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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社会有很多自力更生的老人”

2016-03-14 鲁韵子 24楼影院

|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nanfangzhoumo)。


很多人觉得好像老人就不应该谈爱情。可是我觉得爱情每个人都会有的,不是年轻人专有的。有时候我很想拍一个老人,他们怎么样在这个社会里、一个小圈子里相处。——洪金宝


“我到现在也还是挺可爱的。”长发花白的洪金宝冲南方周末挤了挤眼睛。他调整了一下坐姿,传说中重达两百多斤的身躯,把沙发碾压出细微声响。不笑的时候,他嘴角一抿,眼睛直望前方,八字胡耷拉着,是一副威重而疲惫的神情。

2016年3月2日,在北京金宝街的一座酒店里,这位曾屡获金马奖、香港电影金像奖的64岁的武打明星接着告诉南方周末,自己现在喜欢去观察都市里的老人。看他们独自坐在角落,消磨所剩无几的人生。

“他们的确挺孤独的,要不是的话,他不会一个人坐那儿;就算他有家庭,家里的环境也会令他孤独,他情愿出来跟一帮老朋友、老街坊聊聊天。坐得时间差不多了,突然有个人过来聊两句:‘早,你好。’‘嗯,啊。’——他好像就又过了一段时间,即便只有几秒钟,他们都会享受这几秒钟。”洪金宝静静地看着这些老人。

在导演并主演新片《我的特工爷爷》的间隙,洪金宝也与几个来客串的老友这样一起坐着。他们或闲聊两句,或什么都不必说,就抬头看看天,“享受一下空气”。他们是石天、麦嘉、徐克,以及“七小福”中的其他几位师弟。三十年前,他们所代表的“新艺城”“嘉禾”和“嘉宝”公司是无人不知的金字招牌,加起来就是香港电影黄金时代的半壁江山。而现在,洪金宝觉得他们和自己一样,都老了。

2016年4月马上要上映的《我的特工爷爷》,讲的也是个看似平凡的老头——头发白了,肚子也大了;有点健忘,还有点糊涂,带着失去了孙女的遗恨独居在小城中。谁也不知道他1960年代便入伍当兵,勇夺军区大比武头名,是一出手便能擒龙伏虎的铁汉。邻家的小女孩成了他唯一的相交。在片中,她天真灿烂地问他:“你是世界上最厉害的老头吗?”老头舔着冰淇淋,脸上仍是一片憨然懵懂。

现实中,洪金宝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有两个孙子——大的3岁,小的只有10个月。他自己喜欢吃,也想着孙子吃什么,逛菜市场时每每多留了心眼儿给孙子买了送去。大孙子曾跟他一起过了一夜,他一宿没睡着,担心远多于高兴。体型庞大的爷爷与孩子睡在床上,又是怕睡着了翻身压着对方,又是怕对方踢翻了被子着凉。“被子盖着大腿之间,完了他只要稍许一动,赶快给他拉上。”说到这儿,他翘起粗壮而有茧痕的兰花指,演示当时的小心翼翼。

年轻时,洪金宝对孩子绝没有这等耐心。他9岁入京剧名家于占元创办的中国戏剧学院,成为“七小福”中的大师兄;日日晨起练翻跟头,稍有懈怠就难免受拳脚之苦。17岁他入行,从龙虎武师做到武术指导、男主角、导演,继李小龙之后与成龙、徐克、程小东等一起成为港式动作的代名词。在鼎盛时候一年要开拍四五部戏,受伤也多,有时在镜头下手一撑跳起来,手骨便断了。“去医院打三小时石膏,回来马上换戏服,继续拍”。

等到娶妻生子,他的教育理念也一以贯之:错了就要吃苦挨打,且要受得起,忍得下“三痛”。

“我一打,你一疼,屁股动一下,就不算。”他伸出手,闪电一样从半空劈下:“‘啪!’打完我就停一会儿,他一动,不算,重打。要是‘啪啪啪’很快打完,他忍过就容易了。”

等儿子们过了16岁,洪金宝便不再打他们的屁股了。孩子们的“三痛”过去了,香港电影的荣光也渐渐消散。而他吃苦、挨打的武林生涯还在继续。2009年,洪金宝担任《叶问2》的动作指导和主角之一。在拍摄与外国拳王对战的重头戏时,他被比他年轻23岁的英国演员戴伦·萨赫拉维一拳击中,当场昏厥。醒来后,他试着动动四肢,“觉得还没什么大碍”。好,那就继续拍。媒体赞他是老而弥坚。他大手一挥:“我也不是硬汉,我就算好心帮老板省点钱。剧组上百人就在那等着我呢。”

王家卫的记忆里,洪金宝任《东邪西毒》动作设计时,曾在看景时随口贡献了一句经典台词——“你以为山后面有什么吗?还是一样的沙漠,还是另一座山。不要爬了!”

