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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头》:唐诺对时间、影像、文字的思索 从书本到书本的书写

2017-02-24 何华 文馆

唐诺介绍:


本名谢材俊,1958年生,台湾宜兰人,台大历史系毕业。不是专业球评,早期却以NBA篮球文章广为人知。不是专业推理小说评论者,著有“唐诺风”的推理小说导读。不是专业文字学者,著有《文字的故事》一书,同年囊括台湾三大好书奖。唯一“专业”的头衔是作家兼资深读者,著有《世间的名字》、《在咖啡馆遇见14个作家》、《阅读的故事》、《读者时代》、《唐诺推理小说导读选》等。


作家数年如一日,定时定点到同一家咖啡馆写作,在圈内已成传奇。


唐诺的夫人是台湾著名作家朱天心。



读唐诺是有回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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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诺的《尽头》,我读得很吃力,甚至有点“气喘吁吁”,像一个筋疲力竭的运动员眼看前面的跑者保持固定的节奏“刷刷刷”向着终点冲去,跟在后面的我,显得力不从心。可冥冥中又有一种“绊”的力量,环绕着纠缠着我,放不下,这种牵绊也是一种愉悦。大概正是这股“绊力”,使我坚持到《尽头》的最后一页。合上书本,有寥落空茫之感,也有起死回生之叹。


读唐诺,最好不要和谁去比较,我们读杨绛、汪曾祺、孙犁、舒国治的散文,只觉云淡风轻,怡情养性。唐诺的写法是另一码事,他的文字运用和叙述方式如同茶味里的“涩”。涩,相对于温驯与甜美的主流,显得有些桀骜。涩,如果一味下去没有峰回路转,那就是乏味的苦涩,不足为道。有价值的涩,经过适当的时间酝酿,可以反弹出美妙的滋味,所谓回甘是也。读唐诺,是有回甘的。


唐诺写的是散文也是论文,不过是被解构了的、拆散了的论文。王安忆甚至不把唐诺的书当散文看,也不把他的书当书评看,她是把它当小说看的。小说主要是说故事,王安忆“觉得我们的故事都是从生活里面、从现实里面得到材料,但他(唐诺)的小说是从书本里面得到材料,是从书本到书本的一个书写”。王安忆是小说家,她看唐诺,居然看出里面隐藏的小说门道,算是一家之言。唐诺其实是可以写小说的,写朱天文《巫言》一类的小说。他的文章片段插入朱天文的巫言,完全可以不露痕迹;截取《巫言》一节移花接木到《尽头》的某个篇章,照旧可以存活。王安忆说唐诺“是从书本到书本的一个书写”,倒是一语中的。“掉书袋”也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如此水到渠成、如此草蛇灰线,唐诺做到了。有谁像唐诺这样书写吗?没有。“唐诺体”是独一无二的。


依照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我们看到的读到的唐诺浮在水面上的知识,大概只是他实际拥有的十分之一。唐诺将古今中外各类艺术的精华吸收,化为己有,穿梭于书中的思想、看法、辨析、引文、举例、指涉等等,构成本书的迷人之处。我想《尽头》就是散文版的《追忆逝水年华》,而唐诺知识丰富的程度,大概可以和普鲁斯特一较高低。每每谈到一个问题,他信手拈来博尔赫斯这样说过,昆德拉那样讲过,卡尔维诺曾经谈过,谁谁谁说过讲过谈过什么,这些引语得来全不费功夫,这点也像普鲁斯特。


再说,唐诺不必像病秧子普鲁斯特拉上窗帘,歪躺在床上写作,他可以步入公共空间,坐在咖啡馆里书写。《尽头》一书收有17篇散文,从王维、钱永祥、本雅明、达芬奇、克鲁格曼等17个“人物”(严格说,倒数第二篇里的“卡钦那”不能算人物,卡钦那是北美祖尼族人神话里的祖民,就是淹水死掉的祖先的灵魂)入手,谈自己对于时间、影像、经济、书写、文字的思索。


2


写《尽头》这本书,用了唐诺两年半时间。在此期间,他每天像上班一样,起床后到一个半露天的可以吸烟的咖啡馆,一边吸烟一边写。尽管在咖啡馆里一写就是四个小时,最终所得却只有500字。


