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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巴特 | 恋人絮语

Roland Barthes 暴风骤雨 2022-06-09


            恋人絮语            

[法]罗兰·巴特 著,汪耀进、武佩荣 译

节选自《恋人絮语——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


    “真可爱”

可爱。说不清自己对情偶的爱慕究竟是怎么回事,恋人只好用了这么个呆板的词儿:“可爱!”


1. 巴黎,秋天的早晨

 “九月的一天,阳光明媚,我上街去买点东西。那天上午,巴黎真可爱…等等。”


纷纭的知觉和感受刹那间构成了一个令人头晕目眩的印象(严格说来,头晕目眩也就是看不见,说不出):天气,季节,光照,大街,人流,巴黎的市民,繁华的商店,所有这些都让人触景生情;简单说来,一个惹人思绪,让人欲辩已忘言的画面(正像格雷兹所能描绘的那样),欲望诱发的好心境。整个巴黎都置于我股掌之中,虽然我并未有意去捕捉它;我说不上是慵倦,也不能算贪婪。历史、劳动、金钱、商品、大城市的冷酷等等,那些与巴黎的魅力不相干的现实被我整个地抛在了脑后;我眼中只剩下自己以审美欲求捕捉的对象。拉斯蒂涅站在拉雪兹神甫公墓的顶端对着巴黎吼叫:“现在咱们来较量一番吧”;而我却对巴黎说:你真可爱!


早晨醒来时,我的脑子里还萦绕着夜晚的一个印象,被一个幸福的念头搅得疲惫不堪:“昨天晚上,X……真可爱。"想起了什么?古希腊人称之为“la charis”:炯炯的双眼,光泽的肌肤,容光焕发的意中人:或许,就应了古语“charis”的意思,我还要补充这样一个念头——希望——情人会满足我的愿望。


2. 整体的不足

出于一种奇特的逻辑,恋人眼中的情偶仿佛变成了一切(就像秋天的巴黎),同时他又觉得这一切中似乎还含有某种他说不清的东西。这就是对方在他身上造成的一种审美的幻觉:他赞颂对象的完美,并因自己选择了完美而自豪;他想象对方也希望恋人所爱的是他/她的整体——这正如恋人所渴求的一一而非某一局部;对这整体,恋人用了一个空泛的词——因为我们在详察整体时,整体就不可能不缩小——真可爱!这里没有丝毫具体的优点,只有情感熔铸的整体。然而,“真可爱”这一赞叹在显示整体的同时,又揭示出整体的不足之处;它想点明我迷恋的究竟是对方身上的什么东西,但这些东西恰恰又是不可捉摸的;我好像始终蒙在鼓里;我的语言磕磕绊绊,憋了半天,最终也只是挤出了一个空泛的字眼,好像对方身上确有能唤起我恋慕之心的地方,但却无迹可寻。


3. 欲望的特殊性

我一生中遇到过成千上万个身体,并对其中的数百个产生欲望;但我真正爱上的只有一个。这一个向我点明了我自身欲望的特殊性。这一选择,严格到只能保留唯一(非他/她不可),似乎构成了分析移情和恋爱移情之间的区别;前者具有普遍性,后者具有特殊性。要在成千上万个形象中发现我所喜爱的形象,就必须具备许多偶然因素,许多令人惊叹的巧合(也许还要加上许多的追求、寻觅)。这真是一个奇特的谜,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我爱慕这一个?为什么我苦苦地思念他/她?我渴求的是整体(情影,形态,神态)?或仅仅是某一局部?倘若是后一种,那么在我所爱的情偶身上,又是什么东西最令人心醉?是什么不起眼的小东西(也许小到难以置信),或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是断了一片指甲,崩了一颗牙,还是掉了一缕头发?再不就是抽烟或闲聊时手指叉开的动作?对这种种细微末节,我憋不住想说:这多可爱!可爱的意思就是:这是我喜爱的,也就是唯一的:“没错,这正是我喜欢的”。然而,我愈是感觉到自身欲望的特殊性,我愈没法表达清楚:目标的精确与名称的飘忽相对应;欲望的特殊只能引起表述的模糊。语言上的这一失败只留下了一个痕迹:“可爱”(“可爱”的最恰切的翻译应该是拉丁文的I'ipse:是他,确实就是他)。


4. 同义反复

“可爱”是精疲力尽之后留下的无可奈何的痕迹,一种语言的疲乏。我斟字酌句,搜索枯肠,也无法恰如其分地形容我所爱的形象,无法确切表达我的爱欲,到头来,我不得不甘认——并使用一一同义反复:这可爱的东西真可爱,或者,我爱你,因为你可爱,我爱你因为我爱你。迷恋的情愫构成了情话,但又箍死了情话。要形容迷恋,总不外乎这样的表述:“我给迷住了。”到了语言的尽头不得不重复最后一个词——就像唱片放完之后老是重复同一个音一样——的时候,这种语言上的肯定让我陶醉:雄辩宏论的精彩煞尾,市井秽语的低俗,以及振聋发聩的尼采式的“是”等种种价值观在此汇聚共存,而同义反复不正是呈现了这一奇特的状态吗?

Newlyweds with Paris in the Background

Marc Chagall,1980


    执著

肯定。恋人力排众议,执意肯定爱情的价值。


    1. 爱情的示威

尽管我的恋爱经历并不顺利,尽管它给我带来痛苦、忧虑和绝望,尽管我想早点脱身,可我内心里对爱情的价值却一直深信不疑。人们通过各种方式和途径企图冲淡、扼制、抹煞一一简单说吧——贬低爱情,这些我都听进了,但我仍然不肯罢休:“我明白,我都明白,但我还是要…”在我看来,对爱情的贬低只不过是一种蒙昧主义观念,一种贪图实惠的闹剧。对此,我要针锋相对地标举实在的价值,充分肯定了爱情中那些有价值的东西,爱情中所谓“行不通”的因素也就算不了什么了。这种执著便是爱情的示威,在人们七嘴八舌地大谈别出心裁的爱情、更加巧妙的爱情和不动感情的爱情的种种“奥妙”的嘈杂声中,可以听到一个更加持久的执著的声音:这便是执著的恋人的声音。


