪峰每年都为几个项目执导、督导或担任行政制作。有些片子拍得很快,《辣手回春》只花了27天构思、拍摄和剪接;但PTU、《文雀》(2008)却延续多时,利用停顿时期作零星拍摄。他依然保持着一个监制的底线。编剧和工作队伍都可充当演员,而在搬到银河映像的新大楼前,他在公司的办公室里拍了许多场景。尽管在财务上精打细算,杜琪峰对电影的钟爱却不打折扣。在讨论拍摄的角度或演员的姿态时,他绽开拘谨的微笑,并兴奋地回想一些场景是如何拍摄的。这种愉悦在徐克和吴宇森80 年代的电影中很明显,但当他们来到好莱坞以后,发现制片场的监视加上铁板一样的工会行规,阻碍了他们高速及凭直觉工作。银河映像作品却不是这样,他们尽力地保留了香港电影警觉的紧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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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韦家辉似乎对类型片存有疑虑,那么杜琪峰对此则是抱持欣赏,这种拉力丰富了电影。以《暗花》为例,此片名义上由游达志导演,但开镜数天后即被杜琪峰接掌。澳门正在发生一场黑帮大战,在曲折的剧情中,一个贪污受贿的司警(梁朝伟)与一个眼神冷峻的杀手(刘青云)展开对抗。在司警公寓里发现了一具无头尸,稍后,警探被诱进了轮渡码头,去打开那个装着人头的存物柜。其间,杀手提着粗呢行李袋(人头在里面吗?)在城中行走;司警试图平息纷争,在尘埃弥漫之中提审杀手,一个神秘的橙色弹球在他们的脚下滚动。在影片的高潮,两人在装满镜子的仓库里一决高下,结果,其中一人被砍去头颅。杀手脑壳上那片蜘蛛状文身,和应着那自觉的阴谋,加上引用《大逃亡》(The Great Escape, 1963)和《上海小姐》(Lady from Shanghai, 1948),都给电影增添了朦胧的嘲弄特质。杜琪峰执导时,似乎每时每刻都满怀信心。当司警闯入澳门的一家餐厅,接着用西红柿酱瓶猛击一名流氓的手,杀手却转过脸喝起了罗宋汤。此情此景,在亮丽的黄绿灯光的笼罩下,显得既夸张又惊人地不动感情。


韦家辉和杜琪峰都迷恋于主角们的双重性,此乃警察片悠久的成规。吴宇森的《喋血双雄》(1989)夸大了警匪能找到彼此关联的公式,而银河映像的影片以更迂回的手法处理这个问题。在《暗花》中,平行对照通过重复母题(如遗失的人头)的突然出现,人物的相似性不在心理上的,而在画面上。《非常突然》给我们警察之间的两个三角恋,和两帮潜逃匪徒──一帮妄自尊大又不专业,另一帮则精明强悍。猜猜哪个惹的麻烦更大呢?韦家辉和杜琪峰加入制胜绝招的桥段:他们双双乔装打扮,相互嘲弄,玩着捉迷藏和猜领袖游戏。在《暗战》(1999)中,盗贼(到头来是个慈善家)在走过的踪迹中留下线索,警探(很享受这个游戏)被牵引并相信了他。2001年的续集引入了一个新玩家,他那驯服的飞鹰,可能是圣诞前夕救赎世界的天使。《真心英雄》更加浪漫苍凉。当他们各自的老大同意合作,两个杀手(黎明穿黑衣,刘青云戴毡帽)被出卖了。下身瘫痪的刘图谋复仇,但遭到杀害,之后黎继续追捕。刘的尸体被捆绑在轮椅上,随黎而滚动,在酒吧里进行了最后的闪电式袭击。


