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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下的上海,告诉你什么是现代城市

维舟 2022-03-21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硬核读书会 Author 维舟


【维舟按:这篇是《新周刊》“硬核读书会”约稿,命题作文,编辑希望借这次疫情中的京沪差异,来谈谈为什么上海做得好,如何形成现代治理观念,及背后的“市民性”。急就章,24日约稿,25日交稿。刊发时有删节,现稍作修订增补,标题就用编辑拟定的,第1-2段标灰色底色的原为编辑按语,也保留】


后疫情时代,生活在什么城市最舒适?

传染病并不只是一个医学问题,同时也是观察一个地区治理方式和社会文化的窗口。造成全球大流行的新冠病毒,不可避免地放大了各地在方方面面化差异。对疫情的不同处理方式,往往凸显出当地由历史塑造的不同性格。


新年方始,中国的南北两大都市就都出现了零星疫情:1月17日北京大兴出现2例,三天后,上海也发现本土病例。作为国内最发达的两个城市,它们可说都有着最好的防疫响应和精准防控机制,然而不难发现,落实到细节上,京沪的防疫做法又有所不同。


北京是全城核酸检测,上海则只顺着传播链条检测了4万人份,不到北京的0.3%;北京是爆发疫情的融汇小区居民全部集中隔离,上海也做,但那是因为病发的黄浦区昭通路社区是老公房,厨卫公用,有条件的疫区则不用;北京在集中隔离时,起初禁止居民携带宠物,在僵持一天后,官方才做出让步,但上海则一开始就允许。


1月25日,北京大兴官方正式同意,每家可留下一名家庭成员居家隔离照料宠物


在上海出现本轮疫情的前一天,恰好有北京朋友来沪,他说跟北京感觉是“两重天”,上海内紧外松,即便出现本地确诊病例后,除点状的疫区街市外,也平静如常,宾馆也不需要他这样的北京来客出示核酸证明。


效果又如何呢?上海这次确诊病例大致是北京的一半,在发现第一例7天后的1月27日,市长龚正就正式宣布疫情已得到控制,实现了张文宏此前所说的,上海防疫是“陶瓷店里捉老鼠”,既要捉住老鼠,又不打碎瓷器。


01

“小市民”与“浑不吝”


在这些事上,引起人们关注的并不仅仅是两座城市在防疫做法上的细节差异,还因此牵涉到城市管理落实在细节上的技术治理水平,甚至更进一步说,是两种不同的城市精神。

十多年前,我的一位北京朋友坐动车来沪,见面后她讲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这趟车开出北京不到一个小时,不知何故,她所在的这节车厢空调就坏了。列车员忙了一头汗,但还是没能修好。

当时盛夏7月,空调坏了,车厢里的确不好受。渐渐地,几个上海乘客开始发牢骚,用方言相互应和,最后他们决定集体找列车长过来索赔,理由是:这是空调车,车票里含有空调费的,既然你坏了又修不好,那这部分费用应该退还给乘客。

列车长起初不肯,说没有过这样的规矩,但他们不依不饶,列车长理屈词穷之下,终于被迫同意,在他们每张车票上签名,每人下车后可以去窗口退赔近100元。

当他们在那闹的时候,旁边的北京乘客大抵都默不作声,有几个还偷笑:这些上海小市民,为这点钱还闹,列车长都说了没有过这种先例,看你们能闹出什么结果来。没想到他们竟然争取到了索赔,这下子,北京人也开始骚动起来,“哎,这不对啊,我们也是这节车厢的,为什么他们有,我们没有?”最后,每个人都得到了赔偿。

这虽是一件小事,却颇可见两座城市不同的文化基底。上海人对自己应得的权益十分在意,甚至锱铢必较,他们不会说“那只是几十块钱,就算了吧”,相反,“几十块钱也是钱,是我的你就应该给我”。

在一些北京人看来,这确实相当“小市民”,当年热播的电视剧《渴望》中的王沪生,就是北京人眼中典型的上海人(尤其上海男性)的形象:精明、小家子气,甚至“不像个男人”。

电视剧《渴望》,海报

上海人“精明”和“实惠”的价值取向,很自然地更重实利,涉及利益都摊在台面上。下馆子吃不完打包带走,便是在上海最先流行;近些年在年轻人中盛行的“AA制”,在上海几十年前就有了,本地话形象地称之为“劈硬柴”——也就是一人一半。这有时难免给人一种斤斤计较的“小气”印象,但在上海人看来则是各不相欠,也没必要为了“面子”而折了“里子”。

许多北京人都曾向我表达过对这种“上海小男人”的轻蔑,而最能代表北京人精神的据说是“浑不吝”:一种皇城根下见过世面,什么都不在乎的气质,既不拘小节,更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他。可想而知,这指向的是一种“大气”的审美取向,往往与更宏大的事物联系起来,而上海人的生活方式,恰恰是看起来最显得“小气”的