而二十年后,没停止攀爬的倒像是洪金宝自己。这样要打到何时?他又挤挤眼睛:“说明我们在这个社会里钱还没赚够,还要继续赚。”

在《我的特工爷爷》的高潮部分,为了救人,健忘的、糊涂的老头重新抖擞精神。他孤身上阵,一路与黑道血战到底。预告片的结尾,是洪金宝幽幽的独白:“这就是我的一生。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

这部电影还有一个片名,叫作“老卫兵”。


| “人们只说老牛吃嫩草,那嫩牛吃老草呢”

南方周末:《我的特工爷爷》拍摄的时候,你应该是62岁?

洪金宝:18岁。

南方周末:永远18岁?

洪金宝:还是永远28吧。18岁太年轻了一点。我27岁头一次做导演。

南方周末:这次你自己演一个很温情的、慈祥的角色,好像跟你“大哥”的形象不一致。

洪金宝:一般人都看我很霸气,其实我很温柔的。

南方周末:你把自己划归到“老人”的范畴内了吗?

洪金宝:快了吧。

南方周末:那你会觉得孤独吗?

洪金宝:我不孤独,因为我自己会找事情做。如果不拍戏,早上起来我就会买菜,做早点给太太吃;又会想想孙子没有吃什么,我买来给送过去。有时候我在菜市场走来走去,会碰到那些卖鱼的、卖肉的说很多对白,往往就很有用。

南方周末:这种市井生活给了你很多启发?跟你本身现在的状态有关系吧?

洪金宝:比如很多年前我就想拍一群在天桥底下的老人,每天下午三点都在一起下棋,大家只是在这个时间会在一起,到了五六点就分开。每天如此。突然间有一天少了一个,那你就知道有一个离开了他们。大家之间没有任何的利益冲突,只是我依靠你过这些时间,你依靠我过这些时间,彼此之间不需要争取什么,讲的话都很亲热,突然间,没有一两个,你心情是什么样?

又比如,有个老太太,她的腰永远都是这样子的(佝偻着),她每天都捡纸皮盒,捡了一张就搁在小车里面。你知道她什么时候会伸腰吗?就在这纸皮摞到最高的时候,她伸直腰,搁上去,完了又弯下来,推着那个车拉一步。

希望将来有机会告诉大家,这个社会里有好多这种自力更生的老人。他也不需要政府来帮助,争取自己养活自己。我也想大家关心多一点社会上的这些老人。

南方周末:记得你以前说过,想拍一个中老年人的爱情故事。

洪金宝:对呀,有些人老说,这个人老牛吃嫩草。我说,为什么没听说去说嫩牛吃老草?很多人觉得好像老人就不应该谈爱情。可是我觉得爱情每个人都会有的,不是年轻人专有的。有时候我很想拍一个老人,他们是孤独的单身,又或者与另外一半如何如何;他们怎么样在这个社会里、一个小圈子里相处。


| “徐克的意志力比我强”

南方周末:你以前说过,有几年你没有当导演,因为你觉得当导演老是会生气。

洪金宝:生气是遭遇到很多事情。我自己开制作公司,每一分钱都是我掏出来的,我还要受气、憋气、忍气,还不一定赚钱。明星们的时间弄得人很辛苦。早上七点通告,我们的主角十一二点才到,化个妆,就下午两点半了,还告诉你四点半他要走了。那你说我这个戏怎么拍呀?很多演员又没有齐,有他就没她,有她就没他,这怎么办呢?

这不能怪任何人,只能怪我自己,没人逼你呀,你可以不做。那就不做嘛。

后来我离开香港去美国,再回来我就情愿做武术指导、做演员,请我都不做导演。有演员能打是最好,每个镜头我想办法用到他、表现他、巩固他。他不能打,那用替身拍。压力不在我身上。如果我是老板又是导演,很多压力,很多头痛。

我就很佩服徐克导演。他的意志力比我强。

南方周末:意志力?

洪金宝:看他的《智取威虎山》,就知道那戏拍得多累呀。在冰天雪地走来走去地拍,那种意志力……我还是省省算了,我不当导演做指导算了。他是一部接一部地拍,那个精力,真的了不起。

南方周末:那你为什么这次又愿意自己当导演呢?

洪金宝:首先还是剧本吸引我了。我很想拍一些这种感觉的东西。平时我跟孙子在一起永远都很开心,没有片子里那种烦恼。电影里这个小女孩儿在我的角色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地位,放在哪一个关系之上,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电影最后,他的表情依然是似乎清楚,又似乎不清楚。他本身就有点健忘症,那你说他是记得住,还是真记不住了?