这个世界总是把什么事都归结为一种非此即彼的选择,要么是成功,要么是失败,要么是赢,要么是输。我偏偏不信这一套,我有我的逻辑;我既欢乐又悲伤,同时并举,尽管两者相互悖逆;“成功”或是“失败”对于我都是纯属偶然或暂时的事(既不会减轻我一分痛苦,也不会增加我一分欢乐);我所干的事也并没有经过什么精心筹划,我接受或肯定什么,完全超出了真假成败的层次;我不搞一锤定音,我处世态度是随遇而安(比方说,我在说这番话时,听任种种意象油然而生,就像掷了许多次骰子一样,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在恋爱过程中受了挫(事实正是如此),最终我既不是征服者,也不是被征服者:只是一个悲剧性人物罢了。


2. 想象的力量与快乐

今天上午,我本来应该抓紧写一封“急”信一一有件要紧事的成败与否就取决于这封信了——但我却写了一封情书,并没有寄出去。我心甘情愿地撇开了浊世强加给我的种种琐事、规矩和违心的举止,为了做一件不带功利色彩的事,履行一个光彩的职责:恋人的职责。这类事虽不合情理,可我却小心翼翼,不敢怠慢。爱情展示了我的潜能。我做的一切都有一定意义(所以我才能活着而又不唉声叹气)。而这意义又是捉摸不定的,它就是我力量的意义。我日常生活中消极的一面,痛苦、负疚、忧郁等情绪的起伏变化都被翻了个个。与阿尔贝特的陈词滥调相比,维特觉得自己将情愫积压在胸中倒也不是件坏事。我是受文学熏陶长大的,一开口就难免借助那套陈旧的框框,但我有自己独特的力量,笃信我自己的世界观


3. 力量并不在阐释者

在信奉基督教的西方,至今仍有一个规矩,即“阐释者”是力量源泉的中转(用尼采的话来说,就是犹太教的大祭司)。但爱情的力量却无法中转,不能经过阐释者传达:它原封不动,始终凝聚在原有的语言层次上,像着了魔似的执著坚定。这里的主角不是牧师,而是恋人。


4. 让我们重新开始

对爱情有两次肯定。先是有情人遇上了意中人,于是便立即作出肯定(心理状态表现为痴迷,激动,亢奋,对美满前景遐想瞻望):对一切都报以肯定(一种盲目举动)。接着便是一段隧道里的暗中摸索:最初的肯定不断地被疑虑所啮咬,对对方的挑剔不断地危及爱情的价值。这段时间内,情绪低落,满腹怨艾,衣带渐宽。但我肯定能从这个隧道里钻出来;我能“挺过来”,也不会因此而告吹。当初我是怎样肯定的,我再次给予肯定。但又不是反复,因为我现在所肯定的就是当初的肯定本身,而不是什么一成不变的东西,我充分肯定我俩的初遇。但又有所区别。我期冀的是旧情的复归,而不是反复,我对对方(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的情侣)说: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Happiness,Marc Chagall,1980


鼻子上的疵点

变形。恋爱中,情偶的形象忽然改变。由于恋人自己某种微妙的心理变态或者对象外部特征的改变,他发现对方的美好形象顷刻间遭到了破坏乃至完全走了样。


1. 腐烂变质的痕迹

鲁斯布鲁克安葬入土已有5年了,人们又将他重新掘出,尸身保存完好(当然啦,否则就难以成书了),但是:“他的鼻子上有一个淡淡的斑痕,这是腐烂变质的痕迹。” [135]在对方完美光洁的脸上,我忽然发现了一个疵点,尽管它也许微不足道(一个姿势,一个词儿,一样小玩意儿或是一件衣服),可某种异样的感觉却刹那间在我从未意识到的某个角落冒出来,旋即将我爱慕的对象投入一个平庸的世界。难道对方真的那么庸俗吗?可我曾经那么虔诚地吹捧他的风度和个性,那跟眼前他的举止所暴露出来的完全是两码事,简直判若两人。我愕然了:我听到了一个错位的板眼,就像情偶娓娓道来的甜言蜜语中插入了一个切分音,仿佛听到了覆盖在偶像上的光滑帷幕的撕裂声。


(就好像耶稣会会士基赫歇笔下的母鸡被轻轻一拍唤醒过来一样[18],我一下子感到了痛苦的幻灭。)


2. 看见对方俯首就范

似乎可以这么说,在我为对方感到羞耻时,理想形象也开始扭曲变形(用斐德若的话说,古希腊的情人正是因为惧怕这种羞耻才循规蹈矩,人人都在对方目光的督促下审度自己的形象) [136]。羞耻源于屈从:对方因为一件不起眼的小事(逃不出我敏感的、神经质的注视),忽然显了形——用摄影术语来说就是显影成相——好像俯首就范于一个什么压力,而这压力本身也属于依附的范畴。我忽然发现(多半是因为幻觉的缘故)他一下子忙碌起来,疯疯癫癫,或干脆拼命讨好,俯首帖耳,向世俗势力摧眉折腰以求赏识。糟糕的形象并非指凶狠的形象,而是指平庸的形象:它向我展示对方已被社会的平庸所征服了。(也就是说,一旦对方流于俗套,不再把爱情当一回事,那么对方也就变了形:他已失去了个性。)


3.“骚狐狸”

有一次,对方在谈到我俩的关系时说:“关系密切。”这个词,我听来觉得刺耳:多见外!这就一笔勾销了我们之间关系的特殊性,将它纳入了俗套。更为经常的是,对方常常由于语言的缘故而破坏了自己的形象;他吐出一个怪词,而我听到的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那咄咄逼人的喧嚣,那是对方的世界。阿尔贝蒂娜无意中吐出一个粗俗的词“送上门的骚狐狸”,普鲁斯特,小说的叙述者听来觉得恶心:只此一字,丑相毕露,一个原来对小说叙述者来说是封闭着的、可怕的世界一下子披露了出来:女人的同性恋,粗俗的打情骂俏 [137]。透过语言的契机这个锁孔可以一下子窥出全貌。词语在此就像一种催化剂,引起最剧烈的破坏,对方长期被禁锢在由我的言语织成的茧缚之中,但从他偶然脱口而出的一个词儿,就可看出他能借用好几种言语,也可以说别人借给他好几种言语。


