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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丽火了。
上月底，在深圳的体育馆内，一座八角笼里，张伟丽用凶悍的眼神回应她的对手。在接下来的42秒，张伟丽利落地拿下胜利，成为首个获得UFC世界冠军的中国女选手。再然后，她登上微博热搜，登上了新闻媒体，被当作主料放入了女权的鸡汤。就这样，这位默默无闻的河北姑娘，因为“能打”，忽然就成为了新时代的女性代言人。她凶悍的眼神、艰苦的奋斗、漂亮的胜利，都成为了励志故事的一部分，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下狗逆袭”故事。张伟丽坚硬的像一块石头，在悍不畏死的赛事里，在赛场外的人生里，艰难地活下来，赢下去，用双拳回击命运和偏见。这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女孩的故事，她叫玛吉，和张伟丽一样，她也曾经历了艰难岁月，一样为梦想而战斗。15年前，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执导了这部《百万美元宝贝》。片中一个叫玛吉（ 希拉里·斯万克 饰）的姑娘，是典型意义上的loser。30出头的年纪，做一份餐厅服务员的工作，收入微薄；和家人的关系也疏离，母亲自私冷漠，没有丝毫的亲情可言。玛吉庆祝生日的方式，就是在不受欢迎的拳击馆里，孤零零地挥拳。从任何一个角度看，玛吉很难更底层了，你去问她“你有什么梦想？”那简直就是一种羞辱，当活下去，获得起码的尊严都成为奢求，谈什么梦想？一个女人的坚硬，很难展示在幸福里，导演伊斯特伍德的做法，就是把玛吉的不幸福展示给你看，她从来不会自怜自哀，抱怨命运的不公。如你所知，几乎所有的励志故事，发生的源头，都来自一个“不认命”的念头。一无所有的另一层意思，是没什么可失去的了，而这就是玛吉的境地，尽管它看上去有点残酷。残酷就是影片的底色，也是玛吉的局面。在伊斯特伍德的镜头下，开篇就是拳击手被开眉骨的场面，鲜血和汗液一起流淌。硬核的老教练（克林特·伊斯特伍德 饰）努力用棉棒压住伤口，镜头毫不避讳地凑上去，绝不回避拳手的疼痛感，哪怕这样的镜头令人不适，甚至冒犯观众。而“直面淋漓的鲜血”就是这部电影的灵魂，也是它区别于一般励志片的地方。玛吉在生活中遭遇的重击，并不是故事化的，它甚至没有被充分展开。你能看到玛吉偷走了餐厅客人吃剩下的牛排，但镜头不着痕迹。把一个人拍得“很惨”，再让她去获得胜利，那是鸡汤才有的套路。在伊斯特伍德的冷峻镜头下，玛吉被毫不留情地羞辱和伤害，在男性荷尔蒙充斥的拳馆里，她被吐槽、被消遣、被驱赶。在攻击面前，玛吉展示的是坚硬的一面，黑人拳手的黄段子挑衅，她言语犀利，强硬回击。在被伤害的环境里，玛吉是突兀的闯入者，她无限重复地击打沙袋，凶狠又笨拙。从配角摩根·弗里曼上帝般的旁白中，我们不难补上玛吉的动力。拳击馆中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她生活中的又一个困难而已。而老教练的固执，则来自内心的恐惧，害怕拳手受伤下半辈子无以为继，令他冷酷地拒绝成为玛吉帮手。
理解了老教练内在的恐惧，便是找到了解读的钥匙。越是坚硬，就越是难以融化，而越是坚硬的外在，柔软的部分才越发动人。最终老教练勉为其难答应成为玛吉的训练师。和几乎所有的励志片一样，两个坚硬的人，在碰撞中一点点理解、欣赏彼此。老教练就像一面镜子，在他面前，玛吉柔软的一面慢慢出来，在坚硬的外在下，她也是温柔的小女孩。细腻的感情，来自白描般的展示，玛吉“不言败”的精神，并没有拔高或者渲染，她就只是想赢，就好像在生活中想赢一样。拳击这项运动的残酷，是关乎尊严，获取胜利的方式，建立在他人的失败上。繁复的生活简化到拳击台上，就是短兵相见，有的人胜利，而有的人注定失败。玛吉的求胜欲，来自她的生活，既然已经败到了无人关注，那也就只能野草般去生长和求胜了。
然而，胜利的意义，又是微不足道的。在摩根弗里曼的旁白中，谈到了什么是拳击？这是关乎尊严的运动，胜利者赢得，而失败者被剥夺，最大的公平是拳手都靠自己的拳头，除了击打敌人，没有第二个选择。生活亦是如此，要获得尊严，只能奋力向前。从某种意义上，作为胜利者享受的欢呼，和生活中得到的关爱，看起来没甚两样。这里面微妙的区别是，击倒对手的坚硬，和获得关爱的卑微，恰恰是玛吉作为女性的完整形象。玛吉不需要观众的同情、理解，她硬如坚石，而当你走近了她的生活，才赫然发现她脆弱的、温和的一面。
真正残酷的是，即便击倒了他人，仍然会被生活偷袭。就好比玛吉，和老教练一起艰苦地训练，开始一次次获胜，美好生活仿佛在向她招手，却在一场重要比赛里，被卑鄙者偷袭导致高度瘫痪，老教练的担忧变成现实。在玛吉被击倒之后，故事的残忍主题才被揭示出来，作为顽强的求胜者，如何在死亡面前获得尊严？在电影里，当奋力向前玛吉成为瘫痪者，这个故事好像才刚刚开始。生活是个bitch，每当我们误以为一切都好起来了，猝不及防就遭遇了它的重击。伊斯特伍德的冷酷和温柔，都指向了一个终极问题，当我们被命运彻底击败，该如何应战？假如说，拳击是击败他人，用胜利获得尊严，那么被彻底压垮了呢？这不是一个安乐死的道德困境故事，死亡是玛吉挥向命运的最后一击，而陪伴她的，是老教练超越了爱情、亲情、友谊的深情。“Mo cuishle”是什么，是老教练给玛吉的一个悬念，而当他解释其含义，是“我的挚爱、我的血肉”，这彻底击中了身为观众的我。在玛吉的故事里，坚硬和温柔，是一体两面。坚硬的背后，其实是爱，也只能是爱。走出了八角笼里的张伟丽，在凶悍之外，也有孩子气的一面。在张伟丽的专访里，我们才知道她喜欢美食，爱看动画片，养了两只小狗和一只猫。在生死相较的比赛之后，张伟丽会和教练申请，去买一个冰激凌吃。在被问及“别人害怕她家暴”的偏见问题，张伟丽会严肃起来：“谁说格斗的女孩就是暴力的、会家暴的……女孩可以有很多面，女孩不该被定义。”戏里的玛吉，戏外的张伟丽，两个坚硬女性的另一面，是温柔，而且是很酷的那一种。综合格斗之父李小龙，有一番精彩的言论，大意是水是最厉害的，它放在杯子里，就是杯子形状，而它放入瓶里，就变成了瓶子形状；它可以潺潺流水，也可以湍湍洪流。李小龙说“Be water ，my friend。”这就像是在说戏里的玛吉和戏外的张伟丽。人们说“女人如水”，可是最温柔的事，也可以变成刚猛的杀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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