像这样的城市精神,会在潜移默化中对人产生影响。出生于上海、在北京多年的杨东平在1994年曾出版《城市季风:北京和上海的文化精神》一书,轰动一时。他发现,北京人什么都喜欢“大”,而上海人却喜欢“小”;上海人常会问“北京和上海哪个好”,但对北京人来说这不是个问题,因为北京当然是中国最好的城市

北京故宫 俯瞰(来源:搜狐)

虽然上海一直号称“海纳百川”的“海派”精神,但事实上,这些年来倒是在北京有着更丰富活跃的文化生活,而上海的精致如今既难催生多元异质的文化,也没能容下野蛮生长的创新企业——BAT、京东、字节跳动、美团等几家顶尖的互联网企业巨头,竟无一家诞生于中国的经济中心,这恐怕绝不是偶然的。

上海人可能是全国最好的职业经理人,但却缺乏生猛的冒险精神。这是上海人自己也很清楚且并不避讳的,以至于本地大媒体《新民晚报》早在1990年代就曾发起过大讨论,要做“大市民”,不做“小市民”。

的确,相比起北京人那种对“家国天下”的宏大关怀,上海人看起来更注重的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式的自己一个小家的精致生活,讲求精打细算的“实惠”。上海作家王安忆在《寻找苏青》一文中曾写道:“上海历史的传奇性的意思,其实,每一日都是柴米油盐,勤勤恳恳地过着,没一点非分之想,猛然间一回头,却成了传奇。”

上海作家王安忆

然而,上海人这种抠细节、重权利边界、法治理念和契约精神等的“思想基础设施”,却非常有助于城市治理

二十多年前曾有这样一条新闻:一个七八十岁的上海老太太,为避雨躲到一座写字楼门口的屋檐下,结果被保安呵斥驱离。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一纸诉讼将物业告上法庭,质疑:我作为一个市民,为什么没有权利在这里临时避雨?

这个案子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虽然这看起来是一件极细微的小事,但这样一个高龄的上海老人,竟能以法律武器来捍卫自己的权利,这种不屈不挠“较真”的精神,正说明这样的意识早已深入人心。

张文宏说上海防疫是“陶瓷店里捉老鼠”,那反过来不妨试想,如果他们捉老鼠的时候打破了瓷器,那这样“计较”的上海市民恐怕也不会轻易放过的。

正是因为上海人众所周知地“挑剔”,对自己应得的权利寸步不让,十分难缠,这才迫使城市治理必须考虑到他们的利益诉求,而一座城市的良好秩序,往往正是在这样不断挑剔的优化改进下一点点累积形成的。

02

“城”与“市”


近代西方学者曾有一个著名的论断:“中国无城市”。这一度引起很多人的误解,以为西方人简直睁眼说瞎话,中国历史上怎么会没有“城市”?

这句话应该理解为中国在传统上没有西方那种“城市”的对应物:即在自治、联合的基础上形成的市民共同体。事实上,西方意义上的那种“城市”,对中国人来说是不折不扣的现代体验,意味着要在法律基础上重塑市民之间的关系。

按中国古代的划分,像北京这样的都市是“城”(政治官僚、军事精英和文化礼仪的中心),而像上海这样依靠商业流通集聚起来的则是“市”。鲁迅在《且介亭杂文二集》中早就说过:“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国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多近官,没海者近商。”

张真《银幕艳史:都市文化与上海电影 : 1896-1937》,沙丹等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第一版,2019年第二版

可以说,在城市的基因上,“上海市”与“北京城”就不一样——上海更偏向“市”。研究近代上海都市文化的张真认为,“‘市’是‘小市民’重要的一方面,‘市’更接近于现代意义上的‘都市(urban)’和‘优雅(urbane)’,而‘城’则缺乏这些含义。”

相比起来,正如董玥在《民国北京城》中指出的,我们现在所知的“老北京”是近代北京人在朝向未来又回收传统的基础上形成的,“老北京”和“老上海”有着很不一样的现代体验

一些研究上海史的学者,将这座城市看作是从晚清到民国时期唯一一座“现代城市”。1911年,中国全部工厂的1/4落户上海,1933年占一半,到1949年已集中全国60%的工厂;1865-1936年间,上海所承办的对外贸易,占全国外贸总额的45%-65%,因而有人说,当时中国“对外贸易的心脏就是上海,而其他口岸不过是血管罢了”

美国学者罗兹·墨菲在其名著《上海——现代中国的钥匙》一书中说,上海的经济生活“绝大部分按照欧美方式组成”,“就在这个城市,胜于任何其他地方,理性的、重视法规的、科学的、工业发达的、效率高的、扩张主义的西方和因袭传统的、全凭直觉的、人文主义的、以农业为主的、效率低的、闭关自守的中国——两种文明走到一起来了”。