他推崇的作家都是哲思型的,譬如昆德拉、安博托艾可、卡尔维诺、博尔赫斯;他也喜好侦探推理谍报小说,出版过《唐诺推理小说导读选》,可见,他对这类题材的兴趣。《尽头》里收有一篇《叛国的六十二岁间谍卡瑟尔》,卡瑟尔是英国作家格雷安·葛林小说《人性的因素》里的老间谍,他是一个没有任何叛国理由的叛国者。所以当英国方面发现情报泄漏后,他们从不怀疑卡瑟尔。只有一个人察觉出卡瑟尔是个危险人物,是个内心里埋藏叛国因子的家伙,这个人就是卡瑟尔自己。唐诺拿另一本书约翰·勒卡雷的《锅匠,裁缝,士兵,间谍》做比较,谈了两本书的不同。《锅匠,裁缝,士兵,间谍》结束于叛国者的被查出也即真相大白那一刻,而这正是葛林小说的第一页,葛林提前把结果或谜底揭示出来。唐诺说得好:“勒卡雷所停止的那一个点,才是葛林要开始的点。如果我们把叛国这个题目的思索看成一道长路,勒卡雷的探讨到此为止,葛林由此接手想下去,扬长而去。”换句话说,葛林是在勒卡雷的“尽头”处开始,这也是葛林这本《人性的因素》不同于一般间谍小说的关键所在。这让我联想到英国悬念惊悚电影大师希治阁,他通常预先告诉观众结果,由于他的叙述技巧,却能达到更加惊悚的效果。希治阁举了一个“三个人坐在长椅上聊天,椅子下面有一颗5分钟后爆炸的定时炸弹”例子,非常经典。希治阁提到好几种拍摄方法,他认为最好的处理是:先告诉观众有炸弹,然后拍三个人坐在椅子上聊天;聊了三分钟,一个人说走吧,这时观众特别高兴,但另外两个人说不行,要再聊一会儿;又过一分钟,两个人说要走了,观众在心里说你们赶快走吧,第三个人说再等一会儿吧;剩下的一分钟,不管炸弹是否爆炸,都能吸引观众的注意力。葛林的小说和希治阁的电影有异曲同工之妙。葛林在小说的一开始就和读者摊牌:这个危险的“炸弹”就在那里。一个对人心深究不舍的读者一页页看下去,定会一点点加深恐惧。而且,随便从哪一页读起,都会令人惊奇。葛林的谍报小说并不以外在的悬念吸引人,而是以内在的人性思索取胜,这也是他超越通俗小说的原因。

唐诺对“最不学者的学者”本雅明很有兴趣,在《回忆四十年前柏林童年的本雅明》一文里,对他的《柏林童年》一书进行了探讨,并联系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和纳博科夫的《说吧记忆》等与童年和记忆有关的作品,作了比较。本雅明说卡夫卡的小说是他寓言的展开。“展开的方式有两种,一是像小孩把叠好的纸船打开来恢复成一张纸,另一是如花蕾绽开来成为一朵花”。本雅明的比喻实在漂亮。其实对童年记忆的书写也是这样。第一种方式,一目了然,把叠在心里的记忆摊开;第二种童年记忆则是生长的,不断有东西跑出来,结果始料未及。本雅明自己的这本《柏林童年》所以有价值、有意义,就在于它不仅仅把童年还原成一张纸,而是绽放成了一朵花。一个写作者,除了需要一个精神故乡(譬如沈从文的湘西,福克纳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同时也需要一个童年,而故乡与童年往往又是合二为一的。


唐诺希望《尽头》“没有抒情,没有感慨,没有太多不必要的悲伤”,他也希望《尽头》“成为一本里面没有一句是丧失勇气的话的书,是一本英勇的书,是一本精神焕发的书”。《尽头》是否意味着唐诺的书写已经到达了尽头?没有!


推崇哲思型作家


对文字书写的优越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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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于绘画等形式,唐诺对文字书写抱有优越感,他敬重文字,这从《放弃绘画、改用素描和文字的达芬奇》一文可以看出。唐诺引用卡尔维诺《准》一文关于达芬奇最后放弃绘画,透过素描和书写来表达自己的例子,阐发了文字的潜在功能、文字的不可替代性。从绘画到素描再到文字,这个过程并非是达芬奇的初衷,他原本要弃绝的不是绘画而是文字,可最终醒悟:原先的图形绘画只止于表面,只有文字才能穿透进去。文字源于图画、象形,后来聪明地跳上语言列车,再度出发;最终还是抛下语言,回归文字本身,独立前行。但“这时候”的文字列车,已经不同当初的文字,它所向披靡,可以抵达最深最远的尽头。达芬奇如同文字列车上的乘客,经历了一番跳转扬弃,他后期的素描具有了文字的意义、具有了文字的隐喻性,而他对文字的运用也达到了“线条”的境地。唐诺猜想:达芬奇原来以为文字是点状的,图形和素描才是连续的。可最后发觉,文字可以是线条。达芬奇晚年在《亚特兰提科斯手稿》里,表述一个关于地球生长的理论,他持续修改,写了三次(三份),三份书写也即三度尝试用一个长句来传达呈现他的想象力。


