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谈

第一个讲述者

先生，你去哪里？对，我是崇明人，你听出我口音了。崇明人在上海滩开车的不少，下等营生，也没办法。老话说：“喝了黄浦水，害了后半世。”一点都没错。你肯定也知道，宝山的通河、泗塘、淞南那一带，到处住的都是出来开出租车的崇明人，像我们这样，呆在岛上，也没更好的活儿干。在这里每天车轮滚滚，干得好，每月也能有八千，养活老婆孩子总是够了。

当然，开车亏了的人也有。不，不是因为对上海的道路不熟，这还是小问题。我一个表哥，出来开了两年半，竟亏了60万！……你猜中了，是赌钱。崇明人出来开车，要死就是死在这上面。

我这表哥比我大一岁，但比我晚两年出来，他原本在老家做泥水匠，你知道，这些年岛上人家该盖楼的都盖得差不多了，泥水匠慢慢地没活干了，我姨父就花了一万多让他去学车，跟着我来上海开车，好歹将来也是门手艺。就这么着，他来了上海。他虽是我表哥，其实我倒更像照顾他的兄长，因为那会他对上海啥都不熟，开车接生意什么的也都有技巧对不对？

我起先完全没察觉到他赌钱。他不当班的那天还真的完全不赌，连在电脑上的扑克游戏都不玩，真是叫滑稽！那时我们每天都是同一天出车，两人不时联络，有时约了一起回家，感情很好，我也没想到他有什么事瞒着我。

忽然有一天，他说他去买菜，我还有点纳闷，因为他这人很懒，不当班的时候从来不会买菜，下厨就更不必说了；结果酒足饭饱后，他跟我说，要送老婆孩子回岛。我一听就愣住了：“你在搞什么？你老婆在这上班，儿子在这上学，现在送回崇明？”

这时他才说，不行了，自己在外欠了很多债，怕那些人来骚扰。我就问他欠了多少。那时我还想，大不了三四万？赌钱么，老实说我也喜欢的，出去打打麻将，每次最多输个三四百，我们开车的都承受得了。末了，他说是30万！当时我就傻了，问他：“你开什么玩笑？你他妈喝醉了吧？”他说没开玩笑。有多久了？说是两三个月了。

不得已，我也跟车队请了一周假，回崇明帮他四处挪借。我和我老爹各出了5万，他家里也出了钱，算是帮他把这窟窿给填上了。那次我说：“我可只救你一次，你下次再这样，就是死了我也不会救你了。”

他说是说知道了，可其实根本没改。我借钱给他后也想，他哪来的时间赌钱？不出车的那天整日在我眼皮底下，出车的那天我们都在路上，晚上收工了一起回家，难道还他妈的边开车边跟乘客赌？没道理啊。

想了想，我明白了，他那时就是拿自己的出租车当私家车用了，一定是上班时开出去赌。想到这，我日常加强了防范，怕他手痒，当班时我也每隔两三个小时打个电话，晚上一起回家，要他把当天的出班和收入记录给我看。但即便如此，竟然还是不行。

前面赌输30万那次，他也表现得一切如常，每天回家都交钱给老婆的，家里人毫无察觉。之后他知道我也看得紧，他又发明了新办法：靠向人挪借和信用卡——现在这社会真是见鬼了，还有信用卡这玩意儿！

我有次被法院传唤，说我有信用卡欠费多年，我听了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是五六年前公司给我们司机集体办的信用卡，但这卡我从来没拿到过，也没在意，结果不知是哪个狗操出来的拿了我的卡去消费了，就这样平白无故掏了一千元还债。我觉得这东西绝对害人哪！

我那表哥，他每天拿钱回来，你道他哪来的钱去赌？——他开了十几张信用卡，透支来作为赌金，一会拿这张还那张的，一会拿那张还这张的。我后来知道了，跟他说：你怎么倒不把这些心思放点儿在开车上？

之后，一次又一次，一会十万一会五万，总之都是说过不下去了，求我帮忙。前前后后，我借给了他13万，现在也就还了10万，剩下的3万，和我爹那5万，那是基本不指望了。他自己家里，父亲出了20万，哥哥给了20万，都帮他还债。真个不知前世里欠了他什么债。

我有次问他：“你就没赢过？”他说：“赢过。最多的一天赢了6万，都赶紧去还信用卡了。”也是因有输有赢，才越陷越深。有一次被债主捆起来打，打电话来要我去送钱。那地方，连我这开出租车的都老半天才找到，荒郊野外，在一个铁皮房里，看他被绑在那儿，一身是血，都被打得浮肿了。算了，看他沦落到这副鬼样，还能说什么？