4.对方的着魔

还有些时候,我感到对方为某种欲念所左右。但是在他身上造成痕迹的,在我看来并非哪一个实实在在、有名有形,并有具体目标的欲念——倘若真是那样的话,我就干脆吃醋得了(那又当别论);我觉察到那只是一种朦胧的欲念,一种冲动,他自己并未意识到:我发现,他谈话时兴奋异常,借题发挥,甚至做得还要过火,摆出向第三者求爱的架式,仿佛竭力在勾引第三者。好好注意一下这样的场合:你会看到这个人给对方迷住了(这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进行,并不超出社交礼仪的习惯),鬼使神差般在两人之间建立起一种更大胆、更热烈、更殷勤的关系;我忽然发现了对方的自我膨胀。我看到了人的疯狂,近似萨德所谓的头脑发热(“我看见他两眼射出情欲的烈火”[19]),而且只要调情者的对象以同样的方式作出呼应,那场面就会变得更滑稽。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的幻觉:一对正在开屏求偶的孔雀 [138]。形象一下子被破坏了,因为我忽然看见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不再是对方),一个陌生的局外人(一个疯子?)。


就像纪德在比斯克拉的火车上为三个阿尔及利亚小学生的游戏所吸引,顾不得他夫人的在场(正装作读报),“弄得气喘吁吁,活像个罪犯或疯子” [139];所有他人的欲念不都有点疯狂吗?


5.“可怜的小丫头”

的柔纱,这是一种虔诚正经的表述。当形象遭到破坏时,虔诚的套子便一般说来,恋人的表述是附在形象上的光洁套子,是罩在情偶身上被撕裂;一阵震颤改变了我的言语。在夏洛蒂和同伴们聊天时,维特由于偶然听到的一句不顺耳的话,便觉得夏洛蒂活像个长舌妇,并将她归入她的同伴们一伙,不无鄙夷地称之为“可怜的小丫头” [140]。一个亵渎的词一下子冒到嘴边,毫不留情地粉碎了恋人的美意;就仿佛魔鬼附了体,是妖魔在通过他的嘴说话——就像神话故事说的那样——从他嘴里吐出的不再是鲜花,而是癞蛤蟆。形象可怕地逆转。

(对形象被破坏的恐惧要远胜于因可能失去爱而引起的焦虑。)

Drawing in roseMarc Chagall,1959


焦灼

焦灼。恋人感到前途未卜,生怕遇到不测风云,担心自己被伤害,被遗弃,害怕有什么变化——他用焦灼一词来表达这一情感。


1.焦灼就像毒药一般

今晚,我独自回到旅馆,那一位准备晚一点回来。心中便有了焦灼,就像毒药已经准备好了似的(嫉妒,被抛弃感,坐立不安);胸中的焦灼在积蓄等待,只消一会儿工夫,便会以合适的方式外露出来。我“镇静地”拣起一本书,服了一粒催眠药片。偌大的旅馆,寂静中透出回籁,冷漠而又呆板(什么地方的浴缸在排水,发出咕噜声,听起来那么遥远);房间里的陈设和灯光都那么死板板的,没有一点点人情味可让人温暖一点(“我冷,咱们回巴黎去吧”)。愈加焦灼起来;我注意到了这个心理变化,就像苏格拉底在喋喋不休时(我正在读),觉得毒药开始在体内发作起来;我听得见它渐渐涌上来,像是带着一副漠视一切的神情,与周围的一切相呼应。


2.原生焦灼

精神病患者生活在恐慌中,生怕自己彻底崩溃(形形色色的精神病征只不过是对这一崩溃的自我保护)。但“从临床角度来说,对崩溃的恐惧实际是对已经体验过的崩溃的恐惧(原生焦灼)……所以有时需要让病人知道对崩溃的恐惧正在毁掉他的生活,而他担心的崩溃已经发生过了”(维尼考特语)。恋人的焦灼似乎也是一回事:害怕将要经受的悲哀,而悲哀已经发生了。从恋爱一开始,从我第一次被爱情“陶醉”起,悲哀就没有中止过。最好有人能告诉我:“别再焦灼不安了——你已经失去他/她了。”


追求爱情

勾销。在语言的突变过程中,恋人终于因为对爱情的专注而抹去了他的情偶:通过一种纯粹爱的变态,恋人爱上的是爱情,而非情偶。


1.两只鸽子

夏洛蒂实在是平淡无味,她是维特导演的富有个性、有声有色并且催人泪下的一幕戏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由于恋人的美好意愿,这个平庸的对象被置于舞台中心,受到赞美、恭维,成为进攻的目标,被花言巧语(也许还有诅咒)包裹得严严实实;就像一只肥母鸽,呆头呆脑,毛茸茸缩成一团,旁边是一只兴奋得有点发狂的雄鸽围着它转个不停。


只要我在一闪念间感到对方有如一个毫无生气的物体,就像一个标本,我的情偶也就被勾销了,对他的欲望也随之回复到我的欲望本身;我渴求的是自己的欲望,而情偶不过是它的附属品而已。一想到如此了不起的事业,我就兴奋无比,而原先为此臆造出来的人物则被远远地抛在了脑后(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我很高兴能贬低对方而抬高自己):为了想象,我牺牲了形象。假如有一天我得下决心放弃对象,那让我感到特别难受的是想象的丧失,而不是其他东西。那曾经是一个多么珍贵的结构,我伤心的是爱情的失落,而不是他或她。


2.获益与损害 

于是对方就被爱情勾销了,而我则从这勾销中获益;一旦受到什么意外伤害的威胁(比如我产生了妒意),我就用爱情的抽象和高尚去化掉它:对方被虚化了,自然也就不再对我构成伤害,我对他的欲求也就不会使我骚动不安了。可是,一转眼,看见(我所爱的)对方就这样被贬斥、被挤出(他在我心中燃起的)爱情,我又感到痛苦。我产生了负罪感,谴责自己不该遗弃他。于是我又改了主意:竭力否定这一勾销,迫使自己再次陷入痛苦。

He went up to the couch...

Marc Chagall,1948


可怜相

苦行。恋人对自己情人感到负疚时,或者想试图让对方看到自己受的罪时,总要(通过生活方式或服饰等)摆出一副自我惩罚的苦行相。


1.惩罚自己

既然我这又不是,那又不对(我能为自己列数出成千上万的理由),我该惩罚一下自己,我得受点洋罪:剃个短发,戴上墨镜(戴面纱的一种方式),钻研一些严谨高深的学问。我要起个大早,外面天还没有亮就开始工作,像个僧侣。我得耐住性子,愁眉苦脸。总之,得不苟言笑,这才像一个闷闷不乐的人。我要通过衣着打扮、发式和起居习惯神经质地显出一副苦相(完全是自讨的)。这不失为一种自如的避退;又恰到好处地显出可怜相的楚楚动人之处。


2.讹诈

可怜相(做苦相的潜在动机)是做给对方看的:转过身来,瞧瞧我,给你折腾成什么样了?这是在讹诈,我让对方看到隐退的形象;真的会有这么一回事,如果对方不肯让步的话(让什么步呢)?