相对于语言、影像而言,文字已经是我们最后的记录媒介了。但这并不意味文字无所不能,实际上,当我们想要表达一个意图时,常常觉得找不到恰当的字或词。所以卡尔维诺“甚至把文字看作是一个松垮垮的吊桥”。书写的极限、书写的尽头是你每天都碰到的事实。


整本书,最吸引我的篇目是《抄写在日本墓园里的王维》。唐诺的文章,标题只是出发点、起跑线,他的路线和终点没法预料。而且路线不止一条且相互交叉,终点或者说尽头,当然也就不止一个。你别被他的标题制约,指望他在这篇散文里只谈王维,他不会这样。他会把你带到很远很远,有时会“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有一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既疏远又亲切的神秘感。


唐诺的看法是“日本的墓园是我所知道人类世界最不可怕的墓园”。他也发现日本墓园,墓石后头的木条上,总是写两句一组的佛偈或诗。诗则几乎都是王维诗里的句子。譬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著处是莲花,无心变杨柳”、“一向石门里,任君春草深”之类。我去过日本古都镰仓圆觉寺的墓园,找过小津墓,墓园晴朗整洁,确实“不可怕”。不过,心里只有小津“無”字墓碑,倒没有留意其他人墓石后头木条上写的什么。看来日本人的美学观和王维很搭。他们人死了,也拿王维的诗句作伴。他们把王维的诗抄在墓园里,算是对他的最高礼遇。人生苦短,死了总该解脱轻松,没必要拿忧患沉郁的杜诗入墓,让逝者沉重。王维的诗勘破世情,举重若轻,抄在墓园里,“感觉好像回家了,好像它们原本就该在这儿,正是为此时此地而写的,每个字每个词都自动找到自己的路走进去,成为一个一个温柔的隐喻”。


唐诺由王维引申开去,谈中国古诗、谈李白杜甫苏东坡。看得出,王维终究是唐诺最喜欢的诗人,对他的评价不在李杜之下。他甚至“冒犯”诗圣,说杜甫“经常显得勉强,显得左支右绌,随处有那种不顾一切硬碾过去的败笔”。和那些平顺铺叙的诗人相比,杜甫是讲究的——字的讲究、格律的讲究,一讲究难免就会“勉强”,就会“左支右绌”。实际上,他律诗里有些为人称道的警句就有一种精心设计的勉强。杜甫遇到了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一生颠沛流离,这个时代造就了杜甫顽固偏狭的自虐性格,是时代也是杜甫自己把他逼迫到一个经常走投无路的苦难境地,他诗歌里的描述构成了唐诗里最辛酸的画面。“要能写杜甫诗的前提是,人得过杜甫这样子的生活,而这可能是唐代文人最不愿意做的事。”唐代(何止唐代)文人最愿意做的事是隐逸,而这恰恰是杜甫不玩的。杜甫是入世的,是现实的,是明摆着要做官的,是要大庇天下寒士也包括他自己俱欢颜的。王维则不同,“晚年(不仅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隐逸终南山。他的诗越写越短,《辋川集》里大多数是20个字的五言绝句,他限定自己讲四次,一次5个字,20个字表达一首诗。他必须过滤掉、舍弃掉一些不必要的,他用的是“减法”。和王维相反,杜甫的书写是“加法”。唐诺猜测杜甫“极可能是整个唐代把最多文字带进诗里来的人”,也许有人愿意为大家统计一下,杜甫写诗一共用了多少汉字?是哪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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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尽头,按照昆德拉的说法就是:“已经没有任何(更远之处)了。”唐代诗人王维说得更好:“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唐诺希望《尽头》“没有抒情,没有感慨,没有太多不必要的悲伤”,他也希望《尽头》“成为一本里面没有一句是丧失勇气的话的书,是一本英勇的书,是一本精神焕发的书”。《尽头》是否意味着唐诺的书写已经到达了尽头?没有!他已经顺利开始了下一本书的写作,是关于《春秋左传》的,唐诺如何谈左传,倒是很值得期待。


什么是尽头


依照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我们看到的读到的唐诺浮在水面上的知识,大概只是他实际拥有的十分之一。唐诺将古今中外各类艺术的精华吸收,化为己有,穿梭于书中的思想、看法、辨析、引文、举例、指涉等等,构成本书的迷人之处。我想《尽头》就是散文版的《追忆逝水年华》,而唐诺知识丰富的程度,大概可以和普鲁斯特一较高低。


来源:联合早报 | 本文作者:何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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