近代上海号称“两方(租界、华界)三家(国民政府上海市政府、公共租界工部局、法租界公董局)”,有三类市政机关,三个司法体系,四种司法机构(领事法庭、领事公堂、会审公廨与中国法庭),三个警察系统,城市自治机构工部局由租界居民选举产生,不需要向英国政府或英国驻沪领事负责。

在这种情况下,官方机构被弱化了,因而上海人也缺乏官本位思想,相比起“升官”,对“发财”更感兴趣

1931年上海租界分区布防图(日内瓦国联图书馆藏)

中国社会的传统一直缺乏明确、排他的私有财产法权观念,经济史学者刘志伟断言,这种社会心理的深层结构“自然会削弱整体市场活动的经济导向性”,再加上缺乏普遍性原则基础上的法律保障,人们“经济行为的可计算性和可预测性就得大打折扣”,很难完全按经济原则理性化运作。

在这一点上,近代上海正是例外:上海市政机构组织完善,公廨司法管辖范围明确细致,租界则不仅承认私有财产的所有者有绝对支配其私产的自由权,甚至可以排除其他一切干涉,这使上海人长久以来习惯了在法治框架下培养起经济理性。

上海很少出贪官——当然不是没有,但相较而言可说是各省市最廉洁的。这是几方面因素的结合:法治理念自近代以来就深入人心、制度严密减少漏洞和侥幸心理,最终使人意识到,没必要铤而走险。

我在上海听过很多这样的故事,身居高位时亲友叮嘱:你现在够吃够用,可别因小失大。换言之,这种“守法而胆小”的清廉,与其说是出于道德,不如说是源自一种理性的计算:收受贿赂,很难不被人得知,我又不缺这些,冒这样的风险得不偿失,很愚蠢。

上海外滩12号,汇丰银行大楼,1923年落成,造价1000万两白银,是当时汇丰银行两年的利润总额,占当时外滩所有建筑造价总和的一半,号称“远东第一建筑”。1955-1995年间是上海市政府所在地。

与中国别处不同的是,十里洋场是一个陌生人社会。那时的人们涌入上海,怀着避难、冒险、发财等种种不同的动机,他们往往彼此也并不认识,陌生人之间没有熟人社会那种温情可言,也没什么“关系”好拉,如果没有一套公平的法治体系,势必会陷入人人各自为战的极度混乱。正因此,近代上海人以商业的契约精神贯穿社会生活,因为唯有这样才是彼此都公平信守的。

江文君在《近代上海职员生活史》中指出,由于银行业等发达部门一度集中于上海,而这类现代经济生活“都使得互信必须跨出熟人的圈子,扩及陌生人和各种机构”,其结果是上海的人际交往逐渐打破熟人的关系网,演变出陌生人之间的契约关系

与此同时,又因为社会物资的丰富和机会的开放性,使人们在很多时候并不怎么需要“搞关系”,这反过来又使人们在评估自己利益得失时不太顾及人情,为免不必要的纠葛,“亲兄弟”之间也还是“明算帐”的好。

上海外滩夜景。这里也曾是近代上海银行业的心脏地带。

正因为上海一直是一座“陌生人城市”,不那么依靠“关系”来维系社会运作,加上社会中层组织的多样性导致利益和认同感的多样化,所以随之而来的一点便是,上海人群体之间看起来缺乏凝聚力,上海人出了名的散漫、“不尊重领导”,人际关系总显得有几分冷淡

上海人也不喜欢称兄道弟、拉拉扯扯、还不清的人情债,通常都把边界划得很清。即便彼此相识,但熟归熟,你还是要先帮我把事做好,不然也没多少情面可讲。

之前一家总部在北京的公司,在当地业务发展得很好,但到上海后却发现水土不服:上海的职业经理人普遍不要听你描绘什么愿景蓝图,开口就是问数据,自己分析判断。

这种商业社会训练出来的理性几乎渗透到方方面面,相比起北京人那种高远的理想,上海人那种在商业社会训练出来的“精明”,虽然常被诟病为“不够大气”,但换一面来看,也正意味着在合理合法的边界内,尽可能地为自己争取利益

像这样一种文化理念,在中国整个社会的现代转型尚未完成、人情伦理意味浓厚的年代,其实是有几分格格不入的,特别是它表示出来的人际冷淡、锱铢必较和对私利的重视,以至于一度都戏说,对上海人的最高评价就是“你不像个上海人”。

然而,随着中国逐渐完成现代化,近些年来上海人似乎咸鱼翻身,突然之间,他们的契约精神、不重情面都得到了正面评价,甚至人际不粘缠这一点也受到了更注重权利边界的年轻一代的偏爱。这并不是上海变了,而应该说是中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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