无类

无类。在恋人看来,他的情偶似乎是“无类”(这是苏格拉底的辩论对手形容他的词儿),即无法归类的,时刻显示出自己的独特性。


1.无法归类的

苏格拉底的“不伦不类”应与爱神(苏是亚尔西巴德[20]献殷勤、追求的对象)以及电鳐(因他善鼓动、蛊惑听众)紧密相联[21]。我爱慕的、迷恋的对方就是无法归类的。我没法将他界定,恰恰因为他是唯一的,是一个奇特的形象,这形象能神奇地与我的欲望的特殊相呼应。这是体现我自身真实性的情境;我的欲望没法固定在任何一种类型中(这种种类型都只能代表他人的真实)。


然而,我曾经爱过好几回,并且还要爱上几次。这就是说,不管我的欲望有多奇特,它终究要与某一类型紧密联系?那么我的欲望是可以归类的了?在所有我爱过的人身上,有没有一个共同的、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特征(鼻子、皮肤、神态),以便我得出结论:那就是我(喜爱)的类型!“这的的确确就是我的类型”,“这根本不是我的类型”,真是寻花问柳的老手用的词儿,可恋人不就是个爱挑剔的“寻花问柳”者,一辈子都在寻觅“他的类型”吗?对方身上究竟哪一处能反映我的真实?


2.纯真

在什么情况下我才突然窥见对方的“无类”?那是每当我在他脸上看到他的纯真、他的绝对的纯真时,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给我造成了多大的痛苦——或者说得轻淡点——给我带来了多少苦恼。纯真的人不就是无法归类的吗(从而也就被社会看作是靠不住的,只能被归于谬误、疏忽)?


X……很有性格特点,根据他的特点将他归类并不难(他“很冒失”,“很精明”,“懒惰”,等等),可我偶尔发现他的眼神里有时竟流露出这样的纯真(没别的词形容),以致我无论如何都得在一定程度上将现在的他与原先的他区别开来,与他的本性区别开来。在这种时候,我对他不作任何评论。纯真就是纯真,无类是无法诉诸描绘、定义和言语的,因为言语就是玛雅,就是词(谬误)的分类[22]。由于对方是无法归类的,他也就动摇了语言:人们没法谈论他(对方),任何修饰语用在他身上都显得虚假,不贴切,不合适,或让人讨厌:对方是无法研究的(这或许是“无类”的真正含义)。


3.独特的关系

面对对方引人注目的个性,我却从未感到自己有什么超凡之处,或者说,我只觉得自己是属于被归类的那号人(就好比很熟悉的归档文件)。可有时候,我也会暂时中止在形象上与对方论高低;我悟出了这样一个道理:要说真正的独特性,它既不体现在对方身上,也不体现在我身上,而在于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把握的是关系的独特性。我的大半创伤都因俗套造成,我不得不像大家一样把自己弄成个恋人:妒忌,感觉被遗弃,感到受挫,跟别人没什么两样。可一旦碰到独特的关系时,俗套就动摇了,它被超越,被瓦解,而诸如妒忌什么在这没法界定,说不清道不明——无法陈述——的关系中也就无从立足了。

Mounting the ebony horse...

Marc Chagall,1948


等待

等待(等约会,信笺,电话,归来)。情人不经意的拖延,却引起了这边的搔首踟蹰。


1.《等待》

我在等待一次来临,一个回归,一个曾允诺的信号。这也许是徒劳无益,或极其可悲:Erwartung(勋伯格的《等待》)中,一个女子在深夜幽林中翘首等待着她的情人;我只不过是在等一个电话,却也一样焦灼。世上的事都那么一本正经:我是掂不出轻重的。


2.排戏

等待也有个舞台情境,由我一手调度安排。先划出一段时间作苦恋状,再显出相形之下不再重要的种种苦楚凄戚。简直就是一出戏。


场景:某咖啡馆;我们有个约会,我在等待着。序幕出场的是这出戏的唯一演员(一个勤于思辨的人),我觉察出并表明对方迟迟未见。对方的延宕这时还仅仅是一个数字上的、可计数的实体(我三番五次地看表);序幕结束,我浮想联翩:我准备“豁出去了”。等待的焦虑一股脑儿给倾泻了出来。第一幕便由此开始;充满假设,是不是时间、地点搞错了?我竭力回想当初约会是怎样敲定的,又交代了哪些细节。怎么办呢(焦灼状)?去另一家咖啡馆瞧瞧?打个电话?我不在时对方来了怎么办?对方看我不在会立即离去的,等等。第二幕是发火;我对不见人影的对方大发雷霆:“不管怎样,他(她)也该……”“他(她)又不是不知道……”嗨,她(他)要在这儿的话,我就可以呵斥她(他)为何不来这儿![23]第三幕里,我进入了(抑或是我获得了?)不折不扣的焦虑状态:担心自己被甩了;一秒钟内便将对方的不见踪影解释为对方的死亡;对方像死了一样——一阵悲哀袭来——我心如死灰。戏就是这样;对方的到来自然会使演出大大缩短;如果对方在第一幕来,心平气和地问候;如果在第二幕来,要有一点“风波”;要是在第三幕来,只好是宽容和认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佩里亚斯[24]刚从地窖里冒出来,重新发现生活和蔷薇花香。


(等待的焦虑并不都是那么强烈;也有忧郁的时候;在我等待时,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虚幻色彩——我打量着其他来这家咖啡馆的人,他们或谈笑风生,或静静看书——他们不是在等待。)


3.电话

等待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我竟然鬼使神差般地不敢动弹。等电话便是意味着编织束缚自己的罗网,此恨绵绵,个中苦衷难以言传——我禁止自己离开房间,不让自己去上厕所,甚至不敢去碰电话(以免占线);倘若别人打电话给我(出于同样考虑),我也会如坐针毡;只要一想到我也许就要在(不一会的)某一刻里不得不离开一下,由此便会错过那令人欣慰的电话或失迎大驾光临,我几乎要发疯了。这些扰人的纷杂思绪便占据了白白等待的分分秒秒,成了充塞焦虑心头的杂念。因为若使焦急等待专一的话,我得呆坐在伸手可及电话机的地方,什么事也不干。