我开始还指望他能改，后来都绝望了。到后来越发变本加厉，竟到了这种地步：他打电话来说自己在哪个加油站，要他去帮忙付了油钱，“我明天就还你”，竟然输得连油钱都不剩了，也真够混蛋的。

有一段时间，根本不得安宁。他和我住一起，就在外屋，隔着一堵墙。有时是债主上门闹，有时是夫妻之间吵，那时孩子也小，表哥的儿子三年级，我女儿二年级，好长时间他孩子都躲在我家里，怕听到那些吵吵闹闹。别说孩子了，时间长了我都受不了，于是对姨父说：“你把他弄回去吧，别把他放出来了，你就算把他养在家里，只要他不再在赌桌上给别人送钱，那都等如是挣钱了。”现在岛上一个厂子里，每月两千多，他老婆说看他两年，再没悔改就离婚。

现在这社会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你说怎么就没人管得了他？父母拿他没办法，老婆除了离婚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警察？警察也管不了。上次他爷爷去世，催债的竟闹到丧事现场，最后叫了警察来，警察来了问：“你是欠了钱吧？”一看，有协议，有签名，甚至有手指印。那怎么办？警察最多也只是叫这些黑道的改日再来，今天人家出丧的时候就别闹了。

你说可笑不可笑？赌钱这玩意儿就像吸毒，毫无两样，上了瘾就很难戒，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你卖白粉要被枪毙，可是引诱人赌博却没事，还能堂而皇之来讨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好像有了协议就受法律保护，早就不讲道德了。

第二个讲述者

我开车五六年了，不长，我们车队里老司机多的是。我90年的，出道晚，开出租车最赚钱的时机也过去了。可是你说又有什么更好的工作机会？我不像你们这种，大学毕业，高薪闲职——你肯定是啦，你们这样高档写字楼里出来的，司机做了几年下来，这点总是会看的。

我读书就没读好，那时光会玩，我父母呢，也不懂，他们总觉得“读书好的总归好，读不下的也没办法”，就这种听天由命的样子。勉强混到高中毕业，看看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你知道，崇明现在企业不行，又搞什么“生态岛”，很多企业都不能审批进来，怕污染，其实呢，你说工业企业哪能没有污染，是吧？

我爸妈也没办法，看我在家晃荡也不是个办法，过几年都要娶媳妇了，别人来访人家，一问小伙子没工作，那再帅也不行啊。好在还有最后一个出路：去开车。他们听说奚家港那边一个原先撑船的，在上海开出租车，每月也能有五六千！那你说现在崇明，我们这种条件，有什么工作能赚到五六千？就这么着，他们凑了点钱，让我去学开车。

很多人都说开出租车辛苦，我那会儿真是没受多少苦。虽然从小家里穷，但就我一个孩子，父母毕竟也养得起，他们也不向我伸手要钱，我妈总是说：“你自己赚了自己花，不用那么节衣缩食，给我们钱干嘛？都在一个罐子里，我和你爹将来攒下的也还是归你，连我们两把老骨头都是你的。”

开车不久，又有人给介绍了个对象，女孩子个子不高，才1米5，是家中独女，她爸在团结沙那边包地的，年收入好几十万。也不知她图我什么，可能觉得我帅？反正倒是跟定我了。我原本有些勉强，但家里都说好，我也没怎么讨厌她，于是就订亲了，她也是高中毕业后没多少事干，那时便住过来，和我一起在淞南新村。岳父母心疼我，加上大概怕女儿在家里冷清吧，每次总叮嘱我不必做到太晚，出租车司机做到凌晨2点甚至四五点是常事，但我往往11点多就收工回家。

当时那日子真算是很安稳，我父母都很高兴，觉得咱家的苦日子算是到头了——所以人哪，有时不能太乐观。也是作孽，那天我也是早早收了工，想回家去陪老婆。车子开回车队，洗车的间歇，我没事去旁边的屋子里看牌，我老板夫妻俩也都在牌桌上。淞南那边很多崇明司机赌钱，大家平日又没什么娱乐活动，很多时候也就是一天开车下来放松下。那天看了一会，我觉得有些人水平不怎么样啊，他们一撺掇，我也有几分手痒，就上桌玩了。