当韦家辉顽皮的感性将英雄主义拉回现实,杜琪峰则通过风格,使它重新焕发魔力,而他的调色板颜料是那么的广泛。早在《真心英雄》,两个杀手就在酒吧里会面。当酒吧侍应斟完酒,歌手唱起《眉头不再猛皱》(Sukiyaki),杜琪峰细致地呈现了这场针锋相对的游戏:两个杀手轮流用硬币掷击对方的酒杯。两人的姿态相互呼应,双重情节变成画面的对称,而制胜绝招变成了孩子式的逞强。投掷越来越复杂,摄影机随着歌曲的节拍绕圈子,瞥过了玻璃碎片或弹飞的硬币,这种奢华的处理,表现了杜琪峰利用普通物品来产生压迫性视觉节奏的能力。这个吧台对打场面那种令人兴奋的无畏精神,同一瞬间将人物既抑且扬,在近年任何国家的电影里,都是无与伦比的。


与这种华丽并列,杜琪峰的《枪火》──也许是他的代表作──则冷冽得蚀入骨髓。五个来自黑道社团的人,受雇保护三合会帮主。保镖们逐渐相互敬重,特别是在老大揽下了丢下没保护同伙的责任以后。当任务完成时,电影只到三分之二,韦家辉的感觉出现了。密谋者已遭铲除,队伍也解散了。影片如何继续呢?一个新的任务:他们必须干掉他们其中的一员,因为他勾引了帮主的老婆。


当摄影机后退,保镖们原地站立,《枪火》始终保持着冷峻。电影某部分说的是当保镖是多么的无聊,在一个镜头里,他们虽然公务在身,却在踢一个纸团来打发时间。影片里为人熟知的动作,并不是那种香港惯常的人体翻飞加玻璃爆裂的交响曲。最为著名的一段,描述保镖们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商场里遭到袭击。他们沉着而精准地作出防御。当他们以紧张的姿势各就各位时,观众屏息静待。他们的调遣,依据着一种几何的严谨与惊人的镇静,令人想起黑泽明,但对香港电影来说这却完全是崭新的。每一幅宽银幕构图都布满了孔隙,每一个剪接都在重组空间的关系,所以,观众可以不断地重新认清定位与策略。影片风格就像保镖一样简练。这种言简意赅,加上双重发展的故事线,使我们相信杜琪峰应可尝试拍摄美国小说家埃尔莫尔·伦纳德(Elmore Leonard)的作品了。


杜琪峰的警匪片被称为后现代讽喻、解构和拼贴之作。这些片子看来应更好地被描绘为,尝试复苏80 年代黄金期核心传统所作的广泛努力。例如,PTU沿着《枪火》的脉络继续探索,勾勒出一个混合黑帮火并、腐化警队、失枪、手机的沉郁故事。令人不快的意外和纵横交错的情节,表现了韦家辉的手法。不过,以暗淡的远景镜头拍摄警队在可怕的、杳无人迹的邻里中穿梭,在电子游戏中心警员逼令眼泪汪汪的小子刮去身上文身的那段令人窒息的戏,都予人经典电影制作中那种有部署的兴奋点。同样经典的是杜琪峰设计的那场最后枪战。这里有一个诡秘的镜头,即透过车窗看见林雪正在逃命,从而让观众对令人心跳的下一场景作好准备──那个女警员被困在车子里的苦况。如此平静而有力地说故事,在今天的电影里几乎已经绝迹。


银河映像通过90 年代末的警匪片建立了“邪典”(cult)的声誉,但就实现其雄心壮志而言,它近年来的作品却是难以分类的。试问,《大只佬》(2003)或《柔道龙虎榜》(2004)可以归为何种类型?前者混合了荒诞喜剧和精神剧,后者则是一部地道的关于柔道救赎的故事。我们虽然很熟悉那些含沙射影地批评资本主义企业精神的黑帮片,但在《黑社会》(2005)中,犯罪集团的权力游戏更接近于政治游说。此片的观点十分隐晦,使我们与两位主角保持一定距离,所以,当我们弄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危险时,我们都大吃一惊。杜琪峰手法上的创新,在于中段表现帮派成员对于正身处牢房的反应,以不动声色的几何镜框进行拍摄。这个令人叫绝的交叉剪接段落证明,任何类型境况,都可以通过电影智慧来重新获得活力。这已经成为银河映像的策略:把传统推向新的极限,才能够保持传统。

[ 王建华译]



文章选自世纪出版集团:

《银河映像,难以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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