4.幻觉

我在等待的那个生命实体并不真实。像给婴儿哺乳的乳房,“我不断创造,再生奶汁,出于我爱的潜能,源于我的需要”(威尼考特《戏与真》)——等对方来到我等待的地方时,其实我这里早就创造了他/她。对方若不来,我照样会凭臆想构造他/她——等待是一种狂想。


电话铃又响了——每次响,我都急不可耐地抓过听筒,一心以为这准是我心爱的人打来的(因为那人应该给我打电话);再稍费些劲,我便“辨认”出了对方的声音,我凑着听筒说开了,激昂处,我狂怒地呵斥那个冒失的外人为何将我从狂想神思中惊醒过来。光顾这家咖啡馆的人,不管是谁,只要与我恋人有那么一点点相似,我首先的本能冲动便是辨识。


热恋平复很久以后,我依然保持着通过谵妄奇想来神交我情人的习惯——有时为了一个迟来的电话,我依旧会焦急万分,而且不管打电话的是谁,我臆想自己已辨别出旧日情人的声音——我是个被截肢的人,依然能感到失去腿的痛苦。


5.他/她在等待

“我在恋爱着?——是的,因为我在等待着。”而对方从不等待。有时我想进入那个一无所待的角色;我让自己围着别的什么事忙碌,我故意迟到;但在这种游戏里,我总输,不管干什么,我还在老地方,什么事也没干,十分准时,甚至提前。恋人注定的角色便是:我是等待的一方……。


(人总是在等待,处于一种移情状态之中——在医院里,教授家,精神分析诊所,无不是如此。而要让我在银行的柜台窗口,飞机场的检票处等着,我便会立即与出纳员、机场服务员形成敌对关系。他们的冷漠会使我急不可耐,大为不快;因此,可以这么说,哪儿有等待,哪儿就有移情。我依赖并介入另一个存在,而这个存在的实现又需要时间——整个过程像是在克制自我欲望,销蚀我的需求。让人等着——这是超于世间所有权力之上的永恒权威,是“人类古老的消遣方式”。)


6.风流名士和妓女

某风流名士迷上了一个妓女,而她却对他说:“只要你在我的花园里坐在我窗下的一张凳子上等我一百个通宵,我便属于你了。”到了第九十九个夜晚,那位雅客站了起来,挟着凳子走开了。

EquestrienneMarc Chagall,1931


墨镜

掩盖。一个让人斟酌的情境:恋人举棋不定。她并不是在犹豫是否要向她所钟情的对象表白爱情(这位恋人素来很含蓄),而是在斟酌她究竟应将自己的痴情掩盖几分:要暴露多少自己的情欲、痛苦,总而言之,自己极度的感情。(用拉辛的话来说:她的“内心风暴”。)


1.慎重考虑

X君撇下我去度假了。自打他走后,杳无音信——出什么事了?邮政局罢工了?他在冷淡我?疏远的表示?刚愎自用的任性(“他因年轻气盛而耳瞽,听而不闻”)?还是我的多虑?我益发焦躁起来,感受了等待的种种滋味。但X君总要回来的。他若以某种方式回来时,我该对他说些什么呢?我该掩饰自己的痛苦——不过那时也过去了(“你好吗?”),还是将满腹怨屈发泄出来(“像什么话,你至少可以……嘛?”)?或充满柔情(“你可知道别人怎样为你担惊受怕?”)?还是不露声色,让他自己从细致微妙处体察出我的凄切愁苦,而不是劈头盖脸地对他诉说一通?新的烦恼又慑住了我:我究竟应该流露出多少原先积郁的烦恼是好呢?


2.双重自由

我陷入了一个双重自由的格局而无法自拔。一方面,我告诉自己:对方出于他自己的性格特点,也许需要我问长问短?这样一来,我绘声绘色地倾诉“衷肠”不也就在理了吗?极度的感情和疯痴不正是我的真实现状,我的力量所在?而如果这一真实、这一力量最终真的占了上风呢?


而另一方面,我又告诉自己:如此表露感情的种种迹象有可能让对方感到厌烦受不了。这样说来,正因为我爱他,我难道不应将我炽热的爱情瞒着对方吗?在我眼睛里,对方是分裂的双重影像:时而为异体,时而又属主体;而我则摇摆于严峻和奉献之间。这样一来,我又不能不使点手腕——如果我爱他,我得竭力替他着想;而要做到这点,我只能有损于自己——一个无法摆脱的僵局——要么当个圣徒,要么做个魔鬼,别无其他选择——前者我当不了,后者我又不愿意——于是,我只能闪烁其辞——只能流露出一点点感情。


3.“戴着假面前进”

给我的痴情罩上慎重的假面(平静、坦然)——完全是英雄气概——“伟人不屑于将自己感受的痛苦暴露给周围的人”(格萝蒂尔黛·德·沃语[25]);巴尔扎克笔下的英雄人物之一巴兹上校凭空编造了一个情人,以此来掩饰自己对好友之妻强烈的爱慕之心。


但要想完全掩饰感情是不可思议的(简单说来,甚至包括极度的感情):这并不是因为人的主体太脆弱,而是因为感情从根本上就是给人看的——掩饰必然要被觉察——我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瞒着什么,这就是我必须解决的一个难以把握的悖论——我必须同时让他知道又不让他知道——我要让你知道我不想流露我的感情——而这正是我要传达给对方的信息。Larvatus prodeo(笛卡尔语)[26]:我示意着自己戴的假面步步紧逼——我替自己的激情罩上一具假面,却又小心翼翼地(狡黠地)用手指点着假面。每一种欲求最终总要有一个观众——巴兹上校在弥留之际忍不住要投书给他一直默默爱着的女人——爱情的奉献最终免不了一出终场戏——符号迹象总是要占上风的。


4.墨镜

比如说吧,我曾为了连对方都没有意识到的事情暗自啜泣过(哭泣是恋人的正常举动),那么这是不可能被觉察的,我戴上了墨镜遮住哭肿的双眼(以示否定的最好表示——模糊面容不让别人看清)。这番举动的动机是用心良苦的——我想维持斯多噶式的、“自我尊严”的道义上的优势(我把自己当成格萝蒂尔黛),而与此同时,我又想引出对方关切的询问(“你这是怎么啦?”);我既想显得可怜,又想显得了不起,同时既当一个孩子,又当一个成人。于是,我便下赌注,我便冒险——因为对这副不常用的墨镜,对方也许压根儿就什么也不问;事实上,对方也许看不出任何符号迹象。