那天直玩到凌晨4点多。老板夫妇大输，我则赚得盆满钵满。因为那天原是临时起意，也没带什么包，最后赢来的钱没袋子可装，只能把自己衬衫脱下来，打了个包，把一堆人民币像草纸一样塞在里面，回到家里，往桌上一放，也没洗澡，怕吵醒老婆，就在沙发上睡着了。累了差不多一个通宵，困得不行了。醒来后老婆问我，钱哪儿来的？她都被吓着了。之前还差点把我衬衫扔进洗衣机里洗，猛一看怎么鼓鼓囊囊的，才发现。两个人坐下来，数钱数了一上午，能有十七八万吧——那次赌钱，是200元起板玩的。

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了。每日出车做生意也没兴致了，头脑里唯一想的就是早点下班了去赌钱。我手气好，脑子也还不错，有时两三万，有时几千，第一个月下来，赢了30多万。两人立刻去买了辆广本雅阁。

那时钱来的快，感觉看到人民币，也不过就像是几张花纸头。有两次开车出去，在路上遇到亲戚，他们菜都买好了，我也拉着他们一起去下馆子，还烧什么菜？去饭店吃不是更省事？那时候几千元对我来说简直不是钱。老实说，那会儿我连自己姓谁都不知道了。

第二个月开始，财运翻转了，那时老板赌输了太多，换了庄家，从此我就以输居多了。几个月之内，先是输光了之前赢来的，后来自己的金戒指、老婆的项链等，都没了。常常就是输光了带去的本钱，最后还想翻本，怎么办？把金戒指、珠宝拿下来当，“我这个4000元买的，戴了没多久，现在作价3000好了。”庄家一皱眉：“你这最多也就作价2000吧！”“好，2000就2000，把钱拿来！”

就这么着，很多都半价折价当场卖掉了。你说我老婆怎么不拦着？才不会！她比我更狂热！自第一晚赢了十七八万后，她也常常跟着我去看牌，那些珠宝就是她拿出来卖掉的，我看她就差自己上场了，因为她自知牌技不如我。所以我觉得我们要是下地狱，也一块下。

要说当时赌博有没有玩花样，我自然也观察过。我虽然年轻，但在牌场上也摸爬滚打了多年，按说真要有，我也看得出来呀。第一晚他们是故意设局让我赢的吗？我也怀疑过，可是没什么证据，再说，前后的庄家、牌友，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多大的交情，虽然大家平日是认得。

总之，最后我全家除了房子外，几乎输光了。车子也卖了，30万买的车，仅开了一个多月，才6000公里里程，以18万卖掉了——都等不及第二天去卖个好价钱了，那时在牌桌上只想赶紧再有点钱来继续博。原本不时开着回岛去，这时车都卖了，也只能推脱不回家去，要不然一回去就暴露了：怎么？干嘛不开车回来？

到最后是没办法了，欠了钱继续赌，你不知道，那赌场里一应俱全：打印好的协议、复印身份证的复印机、摁手指印的印泥，只要签好借钱的协议，随时借钱给你。末了，我们实在还不出，催债的人拿着我们写下的欠条，上面有我的指纹、身份证复印件，不知怎么让他们找到我们夫妻俩的老家去讨债，才终于让我父母和岳父母得知了。唉，不必说，那是天翻地覆。算了算，除去之前赢的钱，家里还输了六七十万，一进一出，差不多刚好百万。

这种事，说什么后悔不后悔，那都没意思。就当是一次人生经历吧，体验了一会大起大落。说句话你可能不信，就算是大笔赢钱的那一个月，我在狂喜之余，心底里也有点惴惴不安，那时候我说不清楚是什么，后来输了以后我明白了，那是因为我内心深处总觉得这样骤然降临的，说不定又会骤然失去。所以我才会那样及时行乐，拼命花钱。这么说来，我其实在赢钱的时候就隐隐预感到了自己这样是不会长久的，只不过自己尚不自知罢了。

这前后几个月，真就像是做了个梦。我现在连彩票都不去买，为什么？因为我觉得自己万一中了头奖，也受不了。你不要笑，我经历了这一次，算是明白了，我这人没有大富大贵的命，骨头轻，还是老老实实开车，过自己的小日子吧，别痴心妄想了。万一真的骤然大富，我担心自己是驾驭不了的。

第三个讲述者

我开车十多年了。这行可以遇到各色人等，很多人上车来并不和你说话，都自顾自大声说笑、打电话、看电脑，反正下车后几乎也不可能第二次遇到，当你就像是空气一样，所以我觉得以后如果有了无人驾驶的出租车，这些人肯定会很欢迎。