第二是演员们都配合;各个老人家赏脸。“七小福”那些师弟元秋、元华、元庭、元宝、元彪,徐克、麦嘉、石天他们都来。我们几个老人坐在一起,你看我,我看你,很好玩。麦嘉喜欢粤曲大戏,没事就玩票。石天就打打球。我们徐导演还是低着个头在想他的下一部电影是怎么样的。

观众看见我们在一起,都有亲切感。那次拍《桃姐》,我们也去客串一天。“洪金宝,我这个戏开了,你有没有时间来玩一下?”好好好,我们就去一天。

南方周末:这些年里面,你有很多老朋友已故去,像午马,前两年走了。

洪金宝:一群老人常在一起,突然走了一个,你会有什么感觉。那何况,像午马。

像今天又走了一位,冯克安,刚走的。这种朋友,从四十多年前就跟我们工作,一起拍戏,一起喝酒,一起闹。到现在大家年纪大了,每个人都有家庭了,完了,一个一个,都走了。

南方周末:你会觉得有那种,你想再赶快完成什么,一件未尽的事或者未尽的愿望?

洪金宝:我不会想,赶快做完了我就要走了。你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就做,急不来。有时间就准备下一个节目吧。下一个目标在你脑子里边,你要记住要做就行了。


| “我有机会老,你没机会啊”

南方周末:当初有人说,在香港黄金一辈动作演员里面,你的天分是最高的,可能比成龙还高。

洪金宝:我不敢这么说了。我辈分比成龙高那是一定的。每一个指导他们都有他们的长处,拳打脚踢,我是比较擅长。刀光剑影肯定是程小东。飞檐走壁当属袁和平。要说拍古装的,我觉得他俩都不错。其实我们以前小时候大家都在一起的,现在大家都成老人了,没有说我比他好,他比我好的。

南方周末:现在让人们常说香港电影没有片了,没落了。你怎么看?

洪金宝:这个潮流是这样的嘛,一段时间突然间大片好片如潮,一段时间就什么也没有。一年下来不能每天都大太阳,也不可能每天下雨吧,对不对?

南方周末:现在有很多人就会唏嘘,说像你这样代表香港黄金一代的人,渐渐走向老年,你自己会怀旧吗?

洪金宝:要是跟某个人很久不见,忽然见到:“哎呀,都这么老了。”完了回头看看镜子,你也老了。很多年轻人说,洪金宝这么老了。我很开心,我有机会老,你没机会啊。

南方周末:近十年来,哪一个片子你做得比较过瘾?

洪金宝:最过瘾的,我觉得是《叶问2》,那是我所想象的,我创造出来的。

比如那个桌上擂台战,要先设计台子。桌下那么多凳子为什么反过来搁?是因为以前真正比武的时候下边都是刀,现在只是在茶馆里,就把凳子翻过来放,凳腿一条一条立着,视觉上好看,也让人家感觉到这是从古代传下来的舞台,一张圆桌子,下边是反过来的四方凳子。那就是你给观众去想象的空间。

南方周末:你觉得这几年观众对动作片的口味有什么变化吗?

洪金宝:好的他就会看,不好的他就不看,不像以前只要打起来就喜欢。现在要有品味,有感觉,打斗要跟人物、时代拉上关系。

比如,在现代,你从外面要上楼来,你难道一步跳上来吗?你也要坐电梯上来呀。你在电梯被人一路逼,你利用电梯保护自己、打退他们,对不对?

南方周末:前不久,你担任动作指导的《西游记之三打白骨精》也在上映。它在宣传时非常强调电脑特技。动作和特技之间,你觉得是竞争关系吗?

洪金宝:我也欣赏特技,可是我们的创作、真的武术也很重要,方方面面能够配合得到,那是最好。你以为做特技不用钱?那也不便宜的。像我拍《狄仁杰》,16个小时拍个两三秒的镜头。因为我们的理想,是拍一些好的东西给观众去欣赏。

要说最艰难,就是我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当时有好几年我只做演员之类的,没有参与拍摄。现在我要再做武术指导,要把整个节奏先追回来:这几年里边发生什么事情?动作片的境界已经推动到了哪里?有哪些新器材?你不了解,你就不会用它,那一段时间比较辛苦,要追,要了解,追,了解。

南方周末:你会怕跟不上时代吗?

洪金宝:我发觉我自己暂时还能跟得上,所以我不怕。当我真不知道跟不跟得上了,也不会害怕,因为到时我也啥都不知道了——老年痴呆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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