5.符号的分裂

为了巧妙地暗示我的怨艾,为了既能不说谎又能隐瞒真相,我要故意欲言又止——我要恰到好处地运用我拥有的符号迹象。语言符号的功能在于文饰,在于遮掩,在于蒙骗——对于我极度的苦衷,我是决不会诉诸语言来陈述的。关于内心焦灼忧虑的程度,我没有说过什么,内心平息后,我便能告慰自己,别人什么也没有觉察。语言的力量——借助自己的语言,我什么都能做到——甚至包括(或尤其是)什么也不说……。


凭借自己的语言,我什么都能做到,而凭借我的肉体却不行。我用语言掩盖的东西却由我身体流露了出来。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捏造我要传达的意思,但无法捏造我的声音。不管我说什么,对方只要凭我的声音就能觉察到“我有些不对劲”。我说了谎(因为我闪烁其辞),但我不是在演戏。我的肉身是个倔强的孩子,我的语言是一个十分开化了的成年人……


6.“爆发”

……这样,一连串的辩白(我的“寒暄”)却会突然爆发,将压抑的情愫宣泄出来:(比如)在对方吃惊的双眼注视下,声泪俱下,便使我为悉心控制的语言所做的努力(和效果)化为乌有。我失声喊道:


“现在你了解了费德尔和她内心的风暴。”(拉辛)

The PromenadeMarc Chagall,1918


“各得其所”

安顿。恋人觉得他周围所有的人都各得其所;在他看来,每一个人都好像一个实实在在的、情感的小系统,由契约关系组成,唯独他自己被拒之门外;于是,某种混合着欲望和嘲讽的情感油然而生。


1.残酷的游戏

维特也想安生了:“我……做她的丈夫!哦,上帝呀!我的造物主,您要是给我这样的恩赐,我这辈子本该是多么美满呀……” [141];维特渴求的是已归他人的位子,它已被阿尔贝特捷足先登了。他想进入系统(“安顿”在意大利语中称作系统)。因为系统是一个整体,人人都能在里头找到自己的位子(哪怕这位子并不理想);夫妻,情侣,三角恋人,甚至那些局外人[27](吸毒者,寻花问柳的浪子)也都逍遥自在得很:各得其所,唯我例外。


(游戏:有一群孩子和一圈椅子;椅子的总数比孩子的总数要少一个;一位夫人在弹着钢琴,孩子们随着琴声各自转圈;琴声一停,每个孩子都对着椅子冲过去,各抢一张坐下,剩下的是最不灵活、最胆怯的或是最倒霉的孩子,他只好傻头傻脑地站着,成了多余的人:恋人。)


2.任何结构都是可栖居的

系统究竟有什么可吸引我的?又是什么东西使得我被拒之门外?一定是“田园式”爱情的“梦想”,“结合”的“梦想”;“安居乐业者”对自己的“系统”老是没完没了地抱怨,而结合的梦想所织就的则完全是另一种情境。我幻想着要从体系中得到的东西其实不值一提(最滑稽的是,我的幻求全无光彩可言),我期冀、渴求的东西不过是一个结构(过去,这个词让人听了头疼,它被看成是极端的抽象)。当然,并不存在什么结构的幸福;但任何结构都是可栖居的,这也许是结构的最佳定义。我完全可以在一个并不使我感到幸福的地方安身;我可以一面不停地抱怨,一面继续呆在那儿;我所承受的这个结构,我可以拒绝它的意义,但同时又不无痛苦地忍受它的某些日常琐事(各种习惯,一丁点儿乐趣,小小的安逸,尚能忍受的小事,暂时的压力);说到如何维系这个系统(唯其如此,系统才是可栖居的),我甚至生出一种变态的趣味:柱头隐士达尼埃尔在他的圆柱上不也生存得挺好吗[28]?他把柱子变成了一个结构。


要想安身,那就意味着从今往后一辈子都俯首听命。作为一种支撑,结构得跟欲望分离:我所期冀的,很简单,就是被“供养”,就像一个高级妓女或男妓。


3. 可笑的和渴求的

对方的结构(对方始终有他的生活结构,而我并不属于他的结构)中总有某种可笑的东西:我发现,他孜孜于按部就班的生活:由于他滞留在那儿,我便觉得他僵化了,变成了永恒(人们也可以把永恒看成是荒谬的)。


每当我意外地撞见对方在他的“结构”里,我就给迷住了:我相信自己在观照某种本质:婚配的本质。当火车在荷兰各大城市的上方呼啸而过时,旅客的目光便会落到下方那些窗明几净的房间里,每个房间的主人都旁若无人地忙着自己的私事:这就能让人看到一种家庭的本质;同样,在汉堡街头漫步时,人们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那些正喷云吐雾、等待接客的女人,这时候看见的是卖淫的本质。

(结构的力量:也许那就是结构本身的魅力所在。)


灾难

灾难。在剧烈的发作过程中,由于恋人感觉到恋爱境界犹如一条死胡同,一个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陷阱,他宁可毁灭自己。


1.两种绝望

有两种绝望:抑郁的绝望,主动的克制(“我在绝望中爱着你,就像应该爱的那样。” [142])和歇斯底里似的绝望:有一天,因为某个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变故,我闭门不出,号啕大哭,情绪的汹涌使我不能自已,我痛苦得直发呆;我整个身子变得僵硬,并不住地痉挛:在冷峻清醒的一闪念间,我忽然感到自己注定要毁灭。这和种种挑剔的爱情引起的那种难以觉察的,总之是文明化了的消沉相去甚远,与失恋的颓唐也毫不相干:我并不沮丧,或许还相当强硬。这干脆得很,就像一次灾难:“我完蛋了!”