你不信？有一次晚上7点多在恒隆，上车来一个白人少妇，金发碧眼，上来后竟自顾自脱光了衣服在车内换衣，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还有一次快年尾了，有三个少年人上车后竟来摸我裤袋，要偷钱，被我一把夹住，痛得嗷嗷叫，这种二十上下的少年最凶狠不过，行事狠辣不计后果，我还真有点怕他们动刀子，所以先唬住他们：“你们是想回家过年还是进去？告诉你们，我可也是里面出来的人。”——其实我是吓他们，我当过兵，见过这些场面。

我们这种人，见多了，反而老实，也不指望横财。我老家在向化，你知道吧？大桥下去不远就到了，所以我不在上海租房子，每天都开车回家，虽然付点过桥费，但这点钱要拿来租房可还不够。搭子也和我一样，我们两家住很近。所以你说我这样哪有时间去学坏？都没机会啊。

崇明人出来开车的，要坏大多都坏在赌钱上。司机大多都喜欢这个，十人中总有四人会深陷其中。可能平日也没什么娱乐生活，你想想，要么一整天开车，上车来的陌生人也大多当你空气一样；要么一整天闲在家里不知做什么好，这种生活真是无趣极了，也难怪有些年轻人受不了，想有点刺激。你们上沙可能不一样，我觉得我们下沙人懒，喜欢赌钱的人更多。

我认识有三兄弟，全都开出租车，老大老二都开得很好，跟我是好朋友，老三年轻，喜欢刺激，玩小了还没兴致，上了赌桌就不知道收手，输了很多钱。第一次也罢了，两个哥哥有义气，帮着还了；第二次被几个逼债的黑道押回岛去，从老家取钱，大概他也觉得颜面丧尽，在船上就跳江自杀了。那还是多年前的事了，桥隧都没开通的时候。

除了赌这种沙夯、二八杠之外，老虎机其实更厉害，因为前面这种大赌必须大量现金，而老虎机则是大小皆可，从一百到几万都行，结果不知不觉当中就成习惯了，赌光了都不知道。

我认识一个三星镇来的，夫妻俩都沉迷于老虎机，原本倒也还能自制，结果有天一下午，夫妻俩赢了7万，这下可好了，从此狂热得不得了，现今已输了七八十万。他老爹洗车20多年了，赚的钱贴补他们还不够，就这样，他对爹还又极不敬，说话都咬牙切齿：“你个老瘪三，我真想扇你一耳光！”当着我们这些朋友的面就这么说，我听了都觉看不过去。他老爹在嘉定给盘下的一个饭店，也被输光了。

但我也知道真有人赌钱发了财的。我有个远房叔叔，他就真的因赌发财了，连他两个儿子也都是赌博好手。大儿子一天班也没上过，小儿子只上过一个星期，两个儿媳也都不上班，一家人天天就是钻研这个——赌博就是他们的职业。

这爷仨已经不是和出租车司机们小打小闹了，早两年就跑到在澳门去了，赚了很多钱，盖的房子很气派，这且不说，连买来种在院子里的花木都花了十几万，还专门花月薪两千雇了一人养鹰——其实那地方他们也不常住，难得回老家。前一阵老大资产全输光，借了200多万，又全输光，多是老二帮着垫上的，这些人输赢都不当回事了。老二据说赌技尤其厉害，江湖上也能混，黑白两道都认识不少人，小有名气，至少是县城以东，出门去条条镇上都认得人。你也不知道崇明还出过这等人才吧？

这玩意儿之所以容易让人沉迷，也是因为它有一夜暴富的可能——你说现在这个社会，什么不要钱？电视上老是说“我就喜欢”、“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成天教人敢于去梦想，好像只要你胆子够大，梦想着发财也就能真的发财了。

人哪，嘴巴上说到“暴发户”，都暗含着鄙视的意味，其实呢，多少人都暗暗希望自己成暴发户，现在为什么“土豪”这个词流行？土豪不就是暴发户嘛，只不过稍微好听那么一点。那你又不是李宇春，凭什么一夜暴发？对很多人来说，赌钱差不多就是唯一的机会了。

有一年年尾，那天很冷，我清早刚出车不久，被一个人叫住了。上车后问他去哪里，他说：“你随便开，就当逛逛上海。”后来他说，玩了一夜老虎机，输了22万，赌场老板给了他三千元让他回家——赌场一般都有这规矩，倒不是多好心，而是怕把人逼上了绝路出事。

结果呢，回家时老婆不准他进门。他清早吃完了早饭后无处可去，又冷得要命，就上了车，车上有空调嘛，还有我这人可以陪聊。下车时，他给了一百元充作车资，说“不用找了”。我在后视镜里一看，才发现他就是我远房叔叔家那个很会赌的大儿子，只是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