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县事件: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图源:微博“迷彩利刃”
这些天来,一直有人跟我说,你写写丰县事件吧,那个生了八个孩子、被铁链锁在脏屋子里的女人太可怜了。
确实,这事看起来善恶分明,足以触发强烈的情绪共鸣,但也正因此,反倒很难找到什么角度可深入分析的,而我本能地觉得,这事的发生,应当有更深层次的逻辑。
时至今日,这一事件仍有不少疑点未澄清。1月28日,当地初步调查后的说明是:当事女性杨某侠1998年8月与董某民领证结婚,“不存在拐卖行为”;两天后的说法是:此女当初在丰县与山东鱼台县交界处流浪乞讨时,被董家收留。
昨天最新调查进展是:经查杨某侠婚姻登记申请资料中含有“云南省福贡县亚谷村”字样,已调查确定其原名为小花梅,曾嫁到云南保山,1996年离婚后,被同村桑某某(女)带到江苏“治病”,后在江苏东海县“走失”。从警方公布的情况看,目前还无法认定她是否是被拐卖到董家的,但她的遭遇已足以唤起无数人的同情与恐惧。
围绕着这件事,其实可以激发许多相关讨论,但我发现,最能引起公众愤慨的两个话题,一是拐卖/虐待妇女,二是控诉农村的愚昧落后。这样,2007年上映的电影《盲山》在时隔十五年后,又一次获得极大关注,因为它正好集中体现了这两点,点燃了人们对这些社会问题的义愤。
电影《盲山》剧照
不幸的是,这样的关注视角也会很自然地有一个附带后果,因为它会让许多人产生一种错觉:这样的惨事不大可能落到我自己头上,并且是在一些“愚昧落后”的遥远角落里,是前现代的残余,只要尽力打击、开化,就能消灭这类现象。
也因此,很多人(老实说,包括我自己)第一反应是震惊:“这事竟然发生在江苏!”仿佛这样落后的现象“本应当”发生在更偏远的“盲山”才是,但“发达地区”至少是“安全”的。
我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前些天偶然听到一对情侣的对话:
“你看了徐州那件事了吗?太难以置信了,那个女人真的太可怜了。”
“你放心,我不会那样对你的。”
“也该让你们男人尝尝被拐卖的滋味。”
“拐卖我干嘛?我又不能生孩子。”
这个男生无疑是以一种轻松调侃的态度对待这件事,对他来说,女友之所以关注,似乎只是出于对女性处境的共情,但在他看来,女友既不会陷入这样的境地,他自己更没有可能。这样,他人的悲惨遭遇,就此被消解为“吃饱了撑的”才会去关心的一个于己无关的八卦新闻。
丰县事件中,八个孩子的父亲董某民
即便是关心这些事务的人,有时语气中也未必包含对当事人应有的尊重。
曾听人说起一份对农村底层生活的报告,作者是少有的愿意书写这种真实面向的一线社工,但在谈到那些贫困的光棍时却有这么一句话:“他们娶不起媳妇,只能捡媳妇。”这在无意中也渗透了那种意识:“女人”似乎是一个物件、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
前些天,微博上有人谈到曾有女大学生被拐卖后囚禁17年,末了感叹她“这辈子毁了”——这话像是贞操观的变形,但她的人生怎么就毁了?虽然不免有心理创伤,但后半生不能有尊严地活着吗?
这次事件发生后,在媒体上普遍将这位受害女性称为“铁链女”、“8孩妈”、“丰县生育八孩母亲”等等,这种贴标签的方式固然也是方便指称的权宜之计,但无疑也是对当事人的不尊重。
作家严歌苓也写了一篇《母亲啊,母亲》,痛心于“母亲”这样一个伟大的形象在现实中的遭遇,期望那些孩子至少能给生养自己的母亲基本的报答。
但我想说的是,这位受害者最基本的身份既不是母亲,甚至也不是女性,而是人——不管她有没有生孩子,是男是女,看到她的处境,任何一个稍具同情心的人都会震惊:“这难道是人过的日子吗?”
电影《盲山》里,女大学生白春梅被拐卖后遭囚禁
丰县事件激起公众对拐卖女性、拐卖如何定罪、女性遭家暴和虐待等问题的关注,这本身当然很有价值,但真正的重点是:即便她不是被拐卖的,她也不应沦入这样的境地——铁链锁住脖子所侵犯的并不只是某个个体、某个女性,而是人的基本尊严和权利。
虽然此事很极端,但却决非偶然。我老家在上海远郊,很多老人在年迈后,被家人赶到楼房边的小屋子里,就在那又脏又破的小屋里。我曾听到一个老人的女儿当面呵斥:“看你屋里这么脏,脚都放不下,没事我真不想来。”但她也没想过把老人接到自家的楼房里去,似乎觉得老母亲就该呆在这样的地方。
乡下还有一个女孩子,患了精神病后,就被长年关在柴草屋里。小时候听说有一家,儿子疯癫,发作起来会殴打家人,听说双脚也被拴了链子,关在隔壁小屋里,我当时不免震惊:“还拴链子?”村里人似乎觉得我大惊小怪:“不拴那不就跑掉了?”
后来看电影《朗读者》,里面有一个情节:汉娜在战时曾是集中营看守,在转移犹太人囚犯时,房子失火,但她却关上了大门,导致数十人烧死,战后在法庭上被质问为何关门时,她吃惊地说:“那不关门,犯人就都跑掉了啊!”
这与其说是“愚昧落后”,不如说是“恶的平庸性”——人们甚至谈不上“主动作恶”,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反思过,这么做有什么不对的。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丰县事件中,这么多年都没有人反映过这件事,那都不需要他们结成牢不可破的黑暗网络,只不过是被默认的生活现实。
人们往往不把傻子当成“人”看待,可以拿他随便取笑。如果他因为人们的取笑生气了,人们也不会道歉或愧悔,反而乐于看他生气的样子,就像对待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