(说到原因,那从来就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绝不是由于绝交的声明;那是毫无预兆的,是因为一个叫人难受的形象造成的结果,或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异性的冷落:从婴儿期——发现自己被母亲冷落——一下子过渡到生殖期。)


2.极端环境

恋爱的灾难也许近似那种人们在精神病学领域里称作极端环境的现象,即“病人生活其中的环境仿佛就是造就来摧毁他的” [143];这是从发生在达叔集中营的真实事件中提取的一幅图像。将一个痛苦的恋人和一个达叔集中营囚徒的境况作比较恐怕不太适宜吧?难道人类历史最难以想象的屈辱会再现于一个无所事事的恋人那无谓的、儿戏般的、做作的、隐晦的、偶尔降临的变故中吗——更何况恋人又只是他自己的想象造成的牺牲品?然而,这两种境况却有这样一个共同点:严格说来,它们都是惊恐状态[29]:这是无法挽回的局面:我是如此全身心地投射到对方身上,以致他一旦不存在了,我就再也无法抓回我自己,恢复自我:我彻底完蛋了 [144]。


快乐

箍牢。为了减轻其不幸,恋人一心指望用一种控制方法来箍牢恋爱给他带来的愉悦:一方面,死死把住这些愉悦,尽情享用,另一方面,则将这块乐土之外的沉闷疆域打入一个括号,尽数抛到脑后:心里只有情偶带来的欢乐,却将情偶本人给“忘却”在欢乐之外。


1.欣悦与快乐

西塞罗以及后来的莱布尼兹[30]将欣悦(gaudium)和快乐(laetitia)作过对比。前者是“当心灵意识到自己能够绝对占有眼前或将来的幸福时所感受到的欢乐;当我们能随时随地任意地享受幸福时,我们也就真正拥有了这幸福”,后者是一种轻松的快乐,是这样“一种状态:快乐占据了我们” [145](但与此同时我还体验到种种其他的感受,其中,有些感受时常是互相矛盾的)。


欣悦是我梦寐以求的:那可以终身受用。但是由于无数的困难挫折,我无法得到它,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或许我能抓住对方给我带来的种种轻松愉快的乐趣,并且不让那些与乐趣紧挨着的焦虑来影响甚至破坏它们?也许我能对恋爱关系进行精选?说不定我从一开始就明白天大的忧患也不能阻止我享有真正快乐的时刻(就像《大胆妈妈》里神父解释的那样:“战争并不排斥和平”) [146],而且随后我就能不断地忘却那些分隔乐土的惶恐疆域?再不然,也许我能做到稀里糊涂、执迷不悟?


2.爱情的厄运

这样的计划近乎异想天开,因为,限定想象的特征恰恰在于它的聚合性(它的粘胶),或者说在于它的感染力:任何属于形象的东西都不会被忘却;记忆会搅得你精疲力竭,阻止你随意地抛开爱情,总之让你在恋爱中没法冷静,没法合情合理、处之泰然。当然,我也完全能够臆造出某些步骤以便箍牢我的种种乐趣(比如我跟对方难得见面,我就以伊壁鸠鲁[31](寻找乐趣)的方式来看待它,认为这是恋爱关系中的上乘;再不,就当对方已经完了,以便每次再见对方时都能感受到某种复活的快乐);但这么做是徒劳无益的:爱情的厄运是无法分解的;要么忍受,要么摆脱;治理爱情,使它变得完全合我的心意,那是不可能的(对爱情,既不宜用辨析考证,也不宜用改良主义)。


(关于箍牢乐趣的悲观说法:我的生命是一堆废墟,有些东西尚残留原地,另一些则已分化瓦解了:这是破败。)

Lovers in the LilacsMarc Chagall,1930


心。这个词涉及各种活动和欲望,但贯穿其始终的则是这样一个事实:心是一种奉献,可是,这种奉献不是被忽略就是遭排斥。


1.欲望的器官

心是欲望的器官(它扩张,收缩,就像性器官),比如处于想象中时,它会压抑消沉或心花怒放。别人,或是对方会怎样对待我的欲望?这种忐忑不安的心境就聚结了心的所有活动,所有“问题”。


2.心脑不一

维特对某侯爵心怀不满:“他赞赏我的头脑甚于赞赏我的心,可是,只有心才是我唯一的骄傲……唉,我知道的事情无论什么人都能知道——而我的心,却只是为我个人所有。” [147]


你专到我不愿去的地方等我:你爱我,但爱不到点子上。或者说:人们和我的兴趣不同;我的不幸就在于:这分裂的东西就是我自身;我对自己的头脑不感兴趣(如维特所说的);而你却对我的心不感兴趣。


3.沉重的心

所谓心,我以为就是我奉献的东西。维特觉得,当这奉献被退回时,当他舍弃了别人借予他而他自己又不想要的头脑时,他就只剩下一颗心了。这种说法好像过于轻描淡写了点,因为,事实上,我保留着的这颗心非同寻常,那是颗沉重的心;因奉献被回绝而沉重,仿佛一股回流的“心”填满了我的心(只有恋人和孩子才有沉重的心)。


(X君要出门好几个礼拜,说不定就这么“过去了”;临走时,他要买块表路上用;店员冲着他直做鬼脸:“您要不要我手上这块?这些表卖那个价?那时候您还年轻哪”等等;她不知道我的心有多沉重。)


“一切尘世的享乐”

心满意足。恋人执著地提出这样的心愿及其可能性:彻底满足他恋爱关系中的欲望;恋爱关系永远完美、成功:奉献和接受至善的、天堂般的意象。

 

1.丰溢

“然而,极尽尘世所有的享乐,将其熔铸为一,整个投到一个人身上,这一切与我所指的愉悦仍有天壤之别。” [148]由此可见,心满意足就是投入:某种东西在我身上凝聚,熔化,如闪电一般将我击倒。是什么东西使我这样满足?某种全体性?不,是某种东西,源于全体性,同时又超越了它:一种毫无保留的全体性,一种不存在例外的总和,一个周围再没有任何东西的所在(“我不仅心满意足,而且按捺不住地流露出来” [149])。我情积中怀;但我并不满足于填补空虚;我又生出一个“多余”,正是在这“多余”之中才会有心满意足(所谓“多余”,就是想象的运动状态:一旦我不在“多余”之中,便会产生受挫感;对我来说,“正好”就是不够):终于,我认识到这样一种状态:“欢乐能超越欲望所预见的一切可能性。”奇迹:一切“满足”被抛在脑后,无所谓“酒足饭饱”,无所谓心满意足 [150],我超越了餍足的界限,我所发现的不是厌恶、恶心或甚至是昏醉,而是……吻合。过度使我趋向适度;我紧贴在形象上,和它的尺寸完全一致:精确,和谐:于是我便解决了“不足”。我亲历了想象的决定性升华,想象的凯旋。


