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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享受的人

维舟 维舟 2021-10-07


黄昏回到老家,迎接我的是一桌粗茶淡饭。母亲好似略微有点歉意地说:“就娘俩,我就随便做点了。反正你也不会见怪吧?从小也都这么吃惯了。”


她也刚打完麻将回家不久,本想早点回来做饭,但牌友们都纷纷笑她:“儿子回来又怎么了?又不是媳妇、孙子回来。”她只得又推了几把。吃晚饭时她自己也笑:“确实我自己思想也放松了,你一个人回来,我就不用特别准备了,刚才连热水器都没提前开好。”


村子里现在没剩下几个年轻人了,但凡有点本事的都想办法去上海了,孩子更是看不到一个,用我妈的话说,“鸟叫声还比人声多一点”,也就只有到节假日才热闹些。然而每逢节假日,回岛的路途又是大堵长龙,去年国庆节第一天,村东冯家的儿子凌晨三点就开车从浦东家中出发,竟然也磨到十点才到家。


年轻人们固然视回家为畏途,老人们如今也都看淡了。晚饭后和母亲去河边散步,邂逅邻居兰芬,她对我妈说:“你儿子倒还回来看看你,我那儿子好像一年也就两三次想起这世上还有我这妈。我也无所谓了,其实他们不回来更好,我真是就差不能说‘你们别回来’,每次小夫妻仨回来一趟,我还得提前洒扫、晒被子,他们又晚睡晚起,早饭甚至还得分几次烧。我也不图他们多看我一眼,就算看两眼,我身上也不会多块肉。”


村里的树林,初夏季节已蓊蓊郁郁,我小时候这里是稻田


她说的倒不是气话,这些年来她是很想得开,之前就曾说过:“我白相了二三十年,死也值得了。”因为家里开个小作坊,她早就很清闲了,平日打打麻将,空下来高兴的话去跳跳广场舞,日子是挺舒坦。那天走在河边树林下,她也感叹:“我们这一辈人不像祖辈了,指望儿女是指望不上了,到这年纪又没用了,就吃吃喝喝等死吧,不麻烦儿女就是帮他们了。”


等她走开了,我妈说:“你别看她那么讲,其实一有点高血压就告诉儿女了。我是真的不想麻烦你,上次骑电动车去小姨家,在转弯时撞到一根铁管,翻车摔了一跤,反正爬起来也没事,想想跟你说干嘛呢。”我一惊:“你下次可不能这样,都七十了,好歹跟我说一声,去医院看看,就算检查完没事,也买个安心。”她白了我一眼:“知道了啦,我自己会当心,你还真把我当小孩了似的。”


现在乡下也没什么重体力活了,除了自己种点蔬果,别的她也懒得去打理,因为我小时候她就说过,庄稼人最苦,佝偻着背在土里一整年也挖不出金条来。前一阵为了迎接花博会这一岛上难得的盛世,各乡镇都在整治景观,雇乡民除草,每天八小时,日薪108元。大姑去做了三十多天,到手近四千元,很是乐呵。


事后有邻居私下跟我妈说:“你怎么没去?你大姑如果和你关系好,这么好的事,该捎上你啊。”我妈当场就说:“这又不是去捡钱,叫我去我都不去。”她说:“你爸还在的时候,有一年我也想去厂里打零工,他那时就说:‘你去做,那我就不做了。’别你累出一身病,到头来把赚来的那点钱搭进去就不止。”


不过在乡下,这次除草的工钱确实算是优厚了,很多人做梦也想不到就平常的除草,还能赚这么多。一度连兰芬也有点动心了,结果电话里和女儿一说,被女儿骂回来:“你要是缺钱,我发红包给你。”大伯也去了几天,还在村里感叹“要能一直做下去就好了”,说到这里,母亲嗤笑:“你说这怎么可能?本来这就是为了迎接花博会才做的事,那花博会前无论如何都要完工了。这些人也不动动脑筋。”


老家庭院里的芍药,去年在镇上菜场买的,块根30元


不过,最关键的是,钱赚来又干嘛呢?母亲说,这些年在乡下见太多了,很多人就知道死做,儿女没教育好,到头来,“赚的没有败的快”。她说:“你想想,你大姑赚的那点钱多不容易?那是真的一天八小时,汗珠掉地上都摔八瓣,可是自己儿子一张嘴,就一句话,就从她这里掏走了十万。”讲到这里,她看着我说:“我也不怕你见怪,要我说啊,老人也要多条心,为自己考虑考虑。”


她说:“你仔细看看这世上的人,真是什么样的都有。很多人单会死做,不会享受——你说奇怪不奇怪?他们连吃苦都不怕,却不知为什么怕享受。”


镇南的老吴家,当年还曾在农具四厂做过厂长的,见过世面,“要说他没有七八十万,谁家有?”但这样一个人,都快八十了,还经常去树林子里捡柴禾。他儿子也五十多了,想回老家来把房子装修一下,当然装修完还是让父母住,结果老爹默然半晌,只一句:“还有你妹妹的。”言下之意,这房子并不只是留给你的,你不能动。儿子一听,此事再也休提。


村里另一家老李,早年是赤脚医生,可也比一般的农民家体面,但村里几乎没那家过得比他们更清苦的,因为他老婆几十年来就是习惯了补丁打补丁。说也奇怪,他家的两个女儿都挺会花钱,这些年在上海工作后,节假日就回来象征性地待一阵,都不过夜,因为家里既没有网络,楼上也没有卫浴,非常不便。


我问:“他家两个女儿就没说过装修下?”我妈叹:“怎么没有?都讲过多少次了,甚至说装修的工钱、施工队都她们来,一点用都没有。她两个女儿都在村里公开埋怨父母只知道死守着老样子,没一点新思想。”我也好奇:“那他们省吃俭用是为什么?”“说是想攒够一百万,到时给两个女儿分分——你能理解吗?这还不如花点钱把家里弄好一点,自己过得舒坦,也能让儿孙多回来住两天。”


通往镇上的桥


在乡下,人们也经常谈到这些。有些人说是享受就得有钱,要有钱还是得干活,但母亲则赞同一个邻居江英的话:“会不会享受,其实和有没有钱没关系。干活需要学,享受也一样,很多人就是学不会。”


又说起村里那个四十岁的男人,卖掉了上海的房子,也不结婚,每天就在河边钓鱼。她说,村里人是议论纷纷,那家的父母也都感觉脸上挂不住,但他姐姐却对父母说:“我弟弟一不偷二不抢,你们为什么要羞耻?你们要是担心自己老了没人管他,那我来养他。”


听她说这些,我也宽慰,想了想,又笑问她:“那你觉得我现在开始学行吗?”她佯嗔着说:“你问我干嘛?你要享清福,花掉的是你儿子的钱,轮得到我肉痛什么?”


最后,她拍拍我肩膀说:“你呀,管好你自己,这不用我说了;我呢,也管好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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