心满意足:谁都不提这类事——以致恋爱关系被误认为仅仅是一连串的抱怨。事实上,如果侈谈不幸显得冒失轻率的话,反过来,闭口不提幸福,甚至诋毁它,那就显得罪过了:我非得受了创伤才表述:一旦我心满意足,或回忆起心满意足的情景时,我的言语就显得猥琐了:我心荡神驰,摆脱了语言的羁绊,这就意味着我远离了鄙俗、平庸:“出现这样一种交融,它会使你快活得受不了,甚至你会因此而化为乌有;我称之为移情。移情就是难以言传的快乐。” [151]


2.相信至善

我是否有幸真正地心满意足事实上无关紧要(我真愿意这些运气都只是泡影)。唯一光彩夺目、坚不可摧的是满足的愿望。正因为有这样的愿望,我变得心旷神怡,一任想象纵横驰骋:我在自己身上构筑起一个自由自在的主体的理想国:我已经是这个主体了。他是绝对自由主义者:对他来说相信至善跟相信至恶一样,两者都不可思议:从哲学意义上说,诺瓦利斯笔下的海因里希·冯·奥夫特丁根和萨德笔下的朱利亚是一路货色[32]。


(心满意足意味着毁灭遗产:“……快乐根本不需要继承者或者孩子——快乐只需要它自己,需要永恒,需要相同事物的重复,要一切都保持原状。”——心满意足的恋人压根不需要写作、传达和创作。)

Blue LoversMarc Chagall,1914


“我为对方感到痛苦”

同情。每当恋人看到、感到或知道情偶因这个或那个外在于恋爱关系的原因而感到不幸或受到威胁时,一种强烈的同情感便会油然而生。


1.有难同当

“假设我们设身处地地想对方所想——叔本华称之为同情,而更确切的说法是有难同当(痛苦中的结合,因为痛苦而结合)——那么,当对方自怨自艾时——就像巴斯卡尔那样,我们不就得怨恨他了吗?” [152]倘若对方为幻觉所苦,担心自己会发疯,那我也得生出幻觉,恐怕也得发疯 [153]。然而,不论爱情有多大的力量,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我为之动容,忧心如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在受苦受难,真是桩可怕的事情;但同时,我又漠然置之,毫不动情。我的认同是不完全的:我是一个母性,但又是一个不够格的母性;相对于我内心深处保持的冷漠来说,我的激动似乎过分了点。因为,就在我“真诚地”为对方的不幸而痛苦时,我发现这不幸的发生与我无关,而且,对方由于自己的不幸而痛苦时,他/她也就抛弃了我:他/她并非因为我而痛苦,那就是说,我对他/她来讲无足轻重:他/她的痛苦造就出与我无关的对方,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痛苦也就把我给一笔勾销了。


2.活下去!

这样一来,一切都翻了个个:既然对方的痛苦与我毫不相干,我何苦来着要跟他/她有苦同受?他/她的不幸把他/她带得离我远远的,我只有跟在他/她后头喘气的份,压根别想追上他/她,跟他/她同受煎熬;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妨离远点,试着保持一定距离。幸存者冒到嘴边又咽下去的话还不如一吐为快:我得活下去!


3.体贴入微

我就是这样和对方一起共患难,但也不至于……表现得太过分,要寻死觅活的。这种态度,既多愁善感,又冷眼旁观,既情真意切,又不失分寸,我们不妨给它这么个名称:体贴入微(它好比同情的“健全”方式,彬彬有礼,且不乏艺术性)。(阿特是专门将人引入迷津的女神。但柏拉图倒也没忘了提到她的体贴:她脚上生翅,步履轻盈。) [154]


“我想弄明白”

理解。恋人忽然发现恋爱是由许多无法理喻和百思不得其解的头绪纠成的一团乱麻,他失声呼喊:“我想弄明白(我这是怎么了)!”


1.当事者迷

对爱情我是怎么想的?——实际上,我什么名堂也没悟出来。我确实很想知道爱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作为一个当事者,我所能看到的只是它的存在,而不是它的实质。我想弄清楚的东西(爱情)恰恰正是我谈论的东西(恋人絮语)。当然,可以作点反思,但这反思却寓于一连串的形象之中,结果也就悟不出个所以然来:我被排斥于逻辑(按逻辑来说,各人的言语相互之间都是外在关系)之外,哪里还能好好思考一下。所以,尽管我能够成年累月地发表对爱情的宏论,我顶多只能抓住一些只鳞片爪,奇思异想的流动中涌现出的一些闪念、断想、妙语等等;在爱情的格局中,我的立足点不对头,我处于最耀眼的地位:“中国有句古话:当事者迷。”[33]


2. 走出电影院

我独自走出电影院。刚看过的电影又勾起了我对自己恋爱中所遭逢的种种曲折的万千思绪,我发出了这声奇怪的呼喊:不是“算了,算了!”而是“我想弄个明白(我这是怎么了)!”


3. 强制手段

强制手段:我要以一种异己的语言来分析、认识、表达;我要将我的痴癫展示给我自己看。我想“正视”到底是什么将我分裂肢解。看清你的蠢态,这就是宙斯的旨谕,他吩咐阿波罗将截离后的阴阳人的面孔扭到截开的那一面,“这样,他便可以常常看见截痕,可以学乖一些。” [155]要有清楚的认识,不正是要剖开人的形象,拆解“我”——这个执迷的机体吗?

 

4.解释

解释:你的呼声想要说明的并不是这些。事实上,这一呼声仍然是爱情的呼唤:“我要弄个明白,我要人理解我,认识我,拥抱我;我渴望有个人与我结伴” [156],这才是你的呼声的真正含意。


5.幻象:明澈的梦境

我要改弦易辙:不再忙着揭底,或忙于解释,而是将意识本身当作致幻药,借以达到某种彻底摆脱现实的幻象,在纯净的梦境中窥出爱情的前景。[157]


(如果意识——上述这种意识——成了人类未来的现实,那将会怎么样?再绕一个弯子来看,一旦有一天所有逆动的意识形态忽然消失殆尽了,意识最终会不会消除事物的表里、内外的差别?如果分析不再是被用来消除浑成的力(甚至不再去改变它或引导它),而只是像艺术家那样去装饰点缀这种力,那又将怎么样?[34]我们不妨设想:研究名实差异的科学某一天会突然发现它自己的辞不达意之处,而这种辞不达意就是一种全新的意识方式。)

注  释

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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